《中國奇譚》,中國動畫本就該有的樣子
正在B站連載、由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和B站共同出品的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並不是一部一開播就受到關注的作品,直到今年1月1日播出前,外界對它的了解都只有2021年B站國創動畫作品發布會上的一支展示視頻,一個廣電“2022年中國經典民間故事動漫創作工程重點扶持項目”的名號,和幾張定檔海報,媒體對它的報導也少之又少。
但就是這樣一部“低調”的作品,卻在上線一周後收穫了9.5分的豆瓣開分(超過7.3萬人評分),相關詞條登上熱搜,不斷有網友自製的角色表情包和cosplay形像在社交媒體流傳。
截止1月16日《中國奇譚》的豆瓣評分(圖源:豆瓣截圖)
口碑的發酵是從第二集《鵝鵝鵝》播出後開始的。
坦白講,這不是一部立刻就能讓人看懂的動畫。全片沒有台詞,只靠簡短的字幕來傳遞劇情,甚至當中的情節看上去都十分離奇——背著鵝籠的送貨郎送一隻化作書生的狐妖上山,狐妖請送貨郎喝酒,從嘴裡吐出自己的心上人作陪,醉酒睡去後,他的心上人又從嘴裡吐出了另一名男子,男子又吐出了另一名女子;直到狐妖將醒,所有人又立刻回到剛剛來時人的嘴裡,互不知曉,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一集改編自南朝時期的志怪小品《陽羨書生》(又叫《鵝籠書生》),動畫較之原著增加了送貨郎和最後那名女子(一隻鵝妖)的感情羈絆,女子求送貨郎帶自己逃走,但在送貨郎的猶豫不決中,終於在狐妖醒時錯失了一切機會。
圖源:《中國奇譚》官方劇照
《鵝鵝鵝》雖然架空現實、設定古怪,但給人的後勁卻很大。
有人理解這是在講愛而不得的感情,就像很多人的經歷,身邊的和心裡住著的不是一個人;有人理解這是在講慾望,送貨郎受到狐妖的蠱惑萌生了慾望,想要的越多最後失去的也越多(開始明明有兩隻鵝最後卻失去了三隻鵝);還有人理解這是在講人生中的很多抉擇,送貨郎在面對女子請求時的瞻前顧後和患得患失,像極了我們在做抉擇時的軟弱……
並不是每個動畫作品都能給觀眾帶來這樣的觀感,而諸如此類的觀感幾乎在《中國奇譚》的每一集都有所體現。
圖源:《中國奇譚》官方海報
《中國奇譚》由8個時長在20分鐘左右的動畫短片組成,每集有不同的故事、導演和演繹方式,並且都帶有一些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志怪元素。但就像總導演陳廖宇在採訪時談到的,他不希望《中國奇譚》只是講表面上設定的故事,而是“既有傳統又有生命力的特性”。
每一個故事設定看起來都不是今天的現實,但觀眾卻能在其中看到自己,這正是《中國奇譚》引人入勝的地方。
《中國奇譚》的形式很容易讓人想起近兩年大熱的美劇《愛,死亡和機器人》(簡稱《愛死機》),但如果仔細比較,就會發現兩者在意涵上的不同。《愛死機》中的每個故事儘管也是統一在片名寫到的幾個主題之下,但它更偏向於是劇情元素上的統一,思想內涵較弱;而《中國奇譚》更多是先有中國傳統文化做支撐,再去從“志怪”延伸到現實,是敘事層面的統一。
就像知乎網友@王子君 評價的那樣,“《愛死機》形聚神散,《中國奇譚》形散神聚。”
圖源:《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一季劇照
從志怪故事映射現實,幾乎貫穿《中國奇譚》整部作品。比如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有人在小豬妖身上看到了自己“社畜”的影子,“小時候以為自己會變成齊天大聖,其實是個連大王都接觸不到的小妖怪”;也有人猜想如果結局真的是小豬妖被大聖一棍打死,nobody宿命感的一生也許會更諷刺。
“當現實主義敘事成為麻煩,志怪故事的魅力就會顯現,它用想像力去除了我們在看現實故事時感到的尷尬,又保留了讓我們對於現實產生共鳴的東西。”有豆瓣網友這樣評價。
當然,“想像力”除了來源於志怪題材,也離不開動畫這一形式。
《中國奇譚》沒有選擇大量使用市面上流行的3D動畫製作,而是回歸到了最原始的2D動畫形式,畫風也少有被美日動漫風格影響的痕跡。這種干淨的中式傳統2D動畫讓不少觀眾夢迴小時候每天晚上守著CCTV-6台看動畫片的年代,而一部基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動畫作品以這樣的形式呈現,顯然也更符合中國觀眾的胃口。
《中国奇谭》中充满了创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上世纪中国动画的致敬。比如据《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自述,当中小妖怪擦锅时冒的烟的绘制就参考了过去连环画,村民家门上的对联也是出自《聊斋志异》卷一《考城隍》中的诗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
图源: 《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知乎回答
《鵝鵝鵝》導演胡睿也在作品山水部分的繪製中參考了北宋著名山水畫派別米氏雲山的畫法,斷了腿的狐妖致敬的也是《天書奇譚》的阿拐。
米友仁《瀟湘奇觀圖》(上)和《鵝鵝鵝》仿米氏雲山(下)對比(圖源: 《鵝鵝鵝》導演胡睿知乎回答)
中國傳統美學最核心的是意境,不是所有動畫都能夠傳遞這種意境,也不是所有創作者都能理解這種意境。就像徐克導演曾在採訪中曾說起當年《新蜀山》的後期製作,最難的部分就是和澳洲的後期團隊溝通甚麼是劍氣,馭劍飛行是什麼樣子,他總要給出一種很“實”的解釋。
相比於“實”,意境的傳遞反而更需要一種“虛”的東西,或者說更需要留白,這時2D動畫的“粗糙感”來展現這種留白再合適不過。
《中國奇譚》中有大量情節都進行了留白處理。就比如《鵝鵝鵝》裡,當鵝妖女子消失的時候,導演沒有給送貨郎一句台詞,也沒有設計任何的表情動作來顯示哀傷,只是讓他撿起了女子丟在地上的一隻耳環,而當他撿起這隻耳環後,耳環卻一點點消失在他手中;再比如《小妖怪的夏天》裡,處處都有齊天大聖的影子,可除了聲音和剪影,大聖卻一直未曾出現在畫面裡。
圖源:《中國奇譚》官方劇照
這也是為什麼不同的觀眾看《中國奇譚》會產生不同感受,當動畫中不同的動作、色調和聲音結合在一起展現,再加上每個人不同的生活背景,感受就會因人而異。這就像給了觀眾一面鏡子,不同閱歷和知識結構的觀眾可以照出不同的解讀。
甚至即便是沒有看懂,也絲毫不會影響你感受畫面的美。
就像陳廖宇提到的那樣,“我經常打一個比方,一座山在你的面前,我問你看得懂還是看不懂?其實你感受到這座山宏偉、茂盛還是縹緲,那就是看懂了。你看見的那一刻,你感受到的東西就是你看懂的東西。”
這時觀眾也會發現,並不只有3D和大製作能成就一部好的動畫作品,僅僅是靠簡單幾筆勾勒和一個完整輕巧的故事,也足夠能打動自己。
圖源:《中國奇譚》官方劇照
沒人能否認《中國奇譚》是一部優秀的中國動畫作品。
說《中國奇譚》能扛起中式美學復興大旗還太早,但它至少給這個行業提供了一個範本和可以進步的方向,在市面上充斥著潛意識、賽博朋克、多重宇宙和平行世界等等設定的科幻動畫中,一點一點架起中國奇幻動畫在新時代的造型和世界觀。
這可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周舟不久前在文章中分析,對於一部動畫作品,尤其是需要考慮市場回報的動畫長片來說,第一重要的是人物造型,它的重要性甚至要排在敘事和視覺呈現之前,而中國動畫在動畫人物造型這一塊有歷史性的欠缺。
上世紀享譽國外的一批中國動畫,其誕生具有深刻的時代印記。比如《小蝌蚪找媽媽》中的動物角色造型出自國畫大師齊白石,《牧笛》的原畫造型出自另一位國畫大師李可染,《大鬧天宮》中齊天大聖的造型出自著名畫家、現代中國裝飾藝術奠基人張光宇,《哪吒鬧海》的人物造型則出自著名畫家張汀。
圖源:《小蝌蚪找媽媽》劇照
據《小蝌蚪找媽媽》的攝影師段孝萱回憶,當時是上海市長陳毅專門批條子讓他們去找齊白石大師拿畫,才促成了這部經典動畫。
這也說明,中國動畫當時的發展一定程度繞開了角色造型這塊動畫產業中最難啃的骨頭。
《中國奇譚》雖然取得了一些經驗,但只靠一部帶有一定實驗性質的動畫作品還遠不能撐起整個市場,中國動畫產業還需要更穩定的生產和更有力的支持。
最後引用一段知乎網友@王子君 的話,“(希望)上美B站們像網飛那樣,隔段時間就把錢和創作權限拍桌子上,叫來一票有生力的團隊,給爺做,英雄狗熊,二十分鐘見真章。國內不是沒有好本子好技術,就是市場化水平太低,內容限制又太多,兩麵包夾。這些運營方面,不妨多學學愛死機。不要讓驚喜永遠停留在畢設作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