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的“妥協”與“傲慢”
第94屆奧斯卡頒獎禮開播後,收視人數一路跌到960萬,但感謝影帝威爾·史密斯貢獻了拳毆克里斯·洛克的名場面,經社交媒體發酵後,觀眾人數陡然回升至1740萬。這個小插曲之外,整場頒獎禮乏善可陳,除了影后的角逐比較激烈,其他獲獎名單都無甚驚喜。
可是,無論是電影本身還是雲集的明星們,都不再能吸引到足夠多的觀眾了。曾經的頂級電影盛會淪落到要靠明星大打出手才能吸睛,而隨著評委數量的增多,評委族裔、國籍、性別、年齡層次的豐富,最終選出的獲獎名單卻愈發趨於保守。
奧斯卡頒獎禮,這場美國電影乃至世界電影的盛會,還有光環嗎?
精英化or平民化
除了頒獎禮當晚意外引爆社交媒體,其實奧斯卡早就已經在靠近各類新媒體。今年奧斯卡還與Twitter合作,新設立一個非正式獎項,用戶們可以投出自己喜愛的電影,電影不需要在提名名單內。
這大概是奧斯卡版的“大眾選擇獎”,儘管有聲音質疑粉絲操控投票結果,但本次奧斯卡“粉絲最愛影片” 扎克·施奈德的《活死人軍團》的誕生並不令人意外,或者說,其他如《哥斯拉大戰金剛》《蜘蛛俠:英雄無歸》等電影獲這個獎,也同樣不令人意外。
無獨有偶,戛納國際電影展也剛剛宣布與Tiktok結成官方合作夥伴,允許其對包括紅毯在內的環節進行獨家直播,還專門設了個“TikTok短片競賽單元”。
有評論認為這是學院派動搖自己秉持的理念,向社交媒體和大眾品味“低頭”,事實果真如此嗎?
奧斯卡頒獎禮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利益關係的牽扯盤根錯節,遠遠算不上公平。據2012年的《泰晤士報》報導指出,學院94%的成員是白人,男性佔比超過77%,平均年齡高達63歲,稱奧斯卡獎為“老白男獎”毫不為過。
不過,隨著以好萊塢文化精英們為首的平權運動風起雲湧,代表左翼民主黨品味和立場的奧斯卡獎成了亟需改革的對象。2015年起,好萊塢掀起#OscarsSoWhite(奧斯卡太白了)的抗議活動。
為了打破“老白男”把持獎項的僵局,順應時勢,學院不斷調整其評委結構。2021年,學院吸納了包括上屆奧斯卡最佳女配韓國演員尹汝貞,流行歌手珍妮特·傑克遜在內的共395名新成員,新增會員來自50個國家與地區,其中46%為女性,39%為少數族裔。目前學院全體成員中,33%是女性,19%為少數族裔。
評判體系的改革,體現在今年奧斯卡的最佳影片入圍片單上。
除了獲獎作品,關懷殘障人士的《健聽女孩》,還有奧斯卡的老朋友,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歌舞片《西區故事》,黑色犯罪片《玉面情魔》,戛納嫡系、新西蘭導演簡·坎皮恩的LGBT西部片《犬之力》,帶有自傳性質的懷舊劇情片《貝爾法斯特》,藝術片大師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的致青春電影《甘草披薩》,丹尼斯·維倫紐瓦的科幻大製作《沙丘》,亞當·麥凱的軟科幻、政治諷刺喜劇《不要抬頭》,中規中矩的運動傳記片《國王理查德》,以及當下最炙手可熱的日本導演濱口龍介的《駕駛我的車》。
從英語片到帶字幕的外語片,從商業大片到純碎的文藝片,從奧斯卡一向看不上的科幻片、軟科幻片、喜劇片到西方人顯然不容易理解的日式美學典型之作,從關懷小眾聾啞群體的題材到帶有強烈私人印記的影像,由於越來越多女性、少數族裔、年輕評委、外國評委的加盟,這屆奧斯卡的片單與多年前的入圍片單相比,內容顯然更豐富了,而如《甘草披薩》《駕駛我的車》這類文藝片,對於普通觀眾來說都有著相當的觀影門檻。
雖然整體片單的內容豐富了,可單看最佳影片獲獎者卻不盡然。近幾年來,從《月光男孩》《水形物語》《綠皮書》,到《寄生蟲》《無依之地》,再到《健聽女孩》,不難看出奧斯卡態度的擰巴,一方面看起來越來越多元和國際化,以往未被過多關注過的,有關黑人、性別、殘障弱勢群體的題材成了香餑餑,韓國導演奉俊昊和華裔導演接連獲獎也振奮了始終被邊緣化的東亞導演的心;
另一方面,奧斯卡的最終選擇卻越來越窄化,有且僅有這些族裔、性別、身份上可圈可點的導演或關注小眾人群的影片拔得頭籌。
奧斯卡一邊提名更多樣的影片,一邊選擇《健聽女孩》們,似是在表達自己的兩種決心,一種是要徹底顛覆以往單一的評委構成,把自己打造成真正包容的、國際化的大獎,另一種則是堅決表達自己在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上的正確立場,這種正確性在於向影片的價值觀而非藝術造詣諂媚,兩種決心都與政治表演無異。同時,對於真正的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苦難,難民問題、恐怖主義、貧困等等,奧斯卡卻視而不見。
從這個角度看,奧斯卡的美式左翼精英屬性可能越來越頑固了,因為平民沒那麼在乎政治正確,平民為《蜘蛛俠:英雄無歸》買票進影院,平民喜歡喪屍電影《活死人軍團》。
流媒體電影平分秋色
本屆奧斯卡上,流媒體們的表現再次引人注意。
翻拍自2014年法國電影《貝利葉一家》的《健聽女孩》意料之內斬獲最佳影片,同時包攬最佳改編劇本和最佳男配,三提三中,幫助發行商平台Apple TV+贏了個開門紅。此外,《犬之力》《不要抬頭》《上帝之手》《暗處的女兒》等提名主要獎項的影片也均由流媒體發行。
2020年,美國電影藝術和科學學院宣布修改第93屆奧斯卡評獎規則,以適應新冠病毒疫情下電影業的新動向。鑑於不少大型電影節紛紛取消,電影院也接連關門,許多新片無法再滿足之前參加奧斯卡的要求,即在洛杉磯的商業影院至少上映7天,包括每天至少3場公共售票放映。在新規則下,直接上線流媒體的電影也將有資格追逐角逐獎項。
電影藝術和科學學會會長戴維·魯賓表示:我們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全球衛生危機,要向陷入不可控局面的電影人提供支持。
三年前,阿方索·卡隆攜Netflix的《羅馬》拿下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最佳外語片和最佳攝影,電影界一片嘩然,以斯皮爾伯格為首的老牌美國導演提出抗議,試圖修改參賽規則,將流媒體平台的影片排除在外,時至今日,老導演攜著自己同樣具備全部政治正確元素的翻拍片《西區故事》與另一部翻拍片《健聽女孩》同場競技,慘淡離場,頗有些風水輪流轉的意味。
與奧斯卡對流媒體影片的欣然接納相對,戛納拒不肯為之更改規則的態度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福茂的老朋友,馬丁·斯科塞斯無法帶《愛爾蘭人》參展,阿方索·卡隆的《羅馬》和奧遜·威爾斯的遺作《風的另一邊》失去在戛納海灘首映的資格,只因它們是Netflix電影,曾經憑藉《鋼琴課》摘得第46屆金棕櫚的簡·坎皮恩轉投奧斯卡懷抱,靠著Netflix發行的《犬之力》問鼎最佳導演。
以Netflix, Apple TV+為首的矽谷新貴,有著充足的資金和先進的技術來顛覆好萊塢經營多年的娛樂王國。互聯網流媒體們不僅能夠以創作者們夢寐以求的方式,粗放地支持他們,既給予資金,又給予自由,還重新定義了當代人的娛樂生活,上線流媒體平台的影片可以實現真正的全球同步上映,與傳統的區域發行和院線放映模式有本質的區別。甚至對於奧斯卡評委們來說,觀看一部線上電影也要比去電影院看方便很多。
在Netflix們的圍追堵截中,老牌電影公司被迫開始打造自己的流媒體平台,而已經順風領跑的Netflix們則策劃著以拿獎、受到學院派認可為目的的一次次登堂入室。
2013年,《星球大戰》的導演喬治·盧卡斯在接受《綜藝》雜誌的採訪時說:“最後我們影院將變得數量很少,那是有很多好東西的大影院,去看電影將成為要花10美元、100美元或150美元的事情,相當於今天看一次百老匯劇,或看一場足球比賽所花的錢。那將成為十分昂貴的東西……(未來的電影)將會在影院裡播放幾年,如同一出百老匯劇目那樣……(其餘的視覺故事)都將是互聯網電視”。
奧斯卡走過94屆,經歷了多次行業劇變,無聲片到有聲片,黑白片到彩色片,為了適應行業的發展,奧斯卡屢屢修改評獎規則,但或許沒有哪次修改能與向流媒體電影們敞開大門的決策更能徹底顛覆整個電影產業的生態?一切答案都在不遠的未來。
中國還需要奧斯卡嗎
與韓國和日本電影在奧斯卡頒獎禮上出盡風頭不同,國產電影近些年參與度大大下降。本次內地選送張藝謀導演的《懸崖之上》,未獲提名,而他曾經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和《英雄》都入圍了最佳外語片的角逐。
不過,普通觀眾對於國產電影拿不拿奧斯卡似乎也不再有執念,這與國人文化自信增強,國產電影工業發展,國產片舉世矚目的本土票房息息相關。
“走出去”的興致不高,“引進來”的興趣也不大。疫情之下,以往每年都會在頒獎季前後與內地觀眾見面的“奧系片”也不見了踪影。奧系片,專指提名奧斯卡主要獎項,如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影帝、影后等獎項的影片,這個名頭一度是這類電影宣發時的重要賣點。
從2009年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開始,引進“奧系片”逐漸成為慣例。2009年至2020年,大陸每年至少引進一部奧系片,2016年後,奧系片的名頭越來越響。
2016年,奧斯卡頒獎禮結束的三週後,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主演的《荒野獵人》登陸內地院線。在此之前,“小李子奧斯卡陪跑多年”的梗已火遍全網,他當年正巧拿下影帝,“揚眉吐氣”。作為內地觀眾最熟悉的美國男星之一,他專程前來造勢,還在發布會上大秀書法,寫下了他的漢語暱稱“小李”。影片最終收穫了3.8億的票房,對於一部偏藝術向的電影來說實屬不易。
2017年,包括《愛樂之城》《血戰鋼鋸嶺》和《海邊的曼徹斯特》在內,9部入圍影片中的5部都被引進。2018年,《水形物語》《敦刻爾克》《三塊廣告牌》《至暗時刻》等4部最佳影片入圍者與國內觀眾見面。2019年,奧斯片在中國的盛況繼續,8部最佳影片提名名單中的4部登陸內地院線,《綠皮書》更是斬獲了4.8億票房,成為最賣座的奧系影片。
2020年,疫情第一年,除了後來撤檔的《好萊塢往事》之外,仍有《1917》《婚姻故事》《喬喬的異想世界》《小婦人》《極速車王》等5部入圍影片進入內地。
2021年,出於種種原因,內地沒有轉播奧斯卡,入圍最佳影片的作品中只有《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後來在藝聯專線發行。
2022年的奧斯卡提名片單裡,《沙丘》於去年登陸內地院線。有業內人士預測,剩下的幾部提名電影中,唯有《健聽女孩》從主題、內容上和商業價值的角度考量都比較適合引進,但網絡上已有大量資源,它是否真能與大陸觀眾見面,尚不可知。
並非每部奧系電影都能打動中國觀眾的心,但它們的存在有利於豐富中國電影市場的生態,也讓普通觀眾在觀影時有了更多的選擇權。
結語
儘管這屆奧斯卡專門與Twitter合作,但顯然,合作本身並未帶來預期的收視。說到底,並非搭上社交媒體就能引流,關鍵還是得給觀眾們呈現明星們的drama——一般的drama還不行,因為觀眾們平時就能在各種社交平台上看得到明星的生活,與明星們不再遙不可及,大牌演員出場爭奇鬥艷已經遠不如十年前有吸引力。
群嘲之後,收視率慘淡的奧斯卡還是令人唏噓,學院成員們一邊擁抱流媒體,一邊靠選擇政治正確的影片在輿論場上作秀,一邊激進,一邊保守,在技術發達,社會分裂的美國似乎是一種必然。奧斯卡的確是在為以前的錯誤買單,但似乎沒有人能承擔得起如今也應對頒獎禮上最重要的主角,電影、電影人以及電影行業本身應有的責任。
對於還懷有奧斯卡情結,不離不棄地關注獎項評選的觀眾們來說,最佳們到底是實至名歸,還是名不副實,大概需要藉用俄國文學批評家維·格·別林斯基的一句話來解讀:“在所有的批評者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