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障工程師:數字化的世界裡盲文是無用的
視障者不僅要做科技的使用者,還要做創造者。作為全世界視障者最多的國家,中國存在1700 多萬名視障者。他們隱身於大眾社會和主流輿論,人們很少去關心,他們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在刻板印像中,視障者從事最多的工作是推拿、二胡演奏以及鋼琴調律師,極少部分的佼佼者能夠成為蘋果專賣店的店員。在盲校以及特殊的大學專科里,許多專業並未開設,比如IT 類專業。
視障者蔡勇斌最早在盲校接觸到電腦,那時他便立志,要讓視障者更好地使用網絡。通過自學編程,他成為了一名視障工程師,如今更開啟了獨立創業的旅程。
在他創辦的“一同信息科技”,有許多與他一樣自學成為程序員的視障者。其中多位早前都是盲人按摩技師,這是一群不甘命運的挑戰者,用自身的刻苦爭取到了較之常人更為難得的機會。
極客公園曾邀請蔡勇斌出席過IF 創新大會,在台上,他演示了視障者如何操作手機、展示了視障工程師工作時的照片。現場掌聲湧動。
蔡勇斌在IF 2022 現場演示視障者如何操作手機
他是一位長相斯文的男孩,眼鏡擦得光亮,在大會後台,即便安靜坐著也面帶微笑。
1988 年出生於東莞的他,6 歲時因一次意外,石灰落入眼睛,導致雙目失明。13 歲時接觸到電腦,通過自學聽音背代碼,他習得了代碼編程能力,18 歲時,他做的無障礙適配軟件為其賺到了第一桶金,26 歲時,他成為了深圳一家公益機構的一名視障工程師,曾獲得阿里巴巴最高編碼獎——以自身的經歷,蔡勇斌向世人證明了,視障者也能勝任工程師的工作。
三年前,他創辦了一同信息科技。在與大廠合作一系列軟件適配的同時,公司還試圖連結社會各界的力量,以科技推動視障者生活的改善。
這是一個稀有的成功案例,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此次與我們深度交談,蔡勇斌提出了一些頗為激進的呼籲,例如取締盲文、或將盲文教材數字化;開放IT 專業的職業化培訓,增加針對視障者的專業技能認證,為視障群體的多元化就業開闢一條可行的路徑。
在普通小學已經捲到“雙減”的今天,中國障礙群體學校的改革依然十分緩慢。資源的不平等造就了人心的不平等,極客公園將持續關注身體障礙人群的處境,關注科技改變社會的力量。
今天,我們先聽聽來自一名視障工程師、創業者的心聲。
01
視障者天生
適合做工程師
我要拋出的一個觀點可能出乎大家的意料——
一定程度上,視障者可能比明眼人更適合學習IT 領域的工作。
視障者和明眼人使用電腦的區別只是一個聽一個看,聽到和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很多明眼人一開始就知道用鼠標點擊,卻不清楚很多原理。視障者學電腦的時候卻要從最基本的硬件開始了解,熟悉整個鍵盤每一個按鍵的作用:Esc 、F1 到F12,control 、Windows、 application,輸入設備、輸出設備,了解這些後,才能去使用硬件和軟件系統——可以理解為,我們的基本功更紮實。
而視障者使用電腦的大部分困難,都能用輔助軟件解決——將視覺轉換為聽覺。所以我們學習和使用電腦,帶著耳機抱著鍵盤就夠了,顯示器無所謂,鼠標也沒用。電腦就在某個角落裡面一直在運行,人機是分離的,人就抱著一個鍵盤,戴著耳機趴在桌子上、躺在床上,各種各樣的姿勢都有。如果你看見,可能完全不知道他在幹啥——拿個鍵盤放在肚子上,其實是在工作。
工作中的蔡勇斌
其實IT 領域非常適合視障者。
不用出門,在家里通過網絡,一台電腦、一部手機,就能連接到全世界。在網絡中,視障者能夠獲得尊嚴,對方無法察覺到你是盲人,就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自己。現實中,很多視障者是不敢面對社會的。因此,做工程師給了視障者一個接觸社會的渠道,不僅如此,也很適合其它類型的殘障人士,肢體障礙、聽力障礙等,可以遠程辦公。
對於做IT 工作的視障者來說,我們的投入度極高,由於我們不能有戶外活動,除了吃飯、洗澡、睡覺,幾乎全部都在電腦和手機前了。
但這麼適合視障者的領域,卻沒有對視障者係統的培訓教育環節,能不能使用甚至當作謀生的工作,全靠自學。
目前視障者的學校系統教育中,盲校和大學專科都是沒有IT 相關專業的。職業培訓班方面,也沒有專門針對視障群體開辦和資質認定的系統。哪怕是視障者通過自學有這樣的工作能力了,也無法得到證明,沒有資質證書就沒有可以讓你去IT 公司工作的敲門磚。
這些一直是我和我的團隊在思考的問題,我們也一直在做努力,改善這些狀況就是我創辦一同科技的初衷。第一步,是想拓寬這個群體的就業多樣化。第二步,是想讓視障者群體和健全人群體之間的距離拉近。希望社會認知上,改變原來認為盲人群體永遠都是做按摩、拉二胡賣藝、鋼琴調律這樣的底層形象。我們想要做一些擺脫刻板印象的事情。
白領、工程師、教師等等都是我們嚮往並且可以做到的。
02
建議盲文教材電子化
針對就業多樣化,培養更多視障群體能從事相關工作,我們首先想要培訓他們的IT 職業能力。
我們設想,聯合一些科技公司,開辦學習培訓班。因為大的科技公司有能力也意願做這樣的努力,也有社會認可度。如果說騰訊願意開辦這樣的培訓課程,並且用騰訊的名義為這些培訓過的視障者工程師背書,給他蓋章發一個資質認證,讓視障者可以在騰訊工作,其他公司可能就會認可這個認證。
蔡勇斌在VMware 2019 合作夥伴領導人峰會上分享
只有大公司也不夠,特殊人群的需求包括教學需求,普通人很難理解,必須有本身有視力障礙的工程師進行聯合教學,這些人才是很稀少的,我們團隊可以提供。
我們正在推動一個相關項目,和國外一家公司合作開辦培訓班,共同在線上培訓視障者的工程師能力,後續會有更多項目正在推進。
在推動民間辦學後,第二步,我們想去推動政府的教育系統,推動特殊教育學校設立相關科目。讓視障學生能有從小接觸IT 的機會,有系統學習相關知識的機會。
盲校小學的課程其實和普通小學的主要課程是一樣的,但是教材會落後8 年到10 年左右。因為盲文教材印刷成本很高,更新迭代的頻率很低,孩子們課外閱讀材料少得可憐。學校的改革變化也非常緩慢,普通小學都已經捲到“雙減”了,盲校還是一片祥和。
所以我呼籲一次大的改革,就是把所有的盲文教材改成電子教材。說實在的,學會盲文只是意味著你能去獲取知識,但文字本身並不重要,實際上,盲文不像漢語、英語等是一門語言,能夠通用交流,盲文只能和盲人交流。
所以我覺得,學盲文本身沒有太大的意義,應該去大膽推翻,全面電子化。有人曾提出過相關的想法,但是教育專家還是比較謹慎的,大家覺得沒有什麼壞處,就先不要動。
就算保留盲文,也可以進行電子化教材的開發,但目前在盲校裡並沒有這樣的嘗試。我們就在嘗試開發這樣的系統,裡麵包含了課外閱讀,教師教學,線上考試測驗,開放讓全國的特教老師資源共享。但由於缺乏資金和人才,這一部分進度還非常緩慢。
總體來看,目前推動公辦特殊教育體系中IT 部分教育的工作還沒有比較明顯的進度。我們目前的打算是跟特殊教育學校合作編寫製作相關教材,編好後再去找相關政府單位,尋求機會推動。
基礎教育和職業培訓這兩部分共同作用,才會形成一個閉環。讓視障學生從小有基礎能力和興趣,到了職業選擇的時候,也有能力和資質去做這樣的工作。
03
科技需要造福更廣大的人群
以我自己的經歷來說,自學了編程的技能後,我在家裡自己寫軟件接單,幫人寫外掛。業餘時間做一些盲人群體的輔助工具:比如怎樣能夠讓盲人上網更高效快捷,怎樣能看視頻,讀報紙,查詢天氣,也會幫助他們去玩QQ 的斗地主。
這個輔助工具做了會員制收費,這是用我自學的能力賺到的第一桶金,幾萬塊錢。那是2006 年,我才十七八歲。後來我觀察到很多公益機構,他們想推動這些互聯網公司產品自己去做改造,與我最初的想法是不謀而合的。而最早,我是被動地去解決這些問題。
後來我進入深圳一家公益機構,成為了一名無障礙工程師,幫助產品做無障礙的適配,讓產品自身更好適配視障者的需求。2018 年,我決定自己創業,因為想要做更多真正推動信息無障礙的事,而不僅僅是為一部分產品做適配。
蔡勇斌創業初期的辦公室
我們公司成立至今三年多,現在承接了QQ 音樂、酷狗音樂、騰訊課堂、建設銀行等適配項目。也有開發項目,比如企鵝FM。還有和基金會的合作,以及和國外公司合作的培訓課程。
自己當了老闆之後,我經歷了很多創業者會經歷的苦難,也經歷了管理視障者員工和作為視障創業者才會經歷的困難。
首先是招人、用人和留人。原來認為只要給夠錢,給夠保障就行,後來發現,有能力的人是有追求的,要讓人發揮自己的價值。
我們現在正好有一個同事要離職。他只在職了半年左右。他說離職原因主要是覺得生活太單調了,除了工作以外,吃住辦公都在一棟樓裡面,沒什麼去戶外的機會。確實,很多視障者生活的環境包括我的公司,不恰當的說都是“眷養型”。所以今年我答應員工,一年要組織一次國內的旅遊,帶薪玩一個星期。
我們現在團隊成員中70% 是視障工程師。我們的技術負責人是從我以前的公司一起出來的。他從幫人按摩到讀文秘專科,又自學編程,最後和我一樣成了工程師,大部分視障工程師都和我們一樣是自學。
我現在對公司未來的規劃是,先做手裡的項目維持基本運營,再去做一些盡力推動教育方面的事。
我還很想用科技的力量,輔助視障群體過得更好。比如硬件輔具——電子導盲犬、電子眼鏡等,我想做這一類產品。軟件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之後,必須要軟硬結合。
硬件輔助目前我們自己還做不了,但我們希望聯合大公司,目前正在和大廠的實驗室對接,碰一碰安保機器狗改良機械導盲犬的想法。現在想法還比較早期,如果安保場景下的機器狗成本降低,用到導盲會是一個比較可能的路徑。
以及智能穿戴設備、智能家居的發展,都對視障群體的生活有極大提高,也能讓他們活得更有尊嚴。在科技發展的過程中,更多考慮視障者的需求,才是科技造福更廣大人群的底色。
編者按:
如果說二十年前的互聯網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高速發展過後,科技互聯網已經成為一個肌肉發達的年輕人——人們從嚮往、希冀到警惕,甚至恐懼它的巨大力量——科技除了在歡快的奔跑中改造著舊世界,也迎來了需要對新世界承擔更多責任的時代。
科技不應該只是一次次精準推送、一個個創造時間黑洞的消費產品,其使命也不該是無限的“增長游戲”和對用戶數據的“竭澤而漁”,而應該回到“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