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計與規則:貨拉拉貨車司機遊走在邊緣
“如果在車裡全程錄音錄像會讓我覺得很沒有隱私”,一位貨拉拉司機說,但他承認,平台逐漸變成滴滴,或許是必然的方向。“湖南女生從貨拉拉車上跳窗身亡”發生後的最近幾日,事發地曲苑路上亮起了路燈,但拐上曲苑路之前,百米之外的林語路依然漆黑一片,晚上9點以後更是人車稀少。事發地數百米之外,就是周某春所在的小區,步行不到十分鐘。
2020年2月6日晚,23歲的車莎莎通過貨拉拉平台叫到了周某春的小麵包車,從長沙市天一美庭公寓搬家到梅溪湖步步高公寓。其間,周某春三次偏離導航路線。此前採訪中,車莎莎的叔叔對媒體稱,“旺龍路、佳園路、曲苑路那附近晚上路燈都基本沒有,有的路段在夜裡甚至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
平台推薦路線與事發地相距甚遠,而事發地為一處無路燈的小路。(圖源:網絡)
但另一方面,多位司機告訴全現在,由於系統時常推薦擁堵路線,按照導航行駛往往不是最佳選項,例如推薦路線裡的楓林三路與西二環的交叉路口臨近汽車西站,就算不是交通高峰也常有堵車。
走訪中,全現在發現,無論行車路線還是收費、車貼、行為規範以及客源,貨車司機們都有較大的自主權。但由於這一次悲劇的發生,如今這些自主權會逐步受限。
在事發近20天后的2月23日,長沙市高新區公安分局消息稱,司機周某春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刑事拘留。2月24日上午,貨拉拉平台公開道歉,稱平台存在明顯問題,安全預警缺失,產品安全功能不完善等,並公佈了進一步的整改計劃,包括全程強制錄音、車內車外全程監控、對路線偏航和長時間停留進行提前預警等。
01
生計
“他這個人,就是蠻老實的”,案件引發關注後,認識周某春的一位貨拉拉司機在本地司機的大群裡提了一句。
“老實”幾乎是每個認識周某春的人會使用的評價。據觸電新聞2月23日報導,周某春的父親接受采訪時稱,“我的兒子很老實的,沒和別人吵過架,沒犯過罪,他只讀了初中,以前是做廚師的,他脾氣好啊,我兒子我還是知道的。”
大約五年前,周某春在長沙市某小區裡開著一家大約70平米的餐館——這是農民拆遷安置房小區。一樓基本都用來做門面,開著快遞站、外賣餐館和廢品站、小賣店。周某春自己既做老闆,也當廚師,餐館主做外賣,沒請服務員。
最近幾天,事發的曲苑路上開著路燈,但百米之外的林語路依然漆黑一片。
房東夫婦就住在同一單元的三樓,他們對周某春唯一的印像是“脾氣蠻好,說到哪裡做到哪裡”,和妻子、女兒一起住在店裡,從來沒有拖欠過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約5年以前,周某春買了房子,關掉餐館,離開了這個小區,搬去兩公里外的新家。
相隔十幾米,附近一家廢品站的老闆偶爾會和周某春打個招呼。
他告訴全現在,對方是個“很和善,很老實,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兩個人交往不多,但周某春成為貨車司機後,偶爾會拖廢品來賣。他的白色麵包車上貼著“拉貨就用貨拉拉”的紅色貼紙。最近一次是去年秋天,他拖了一車電子板,廢品站老闆給了他50塊。周某春當時告訴他,開貨車比飯館要好一些,“每天能有幾百塊”。
對司機們來說,開貨車似乎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走訪中,幾位司機告訴全現在,在長沙做貨車司機,每天差不多能有500元左右的收入。相比於滴滴司機來說,這是一份不算忙碌的工作,司機徐文強稱,自己每天工作12個小時,如果沒有活兒,就在電腦城或者建材城附近的停車場裡等著接單,順便休息一會——如果開滴滴,他需要一刻不停地奔波在路上,每天要起碼多工作兩個小時。
除性別以外,很難講貨車司機們有什麼共性。“司機們各有各的故事,背景複雜得很。”徐文強說,他曾在縣城的客車站裡開長途車,當同一路線的長途車從2輛變成5輛,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做下去了。
至於他的同行,有創業失敗的前二手手機店老闆;有不甘心在工廠裡賺一個月四五千塊的前工人;也有一些是前滴滴司機。
在貨拉拉官網上的“專業服務”一欄,明確寫到有“經過嚴格培訓和考核的認證司機”。但據多位司機透露,成為貨拉拉司機門檻並不高。“貨拉拉準備幹,有什麼需要注意的麼?需要辦什麼證件麼?”在一個貨拉拉司機交流群裡,有司機問道。“準備一部車,一千押金,一個車貼,一個會員費,”另一個人回复。
周某春的小麵包車(圖源為車莎莎家屬的微博,如今該微博已清空)
至於所謂的“嚴格培訓”,有司機告訴全現在,這是在線下進行,為期一個下午的培訓。城市的培訓點裡,司機們需要觀看一段總部統一制定的視頻,包含對安全提醒,服務標準以及接單時的注意事項。
搬家之外,運送年貨和花卉、送大型寵物狗去醫院,高峰期打不到滴滴的人也會叫貨拉拉。
司機李連告訴全現在,他送過一位油畫畫家,車廂裡裝了兩幅兩米長的油畫,“本來以為畫家是清新脫俗的人,沒想到他聊了一路搞培訓的事。還摳門,最後結賬的時候,我幫忙搬了東西,他還不願意加錢”。根據裁判文書網的信息,此前還有貨拉拉在深圳運送過走私電腦,在廣州運送過制毒原料。
按照貨拉拉公佈的數據,截至2020年7月,公司全平台(中國及海外)月活司機48萬。城市裡,越來越多的麵包貨車、卡車、廂式貨車上貼上貨拉拉的紅色貼紙。這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即貨拉拉司機是如同網約車司機一樣的全職工作。但其實,貨拉拉平台不過是司機們維持生計的來源之一——他們需要通過自己的朋友圈獲得其它拉貨機會。
隨著貨拉拉擴張,平台顯得更加僧多粥少。司機趙慶國向全現在展示了自己拍下的一小段視頻——一小塊停車場地,滿滿停了6輛貼著貨拉拉標貼的麵包車,“1張單10多個人搶,哪有那麼多貨讓送?”他反問。
此時,司機圈子裡的資源就顯得更加重要。如果有大公司搬遷或是超市有大批貨物運送,司機們就會在同行圈子里分享消息,合作運送。這些小圈子往往在同鄉里形成,例如在長沙岳麓區的司機圈子裡,“益陽幫”就頗有名氣。
02
規則
拿鬆散的貨拉拉司機群體和滴滴司機做對比,兩者要遵循的規則顯然不在一個量級上——儘管貨拉拉聲稱“按照里程、車型計費,收費有標準”,但對貨拉拉司機來說,繞路、加價;繞過平台聯繫乘客;接不搬家、只出行的單,這些規則外的行為十分常見。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貨車不能載客,司機在搬貨上車之後也需要上傳車廂照片到系統中——但貨拉拉司機們總是在車上備著一個口袋、箱子或者背包,一旦有空手的乘客,就把包放在空蕩蕩的車廂裡,作出有貨運送的假象。
按照規則,貨拉拉是預付費,計費方式是按照地圖顯示的公里數,但係統給出的預估價往往不高。從天一美庭出發前往梅溪湖步步高公寓的8公里,貨拉拉的報價是39元,不會隨行程時間和公里數調整,而滴滴快車的預估價是29元——但貨車司機有40分鐘無償等待的時間。
2020年10月12日,北京,工作人員正在往貨拉拉貨運車上裝貨。(圖源:cfp)
一單無論公里數長短,都是同樣的價格,這也就意味著,司機們有更強的動機繞路。更何況“不熟悉長沙的人會按照導航,但對熟悉長沙的司機來說,堵車路段哪兒還能按導航走?”一位長沙司機說,有幾次,導航為他推薦了十分狹窄的巷子,麵包車根本無法通過,後來他就很少嚴格按照導航路線了。另一位司機則透露,除此之外,平台規劃的路線也規避不了限高、限行等情況,未按照平台規定路線出行,並不會被懲罰或者扣分,“安全送到就行”。
搬運費也是一樣。在訂單頁面,乘客可以附加購買搬運服務。如果選擇平台標準價格,對於小麵包車來說,就是10元的基礎費用加3元一層的樓梯費用;如果乘客還要搬運20公斤以上的大件貨物,則是每件28元,多一層樓再加3元。
而司機們普遍認為,這種計價方式未免過低。前些天,李連為一個五口之家搬家,小麵包車裡塞了5個裝得滿滿的蛇皮袋,還有零零碎碎的小袋子。7層樓,他一個人搬了十幾趟,而客人只給了90元搬運費。他試探地問能不能加一些搬運費,對方表示,“我已經付過錢了”。
乘客們也有不少壓價方式,“貨主裝貨,等兩個小時都很正常,超時等候費貨主說不給了就不給了。”趙慶國說。由於樓層數不一樣,東西重量、大小都不一樣,搬運費更是難以統一,但對貨拉拉司機們來說,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系統的搬運費定價低得不能接受。對貨拉拉系統來說,司機自主定價,或者通過其他方式聯繫乘客並不是不可接受的。在搬運費加價的頁面上,乘客可以選擇“和司機商議定價”,而確認訂單的頁面上也寫著,“若產生高速費/搬運費/停車費等額外費用,需另行支付”。
與此對應的,是接連不斷的加價負面新聞。
在“黑貓投訴”平台上,針對貨拉拉的投訴共3267條,用戶反映較多的就是加價問題。2020年1月,一位打算從深圳機場出發的乘客投訴,司機一接到單就稱到達地是禁區,會有交通違章,需要先交1900元的違章押金給他。2020年5月,有網友爆料稱,不到兩公里的車程,司機開價5000元。隨後貨拉拉官方微博發出聲明稱,違規司機已被平台封號並清退,終身不可再加入平台。
03
制衡
在貨拉拉平台,對司機最重要的製衡標準是行為分。
趙慶國透露,行為分可增可減。按照平台規定,違規分為四個級別,不同違規等級對應扣除不同的分數。每個司機有100分的起平分,不同分數會有不同的優惠或限制。如80-100分,提現3天到賬;60-80分,提現延遲15天;60以下延遲30天;再低就要封號。至於加分,只有客戶評價一種途徑。
貨拉拉平台的行為分說明。
貨拉拉規定,只有做上4單全部獲得好評才能加1分。趙慶國告訴全現在,客戶不給好評無法加分,大多數情況下,客戶“基本上懶得點”。而一旦發生客戶取消訂單的情況,司機的行為分會被扣除5分。
眼看分數被一口再扣,司機們也找到了賺分的辦法。趙慶國會去平台申訴,平台給他發一個學習視頻,看完後可以加兩分。
但也有司機不滿足於這樣的賺分方式,根據《藍鯨財經》2020年7月的報導,現在已經有黑產為貨拉拉司機提供刷分服務,300元就能刷到滿分,拒單率刷到0,準點準點率刷到100%,評分刷到5分,直接處於滿分狀態,並且保證沒有任何封號危險,只需要一晚上就可以做到。在百度貨拉拉貼吧里,偶爾也有刷分的廣告貼出現——但這些廣告貼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刪除。
車莎莎的意外離世讓司機們明顯感覺,平台的監管會全面嚴格起來。
這反倒讓讓一部分司機有了安全感。趙慶國告訴全現在,貨拉拉平台對司機身份有核驗,但對客戶並沒有要求。他曾經接過一單,晚上11點多,在貨主跟車的情況下,去一個荒地拉機器。即使作為男性,他也害怕“碰到搶劫”。
但更多司機則在擔心,最初吸引他們進入貨車司機行業的自由或許正在逐步喪失。“如果在車裡全程錄音錄像會讓我覺得很沒有隱私”,李連說,但他承認,平台逐漸變成滴滴,或許是必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