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月球的流行病威脅
許多人開始囤積食物並躲在室內,以應對新冠肺炎大流行疫情。與此同時,美國宇航員羅伯特·本肯和道格拉斯·赫爾利也進入了隔離狀態。兩週後,他們將搭乘龍飛船飛往國際空間站,見證美國自2011年航天飛機退役後,首次從本土將宇航員送入太空的歷史性時刻。
來源:Aeon
撰文:達戈馬爾·德羅格(Dagomar Degroot)
翻譯:任天
但現在,他們只能等待,並且只允許接待少數經過新冠病毒徹底篩查的訪客。儘管這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長期以來的“飛行人員健康穩定計劃”(2010年)的常規部分,但兩位宇航員的隔離也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在隔離問題上,宇航員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
五十年前的隔離檢疫行動
實際上,20世紀60年代,NASA就曾為了控制疑似來自月球的病原體而花費巨資。
1969年7月,阿波羅11號任務成員在太空艙濺落後不久就穿上了生物隔離服,他們即將被接起並轉移到大黃蜂號航空母艦上
NASA官方的隔離檢疫計劃可以追溯至1971年的阿波羅14號任務,當時的兩位宇航員分別是第5名和第6名登月者。事實上,這項計劃的真正開始於阿波羅11號,即第一次登月任務。在1969年7月發射升空前三週,尼爾·阿姆斯特朗、巴茲·奧爾德林和邁克爾·柯林斯就進入隔離期。當時和現在類似,一場由H3N2流感病毒引起的大流行席捲了整個美國,到7月,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亡。
然而,對一些NASA官員而言,隔離的主要目的與保證宇航員在太空中的安全無關。一位高級管理人員擔心地說:“如果他們在飛行前感染了什麼(病原體),我們就得(在任務結束後)不斷說服所有人這不是什麼月球生物”,NASA最不需要的就是“月球瘟疫恐慌”。
邁克爾·柯林斯、巴茲·奧爾德林和尼爾·阿姆斯特朗在移動隔離設施內休息。這是一輛改裝的Airstream旅行拖車,此時正由大黃蜂號航空母艦運往珍珠港
這在現在看來並不是大問題,但在1969年夏天,數以百萬計的人都在擔心宇航員返回地球後會引發一場“月球瘟疫”。他們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科學家、官員和工程師們已經花費數年時間,為這種可能性做準備。他們所謂的“返回污染”(back contamination)可能會導致超出人類控制範圍的後果:將外星微生物引入地球,使它們在溫和的地球生物圈中成倍增長。
當時,沒有人確切知道月球是否真如看上去的那樣死氣沉沉。有科學家推測,可能在地球生命出現的同時,月球上就有生命在演化了。年輕的卡爾·薩根曾警告稱,微生物可能潛伏在月球表面下,隨時準備感染毫無防備的宇航員。考慮到這些風險,NASA官員有些不情願地對返回地球的宇航員實施了嚴格的檢疫隔離程序。這項工作主要在一個巨大的複雜設施內完成,即“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Lunar Receiving Laboratory,簡稱LRL),它將保護宇航員帶回的月球岩石不受地球污染,同時防止宇航員、月球岩石和航天器污染地球。
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技術人員琳達·泰勒、南希·特倫特和桑德拉·理查茲檢查了阿波羅任務宇航員收集的最大的一塊月球岩石
NASA再次向公眾保證,他們已經做了“無與倫比”和“詳盡無遺”的準備工作,沒有任何漏洞。然而,事實遠非如此。後來發現,檢疫程序的每個部分都出現了災難性的漏洞。如果月球上真的存在微生物的話,地球生物肯定會暴露在它們面前。事實證明,宇宙中的微生物根本不可能被控制。
月球微生物的威脅
1960年,也就是阿波羅11號發射9年前,權威的美國國家科學院空間科學委員會警告稱,月球微生物有一天可能會污染地球。兩年後,有科學家在愛荷華州進行的美國國家科學院夏季研討會撰文稱,從其他星球引入地球的“破壞性外星生物”可能會造成“對人類影響重大的災難”。同年8月,卡爾·薩根指出,阿波羅任務宇航員從月球上取回的生物體可能也會引發這樣的災難。
當卡爾·薩根還在芝加哥大學讀本科時,他從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那裡了解了疾病爆發的歷史。在最後一次阿波羅任務結束四年後,麥克尼爾出版了一本開創性的著作——《瘟疫與人》(Plagues and Peoples)。書中記錄了人類與疾病之間錯綜複雜的歷史,也提出了切中要害的教訓。歐洲探險家曾多次將致命的歐亞大陸病原體,如麻疹和天花,帶到沒有抵抗力或免疫力的人群中,導致數百萬人死亡;但另一方面,他們卻很少把病原體帶回歐洲(這一點頗有爭議)。在薩根看來,歷史有可能在宇宙範圍內重演。
美國國會留意到了這些。1963年初,一份國會工作備忘錄重複了薩根的警告,稱從月球爆發的疾病可能類似於“中世紀席捲歐洲的性病大流行”,或者更像“被引入波利尼西亞並造成大量死亡的麻疹”。當年4月和5月,參議員們向NASA官員提出了大量有關返回污染及其是否威脅地球的問題。NASA的代表向國會保證:“我們將進行研究,並採取適當的行動。”
阿波羅11號宇航員被轉移到大黃蜂號上的移動隔離設施
一年後,也就是1964年7月,來自農業部、陸軍、國立衛生研究院、公共衛生局、各個主要大學和研究所以及NASA的代表舉行了為期兩天的會議,專門討論如何應對月球微生物的威脅。風險似乎很高。會議代表指出,在歷史上,向沒有免疫力的人群引入的病原體曾殺死了數百萬人,而他們現在關心的問題是:月球上的微生物是否也會如此?
他們甚至想到了更糟的可能。代表們警告稱,在月球上看似無害的生物,一旦被引入地球上“相對繁盛的環境”,可能會“過度生長,超過地球的生命形式”,從而改變甚至破壞整個生物圈。長期以來,思想家們一直認為人類的健康與景觀和環境的健康之間存在聯繫,到了20世紀60年代,日益普及的環境運動已經明確闡明了這種聯繫。現在,這些聯繫似乎變得異常清晰,甚至令人恐懼。
與會者一致認為,任何程序或技術都不能消除返回航天器上儲存的所有生物體。他們必須假設“如果地球被外星生物感染是可能的,那感染就會發生”。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將是在疫苗研發出來之前阻止這些微生物的逃逸。要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是隔離所有從月球返回的東西:不僅是宇航員,還包括他們收集的岩石和運送他們的宇宙飛船。
NASA的隔離檢疫計劃中,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LRL)是重中之重
為了確保宇航員不會患上慢性疾病,隔離檢疫期至少要持續三週。而且,為了驗證月球上的微生物不會污染生物圈,宇航員們收集的一部分無價的月球岩石會被磨成粉末,與植物、動物和組織樣品接觸。
這次會議是在應對返回污染問題上的轉折點。結論很清楚,NASA需要設計一個設施,不僅可以保護月球岩石免受地球污染,同時也保護地球免受月球岩石的污染;所有從月球返回的人與物都需要在這個設施內接受嚴格檢疫,與月球岩石有關的複雜實驗也都將在該設施內進行。這樣的設施是人類從未想像過的,更不用說建造了。
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早期平面圖
經過一年多的爭論,NASA的規劃人員最終確定了一個約8000平方米的實驗室設計方案,其建造費用約7500萬美元,設備費用約6000萬美元,每年還需要超過1300萬美元的運營費用(全部以2020年的美元計算)。實驗室將由三個部分組成,每個部分都有不同的功能:一個隔離設施,通過生物學屏障將返回的宇航員與宇宙飛船隔離;一個樣品操作區,設在另一個屏障後面,主要進行月球岩石與地球生物群的實驗;最後是行政區。
1965年夏天,NASA官員說服美國公共衛生局的代表,稱可以在美國本土建造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而不是建立某個“偏遠的前方接收站”,當年7月,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主任詹姆斯·戈達德警告NASA,稱公共衛生局不會允許宇航員在沒有檢疫設施的情況下返回美國。美國公共衛生局局長威廉·斯圖爾特與NASA局長詹姆斯·韋伯後來同意成立一個委員會,監督NASA防止返回污染的工作。
建造中的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坐落於休斯頓的林登·約翰遜太空中心
到1966年3月,一個新的“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Interagency Advisory Committee on Back Contamination,簡稱ICBC)成立,成員包括兩名來自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代表,9名NASA代表,美國國家科學院、農業部和內政部也分別派出了兩名代表。理論上,他們將負責為NASA制定規程,以達到保護地球的目的。
從建成到測試
在美國公共衛生局的支持下,NASA成功地讓持懷疑態度的國會確信:沒有新的實驗室,阿波羅計劃就無法繼續。然而,國會一直推遲到1966年8月才發放了這筆資金,此時距離人類首次登月只有三年的時間。於是,有史以來最複雜的科學設施必須在不超過16個月的時間內建成,以便留出時間為該設施提供設備和人員,並進行測試和認證。
在科學界內部,地質學家和化學家想要研究月球岩石,而生物學家想要保護地球生物圈,他們之間的關係迅速緊張起來。地質學家堅持認為,實驗設施內的氣壓要比室外更高,這樣地球空氣就不會自然地流入月球岩石中,從而遠離地球污染。然而,這麼做也可能導致月球生物的逃逸。因此,生物學家要求設施內的壓力更低,使空氣流向月球岩石。他們的觀點最終佔了上風,這讓地質學家們很是惱怒。
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建成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議,但到1968年夏天,也就是阿波羅11號任務的前一年,還沒有人知道如何測試並認證這一複雜的實驗設施。同年12月,化學家約翰·霍奇率領新成立的“操作準備檢查小組”,發現了該實驗室的140個缺陷。很顯然,一切還遠遠沒有準備好。
NASA的管理人員匆忙做出回應。然而,急於測試該設施的行動遭遇了一個又一個災難。最嚴重的失敗來自樣品操作區域,超過100種動植物將在那裡接受月球塵埃的“挑戰”。1969年2月,一個過濾器將模擬污染物釋放到停車場;一條在“超淨隔離環境”中繁殖的小魚死於真菌感染;一隻“無菌”小鼠在不到一小時內死亡,顯然是死於寄生蟲感染。
在3月份的一次模擬中,該設施的每個實驗室都出現了密封故障,導致所有小鼠死亡,甚至“常規儀器似乎也不能正常工作”,高壓釜經常會灌滿水,而且似乎“沒有辦法進行快速的小型緊急維修”。
1969年7月,第一批月球岩石和塵埃樣品被轉移到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
NASA的管理人員承諾做出改變。與此同時,他們正忙於招募實驗室的工作人員。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最終需要約200名技術人員與100名NASA員工和訪問科學家一起工作。進入實驗室後,工作人員必須脫掉自己的衣服,換上實驗室服。為了防止違規,他們工作時會有檢疫人員在場。離開的時候,他們要脫掉實驗服,洗澡,裸體走過紫外線,最後穿上便服。
想要在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工作的技術人員有一些事先的同意事項,包括當暴露於月球污染物時,他們不能試圖突破隔離,他們的親屬在他們死後也不能要回遺體。如果危險的月球生物突破實驗室內部屏障,出現即將逃逸的危險,NASA制定的計劃就比較曖昧,比如武裝警衛將用武力手段封閉設施,甚至可能把整個實驗室埋在厚厚的泥土和混凝土之下。
至於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設計的污染防護措施,主要圍繞他們能找到的最致命的病原體——鼠疫桿菌(Yersinia pestis),曾導致了臭名昭著的黑死病。這是個奇怪的選擇,因為鼠疫桿菌是一種複雜的細菌,對地球上的環境條件高度敏感,並適應了一種非常特殊的寄主:印鼠客蚤(Xenopsylla cheopis,又稱印度鼠蚤)。鼠疫桿菌通過人獸共患病的方式從跳蚤傳播給人類,在生物學家看來,月球微生物並不會採用這樣的傳播方式;此外,這種微生物不會產生孢子,而對於能在月球表面生存的細菌而言,孢子可能是必不可少的。
因此,科學家建議使用另一種病原體來測試已經建成的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他們的選擇是貝納氏立克次體(Coxiella burnetii),一種引起人類Q型流感的微小細菌。貝納氏立克次體可以產生孢子,因此能抵抗極端環境。它還具有高度傳染性,不到10個細菌個體就能導致宿主患病,並且很容易通過氣溶膠傳播。霍奇意識到,就實驗室的設計和測試而言,重要的不是病原體的致命性,而是它能多容易地突破容器,以及它能在惡劣的環境中存活多久。
NASA的管理人員強烈反對用危險的活生物來測試實驗設施,甚至諮詢委員會也建議不要進行一項可能導致數千人——包括準備首次登月的NASA重要員工——生病的測試。阿波羅計劃面臨的風險似乎比地球面臨的風險重要得多。
一波三折的隔離計劃
直到1968年,媒體和公眾基本上都忽視了NASA預防返回污染的努力。而就在1968年夏天,一種新的流感病毒H3N2在東南亞出現引起了西方的注意。到那時,H3N2流感已經發展成一場大流行。美國是疫情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11月至2月期間死亡人數激增,最終導致約10萬人死亡。與現在的COVID-19大流行類似,當時死亡率最高的是65歲以上的人群。
隨著這場大流行導致的死亡人數越來越多,美國公眾的注意力開始轉向來自更遙遠的傳染病威脅。1968年末,美國主要報紙和雜誌上出現了一波關於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和月球瘟疫威脅的文章。然而,真正讓大眾關注返回污染威脅的是邁克爾·克萊頓的驚悚小說《安德洛墨達品系》(The Andromeda Strain,又譯為《天外來菌》)。在這本出版於1969年的小說中,科學家試圖在一座秘密高科技實驗設施——克萊頓明顯是以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為原型——中控制住一種外星病原體。該小說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迅速躥升,推動了美國各大期刊上出現了又一波相關的文章。
焦慮的人們向NASA發去了數千封信,而其中所表達的大多數恐懼,其實很少能與登月聯繫起來。近幾十年來,心理學家已經積累了大量令人信服的證據,表明與傳染病威脅相關的厭惡和恐懼情緒有時會非常深刻,以至於扭曲了人們對現實的看法。除了激發強烈的情緒以外,傳染病的存在還會引發對不尋常和未知事物(比如阿波羅計劃這樣的探索行動)的敵意。
1968年,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生物測試樣品操作區
NASA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大眾媒體上塑造自己的形象,現在,該機構的管理者感到有必要安排一場新聞發布會。1969年6月,月球接收業務主管、空軍上校約翰•皮克林向媒體保證,NASA與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進行了密切合作,已建成的設施遠遠超出了目前最先進的水平,也制定了非常完善的規程。
事實上,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當時已經發現,NASA設計的檢疫隔離規程存在嚴重漏洞。這些規程主要是為了防止宇航員抵達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之前出現樣品洩漏。根據規程,將宇航員送回地球的太空艙在進入大氣層後需要完全密封。在太平洋濺落後,它將被起重機吊起,放到一艘航空母艦上。一條密閉的隧道將引導宇航員進入一個移動隔離設施:一輛改裝的Airstream旅行拖掛房車。一旦發生洩漏,這艘航母將無限期地逗留在海上。
如果一切順利,房車及其里面的宇航員將與太空艙一起,在珍珠港卸下,然後空運到休斯頓的艾靈頓聯合軍事基地,然後用卡車運到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在那裡,宇航員將通過另一條封閉的隧道,與太空艙和月球岩石一起進入隔離區。如果搭載他們的飛機不幸墜毀,NASA將對墜機地點進行隔離。
“歡迎從月球回家!”: 1968年11月2日的《星期六晚間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發表了一篇文章,描述了NASA將宇航員、航天器和月球樣品帶到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最初計劃
然而,讓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的一些代表感到驚愕的是,在距離阿波羅任務僅剩數月之時,有NASA官員認為密封太空艙可能會使宇航員窒息,甚至可能在濺落時將他們淹死。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讓空氣進入太空艙,允許宇航員在海上出艙。NASA認為,宇航員的安全高於一切。
很明顯,阿波羅計劃正在以我們無法阻止的速度推進,這一不可抗拒的進展正被用來掃除隔離計劃所帶來的種種不便限制。也就在這時,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的代表接觸了媒體,一波新的批評文章出現了。
在阿波羅任務發射前幾週,NASA同意了一項新計劃,宇航員們要用真空吸塵器和過濾器來清除月塵,從而淨化飛船。海軍的潛水員還需要將生物隔離服扔進飛船裡,供宇航員在出艙時穿著。NASA在一份新聞稿中向公眾保證:“我們已經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
宇航員被要求在太空艙濺落後立即換上生物隔離服
然而,卡爾·薩根和分子生物學家塞勒斯·萊文瑟爾發現了一個更嚴重的漏洞。NASA的計劃規定,在發生醫療緊急情況時,可以中斷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隔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如果月球上的微生物讓宇航員病得很嚴重,那麼按照規定,這名宇航員就會解除隔離,送到醫院——這簡直就是引發流行病的完美方式。
漏洞百出的隔離
1969年7月20日,巴茲·奧爾德林和尼爾·阿姆斯特朗在月球靜海著陸,他們打開登月艙的艙門,在月球表面留下了足跡。當他們返回登月艙準備睡覺時,會先緩慢地給艙內加壓。在脫下頭盔的那一刻,他們聞到了月球塵埃的味道。阿姆斯特朗稱那是一種“潮濕灰燼”的氣味,而奧爾德林認為更像是“鞭炮爆炸後空氣的味道”。
到處都是月塵。這些會刺激皮膚的塵埃是如此無孔不入,以至於那天晚上,兩名宇航員都戴著頭盔和手套睡覺。清除所有月塵顯然是不可能的。如果這些塵埃中含有微生物,那宇航員就很容易受到感染。這只是眾多失誤、漏洞和恐慌中的第一個。
美國總統理查德·尼克松飛到了接回宇航員的航空母艦上。如果宇航員生病的話,總統一行就隨時準備撤離。然而,這可能也於事無補。宇航員在他們的隔離服中發現了鹽水,表明已經發生了洩漏。又一個缺口被打開了。
然後,就在宇航員抵達實驗室,準備開始為期三週的隔離時,NASA的攝影技師、兼職歌劇演唱家特里·斯萊扎克拿起了一盤從月球帶回來的膠卷暗盒,突然發現左手上覆蓋了一種“非常黑……像石墨一樣的東西”。那就是月塵。換言之,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斯萊扎克和其他5個人都接觸到了月球物質。
1969年7月25日,特里·斯萊扎克在和其他技術人員進入隔離區之前展示手上的月塵
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臨床實驗室主任克雷格·費希爾記得,阿姆斯特朗曾在月球上扔過一個膠捲盒。果然,斯萊扎克發現了奧爾德林的一張字條,證實這個膠捲盒的確直接接觸了月球表面。他用濕毛巾擦了擦膠捲盒,並對其進行淨化處理。兩小時後,這些技術人員脫去衣服,用次氯酸鈉溶液洗了手和胳膊,淋浴了5分鐘(水被排進隔離的化糞池),然後與宇航員一起接受隔離。10個小時後,NASA向媒體透露了這一消息。
實驗室報告顯示,隨後又發生了其他洩漏事件。7月27日,一個裝有月球樣品的袋子洩漏,而即將用來存放指令艙的儲藏室發生了排水管溢水。7月28日,一隻生物安全櫃手套被鵪鶉籠割開。7月29日,技術人員發現樣品實驗室的衛生間裝置出現了氣泡。第二天,排水系統的氣壓使小便池和飲水機也開始冒泡。
然後,7月31日,宇航服手套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破裂,又有兩名技術人員加入了隔離行列。8月2日,一個儀器刺穿了又一隻生物安全櫃手套,然後在8月3日,實驗室真空室的壓力突然間恢復了平衡。8月5日,一個男盥洗室的下水道開始冒泡,實驗室的醫務人員決定對三名男子進行日常觀察。
在隔離期間,阿波羅11號的宇航員被允許接受妻子的探視
又過了一天,一個高壓釜的真空管道發生洩漏,將受污染的液體噴到了三男一女身上。於是,現在就有19人被隔離了,包括宇航員和提供支持的技術人員。NASA將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隱藏了起來,遠離公眾的視線。如果宇航員或月球岩石中含有病原體,這些缺口很可能就會使其逃逸。
幾乎沒有證據表明,被隔離的人感受到了登月前幾週時,那些給NASA寫信的人心中的恐懼。阿姆斯特朗回憶道:“我們被隔離了起來,但我從不覺得有什麼不愉快。”隔離檢疫使他們從公眾洶湧的關注中緩了過來。
如果說被隔離者最糟糕的感受是挫折而非恐懼,那很可能是因為生物試驗返回的最重要結果是,植物暴露在月塵中時生長得更快。這些出乎意料的發現甚至也成為了頭條新聞。NASA官員們煞費苦心地強調,他們並沒有揭示某種未知的月球對生物的影響。月塵中的營養元素從未遇到過水,因此很容易被飢餓的植物吸收。
在月塵中栽培的植物長得更快
對宇航員的隔離在返回地球三週後結束,同年11月,皮特·康拉德駕駛阿波羅12號在登月航天器“勘測者3號”(Surveyor 3)的拍攝範圍內著陸。早在兩年多前,這台航天器就已抵達月球。宇航員們極精確地進行了登月艙著陸,而這也是未來任務的要求。之後,康拉德卸下了勘測者3號的相機,供地球上的科學家研究該設備在嚴酷的月球環境下所受到的影響。任務完成後,宇航員們返回登月艙,準備在月球上過夜。這個時候,康拉德突然喊道:“天哪!我們都變髒了!”
在這些宇航員返回地球,也開始進行隔離後,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又遭遇了更多的洩漏問題。同樣地,相關消息也沒有被公眾知曉。在一位技術人員的手套破裂之後,至少有11名地質學家加入了隔離行列。地質學家們幾乎都沒有擔心過來自月球的傳染病,而且許多地質學家對生物學家製定的隔離措施十分不滿,因為這些措施使他們更加難以研究珍貴的月球岩石。在生物屏障的背後,這些地質學家成了一群吵鬧者。
1969年11月20日,皮特·康拉德在拆下“勘測者3號”相機前,對其進行仔細檢查;背景是阿波羅12號登月艙
從月球到其他星球
1970年春,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兩項發現登上了全美的新聞頭條。首先是在3月,實驗室的微生物學家將細菌暴露在阿波羅11號宇航員從月球表面以下採集的月塵中。NASA的報告稱,經過10小時的暴露,所有細菌都死亡了。《時代》雜誌對此的描述是,“月球土壤中有一個未知殺手”。NASA官員同意在阿波羅13號任務時繼續執行隔離規程,當然,阿波羅13號從未到過月球表面。
兩個月後,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科學家們在勘測者3號的相機外殼中發現了細菌,這正是返回污染跨部門諮詢委員會擔心的結果。進一步的檢驗表明,這是緩症鏈球菌(Streptococcus mitis),在地球上十分常見的人體正常菌群之一,存在於人類的呼吸系統中。當時,科學家們得出的結論是,可能有技術人員在勘測者3號發射之前對著它呼吸,導致相機污染。不過,這種細菌並沒有演化成更具威脅性的生物,它顯然在月球上存活了多年,但沒有什麼變化。
康拉德後來反思道:“我常常在想,我們在整個月球上最重要的發現,就是那些微小的細菌回來之後,竟然還都活著,卻沒有人對此說過什麼。”
研究表明,細菌確實可以在近乎真空的太空中存活數年。然而,這裡的重點是,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管理如此寬鬆,以至於檢驗相機外殼的科學家能輕易地檢測到來自他們自己體內的細菌。
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月球上確實存在致病性微生物,NASA是無法控制住它們的。它們可能會感染登月的宇航員;它們可能會從阿波羅返回艙的上方逃逸,或者進入太平洋的海水中;它們可能早已突破月球物質回收實驗室的隔離。NASA的工程師和科學家遠非無能,而是被迫承擔起了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使那些認識到返回污染風險的人也明白,沒有任何一個密封系統是萬無一失的。從太空帶到地球的危險病原體將不可避免地逃逸,這只是時間問題。
如今,NASA、歐洲空間局(ESA)和中國國家航天局(CNSA)都已經向火星發射探索任務,希望將火星上的樣本帶回地球。相比月球,火星更有可能孕育微生物生命。金星比火星距離太陽更近,具有稠密而復雜的大氣層。一些太空機構和公司提出了探索金星的計劃,希望對其大氣層進行採樣並帶回地球。
這兩個星球上的微生物(如果存在的話)都不熟悉人類的免疫系統,可能也無法感染我們。然而,由於隕星在內太陽系的活動,而地球是太陽系中生物最為繁盛的角落,其他行星上的微生物可能會對地球的生物圈造成傷害。
2020年7月,NASA發布了一項指令,明確了其保護地球免受火星返回污染的義務。然而,從NASA對月球物質隔離的歷史可以看出,一旦火星或金星上的有害微生物抵達地球,我們很可能無法將它們控制住。我們需要更明智地仔細考慮這種風險。在火星上研究火星生命,或者在金星上研究金星生命,可能耗時更長也更加昂貴,但歷史表明,這麼做可能安全得多。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也讓我們獲得了一個教訓,那可能是人類對微生物界的控制遠比想像的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