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大利亞傳播的潰瘍性皮膚病-布魯裡潰瘍
科學家正在努力了解澳大利亞不斷增加的布魯裡潰瘍(Buruli ulcer)病例,以及人類和負鼠在其傳播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初,亞當·諾埃爾注意到自己的腳踝後面有輕微隆起的紅色印記,他以為只是被蚊子咬了一下。大約一周後,情況並沒有好轉。醫生們認為這是某種皮膚刺激。又過了兩個星期,他的腳後跟出現了一個洞。他想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於是就開車前往墨爾本的奧斯汀醫院,進行再次檢查。
當時是2020年4月,新冠肺炎疫情還在澳大利亞肆虐。醫院的工作人員不知所措,而醫生告訴諾埃爾,他的傷口很快就會癒合。然而,又過了幾天,他腳上的洞就已經像乒乓球一般大小,跟腱清晰可見。於是,諾埃爾又回到了醫院,這次他選擇了聖文森特醫院,澳大利亞最著名的醫院之一。醫生們把他留在醫院裡待了大約一個星期,進行了活組織檢查,才最終確定其遭受折磨的原因:布魯裡潰瘍。這是一種由細菌引起的疾病,會造成大面積的開放性傷口;如果不治療的話,會導致永久性的毀容。
從諾埃爾注意到印記,到通過明確的活組織檢查確診並服用正確的藥物,大約花了六週的時間。醫生表示,他甚至可能會失去一隻腳。而在最初注意到印記之前,諾埃爾已經在花園里幹了許多體力活,包括為了建造一個大棚而挖了許多土。“我砍了一堆20年沒動過的樹,”他說,“我非常確信(得潰瘍)與破壞樹木和袋貂棲息地是同時發生的。”
如果不加以治療,布魯裡潰瘍會對破壞人體軟組織造成嚴重破壞
沒錯,袋貂。科學家認為,這些毛茸茸的夜行動物可能在布魯裡潰瘍傳播給人類的過程中起著關鍵作用。它們也患有這種疾病,研究者在它們的糞便中發現了大量的布魯裡細菌,即潰瘍分枝桿菌(Mycobacterium ulcerans)。近年來,隨著人類的發展,袋貂的許多自然棲息地已經消失,這使得它們和人類之間的距離更近。動物與人類對生存空間的爭奪很可能導致了這種疾病的蔓延。
布魯裡潰瘍曾經只在郊區出現,現在正慢慢接近墨爾本,當地的醫生和科學家正試圖阻止其蔓延至這座500萬人口的城市。
不斷升級的威脅
諾埃爾居住在墨爾本,但他家在100公里外的莫寧頓半島有一棟海濱別墅。這個富裕的地區如同從大陸伸出來的腿,腳趾尖向西延伸。城市居民將這裡視為度假勝地,沙灘兩側建有色彩繽紛的海灘小屋,木板棧道蜿蜒穿過起伏的山丘,可以看到大海。小徑通向諸如“鑽石灣”和“百萬富翁之路”這樣的地方。這裡的房子又大又現代,許多都有寬敞的花園和游泳池。
我們似乎很難將這樣的地方與可怕的食肉細菌聯繫起來,但在維多利亞州,布魯裡潰瘍的病例往往出現於這個地區。近年來,整個州的病例增加了兩倍多:2014年,醫生報告了65例病例;2019年為299例,而2020年為218例。
丹尼爾·奧布萊恩每週都要接待5到10個布魯裡潰瘍新患者
當有可疑潰瘍病例出現時,患者通常會被轉診給傳染病醫生和布魯裡潰瘍專家丹尼爾·奧布萊恩,他在附近的吉朗(Geelong)開了一家診所。為了處理越來越多的潰瘍患者,他開始每週花40分鐘乘渡船過河,一周接待的患者人數可達5到10個。
如果不使用特定的抗生素和類固醇藥物聯合治療數週——許多情況下是數月——的話,布魯裡潰瘍就會迅速破壞皮膚和軟組織。奧布萊恩說:“無論病變是小是大,人們無一例外都會受到這種疾病的顯著影響。”對身體的影響顯而易見:大面積的潰瘍會導致畸形,嚴重的需要進行手術,有時還會導致長期殘疾,“它真的會吞噬整個肢體”。在奧布萊恩的患者名單中,有些兒童甚至需要多達20次手術來治療潰瘍。
這種疾病還會對經濟造成影響。諾埃爾不得不請了一個月的假,因為他腳上的洞意味著他不能長時間站立。治療也會使患者感到非常不舒服。諾埃爾服用的類固醇藥物使他“像上了發條的鐘錶一樣”。“一停藥,我就高興得要命,”他說。七個月過去了,諾埃爾仍然需要服用抗生素。其他患者也提到,抗生素會導致噁心、口腔和陰道鵝口瘡以及胃部不適。
謝瑞爾·邁克爾是一位退休人員,在2020年8月,她的臉上出現了布魯裡潰瘍,目前仍在服藥。“太難熬了。非常不舒服,”她說,“類固醇讓我很沮喪,很累,沒有動力。”另一方面,抗生素會導致胃部不適,使她不敢出門,“坦白地說,我真的不想離自己的衛生間太遠”。
布魯裡潰瘍的治療需要使用兩種強效抗生素,一種是利福平,也用於治療其他嚴重的細菌感染,包括結核病和麻風病;另一種是莫西沙星,可以用於治療鼠疫。根據潰瘍的嚴重程度,醫生也會給予大劑量的類固醇,更嚴重的則需要手術。奧布萊恩說:“我從不會說治療是容易的。(患者)都遭受了很大程度的痛苦,”。
關於潰瘍的未知問題
在布魯裡潰瘍吞噬著那些不幸患者的軟組織的同時,許多問題也困擾著醫生和科學家們。他們必須行動起來,阻止這種細菌感染感染更多的人。
“我們對此了解得還不夠。還有一些非常重要的科學問題,涉及到它們是從哪裡離開自然環境,其他動物宿主和人類又是如何被它感染的,”奧布萊恩說,“除非我們得到這些重要問題的答案,否則就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控制這種疾病。”
目前,科學家正在研究一種假說,即袋貂及其糞便會加劇這種細菌的傳播。蚊子和其他叮咬昆蟲則會將這種細菌從袋貂或自然環境中帶給人類。它們會刺穿皮膚並留下細菌,導致布魯裡潰瘍。不過,這一推測仍然只是一種假說,科學家尚不清楚人類是從蚊子、土壤還是袋貂那裡感染了這種疾病。
布魯裡潰瘍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一種“被忽視的”疾病,因為其得到的關注並不多,人們對其的了解也很有限。1897年,這種疾病在烏干達被首次發現,但由於它主要影響的是醫療條件有限的貧困社區,“沒有足夠的資金、時間、精力和資源投入到相關研究中”。奧布萊恩的專業知識主要來自於自己多年來在西非治療布魯裡潰瘍以及相關疾病——麻風病和結核病——的工作。
當布魯裡潰瘍於1948年首次出現在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時,只有極少數的病例。但專家表示,目前澳大利亞的布魯裡潰瘍病例正變得越來越普遍。
沒有人知道這種疾病是如何來到澳大利亞的。澳大利亞聯邦科學與工業研究組織(CSIRO)的高級研究科學家金·布拉斯戴爾表示,甚至一些生活在莫寧頓半島中部的人也從未聽說過這種疾病。目前,布拉斯戴爾正領導一項研究工作,試圖了解袋貂、布魯裡潰瘍和人類之間的潛在聯繫。
金·布拉斯戴爾試圖監測莫寧頓半島的袋貂感染潰瘍分枝桿菌的情況
“如果生活在熱點地區的人從未聽說過該疾病,那麼在這些地區以外,大多數人也幾乎不會有什麼了解,”布拉斯戴爾說。這可能會帶來很嚴重的問題:正如諾埃爾腳部的感染,不知情的患者需要等待數週的診斷,而這很可能是災難性的。奧布萊恩說:“所以,你會真的想要有辦法能預防它。”
城市發展與疾病
預防布魯裡潰瘍的關鍵之一,在於了解該地區會發生哪些可能導致該疾病增加的事件。布拉斯戴爾認為,弄清楚當地環境的變化至關重要。她說:“在有大量人類感染病例的地區,都有很多開發活動。”
自1803年歐洲人來到莫寧頓半島以來,人類一直在改變著這個半島。一開始,他們砍伐了大量原始森林,為新建立的墨爾本城提供木柴。近年來,隨著人口的膨脹,城市的發展速度加快,越來越多的自然棲息地逐漸喪失。
“當人們清理土地以建造新房子,或者清理本地植被時,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本地動物,包括袋貂等,都會遷移到該地區剩餘的植被中。那裡的袋貂密度會顯著增加, ”布拉斯戴爾說。在這一過程中,潰瘍分枝桿菌等致命細菌便越來越集中於一小塊區域內。
城市發展也意味著人類與動物的接觸越來越頻繁。在自然環境中,袋貂主要生活在茶樹等當地林木上,但隨著城市的擴展,這些毛茸茸的生物被迫適應了城市環境,比如人類的花園。
袋貂十分喜愛綠葉繁茂的郊區環境,它們可以在那裡的花園中找到豐富的食物
在新的環境中,袋貂也能獲得比在自然環境中更多的資源。這些生物對許多植物的葉子有強烈的喜好,從公園裡的橡樹,到玫瑰、木蘭以及在這個地區的花園裡隨處可見的各種果樹。一株珍貴的開花植物可能會被飢餓的袋貂吃得只剩一根光禿禿的莖,讓郊區的園丁無可奈何。
“該地區的許多住宅旁邊都種了很多本地(植物)物種。袋貂很喜歡它們;它們就住在這些植物之中,並在地上隨處拉屎。它們還會在屋頂和車庫裡跑來跑去,”布拉斯戴爾說。
即使沒有布魯裡潰瘍,這些行為聽起來也很令人討厭,但在澳大利亞,袋貂是受保護的動物,殺死或傷害它們都是違法的。布拉斯戴爾指出,人們通常會搖晃樹木把袋貂趕出去,甚至用“魚露和辣椒噴霧”來驅趕它們。在這一過程中,人們可能會與袋貂有更密切的接觸,從而增加患病的風險。
布拉斯戴爾認為,除了原生棲息地喪失在無意中讓野生動物和人類走得更近之外,新的開發活動也可能不知不覺地滋生疾病。在貝拉林半島,新的開發項目位於海灣與莫寧頓半島的對面,設計了不少湖泊和水道。儘管從外面看起來很不錯,在布拉斯戴爾及其同事看來卻並非如此。她表示,這些水體可能會滋生參與布魯裡潰瘍傳播的蚊子,以及已知的其他病原體攜帶者。她還指出,開發商不僅必須進行環境影響評估,也應該考慮到可能的健康風險。
謝瑞爾·邁克爾在20世紀90年代初和家人來到這裡,她是注意到這些變化的當地人之一。她說:“我們過去常說這裡很好,因為這裡沒有蚊子,但過去幾十年來,蚊子的數量肯定增加了。”正如不斷增加的布魯裡潰瘍病例,“直到最近,布魯裡潰瘍才成為環境的一部分。這不是我們以往所擔心的”。
布魯裡潰瘍並不是唯一的例子。2018年的一份報告發現,澳大利亞的原生植被流失和土地利用變化與疾病出現之間存在諸多關聯。堪培拉大學的公共衛生助理教授、該研究的合著者之一羅斯瑪麗·麥克法蘭表示,疾病的發展是一個人類參與度很高的過程。她說:“我們正在給自然系統施加難以置信的壓力;人類和牲畜的數量遠遠多於野生動物的數量,但它們在爭奪資源的過程中會相互重疊。這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問題。”
因此,問題不在於袋貂本身,而在於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它們。換言之,我們不應該怪罪這些毛絨絨的野生動物。更不用說,袋貂是澳大利亞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的糞便可以為土壤提供養分。
此外,布拉斯戴爾還指出,如果袋貂是罪魁禍首的話,那麼在澳大利亞其他過度發達的地區,也很可能會出現布魯裡潰瘍,因為那裡也分佈著許多袋貂。然而,這種疾病的中心目前仍然在墨爾本和吉隆附近。
人類開發和其他環境因素的共同作用似乎助長了布魯裡潰瘍的傳播。了解這種疾病出現的原因,對於了解其是否會在整個澳洲範圍內的進一步傳播至關重要。
尋找答案
奧布萊恩對布魯裡潰瘍患者的增多感到擔憂。2018年,他在《澳大利亞醫學雜誌》(Medical Journal of Australia)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呼籲有關方面投入更多資金,以研究應對病例不斷增加的緊急科學對策。大約在同一時期,一位名叫艾拉·克羅夫茨的13歲女孩向政府發出了一份請願書,提出了類似的呼籲。她的膝蓋患上了嚴重的潰瘍,需要接受三個手術和多個月的治療。在文章發表後不到一周,奧布萊恩就獲得了300多萬澳元的資助。
有了這筆資金,奧布萊恩開始與其他專家展開合作,試圖回答一個關鍵問題:布魯裡潰瘍的傳播是如何發生的?環境、動物和人類之間有著複雜的相互作用,如果不能更深入地了解這種疾病的傳播過程,對其的預防仍將困難重重。
奧布萊恩一直在與環境研究人員、傳染病科學家和人類行為專家合作,希望能夠拼湊出這個謎題的完整拼圖,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過去兩年來,布拉斯戴爾一直與他保持著密切的合作。
2020年10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布拉斯代爾戴著口罩、藍色手套和黃色塑料袋漫步在莫寧頓半島郊區的街道上。她在一棵樹旁停了下來,仰頭凝視著樹冠。這棵樹的樹皮柔軟,像紙一樣,在風中飄動。細花白千層(Melaleuca preissiana)是袋貂最喜歡的樹木之一。果然,她發現了一個袋貂的巢穴。在下方的草地上,她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深棕色的袋貂糞球。
布拉斯戴爾從塑料袋裡拿出一根小試管和一把綠色鑷子。她將一些糞便倒入試管中,貼上標籤,然後將其與其他樣品一起放入袋中。與此同時,她的團隊向莫寧頓半島的居民——包括感染者和未感染者——派發了調查問卷,向他們了解一些事項,包括他們在進行園藝活動時是否戴手套,以及是否生活在可能會吸引蚊子的靜水附近。布拉斯戴爾和她的團隊還走訪了一些居民的住宅,採集了環境樣品,以檢查住宅周圍的土壤中是否出現了細菌。通過將所有這些信息聯繫起來,他們希望能更清楚地了解布魯裡潰瘍如何從環境傳染給人類。
另一位研究者,墨爾本大學的薩拉·溫德克爾及其團隊在太陽下山後展開了調查。夜幕降臨時,在莫寧頓半島郊區安靜的街道上,溫德克爾慢慢地走在路中間,她的頭燈照在周圍的樹木上。她開始計數該地區袋貂的數量。在墨爾本北部,她在一個晚上能找到大約30只袋貂。但當她來到莫寧頓半島時,“我們開始看到數量非常多的袋貂——在聚光燈照射下,一個晚上就能發現100多只袋貂”。
薩拉·溫德克爾正在進行夜間調查,統計墨爾本附近社區的袋貂數量
有研究者相信,蚊子也可能在這個複雜的傳播鏈中發揮了某種作用。因此,除了統計袋貂的數量,他們還對蚊子進行了調查。溫德克爾說:“利用這些數據,我們繪製出了蚊子數量最多的地方,以及它們在哪些時段的數量最多。”
通過收集所有這些信息,包括袋貂的數量,袋貂糞便及環境中的細菌數量,以及蚊子的數量等,溫德克爾希望能為社區和衛生部門建立一個預警系統。她說:“我們將建立一個更廣泛的空間風險地圖,指出未來這種細菌可能在哪裡感染人類的風險最高。”
在莫寧頓半島的研究無疑也將幫助外部的世界。據統計,全球每年有近3000人患上布魯裡潰瘍。不過,這項研究在2020年春季之前一直進展順利,但新冠病毒大流行阻礙了相關進展,研究者們很難獲得進一步的資助。到目前為止,研究人員尚未明確發現這種細菌感染人類的過程。
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續,奧布萊恩擔心布魯裡潰瘍可能會再次被人們忽視。他說:“新冠肺炎疫情向我們表明,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疾病。冠狀病毒和布魯裡細菌都來自自然界,它們都向我們警示了與自然相互作用的風險,並且都對人類健康造成了巨大損害。”毫無疑問,在應對布魯裡潰瘍的過程中,從新冠疫情中學到的東西將會大有助益。(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