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的“智慧校園”:監控學生的生意,會持續嗎?
早上五點半,你從床上醒來,穿好衣服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的攝像頭。一連十幾個小時,都在攝像頭前度過,對著攝像頭讀書,對著攝像頭做操,對著攝像頭做作業,再對著攝像頭看新聞。老師隨時會抽查,把你不小心走神的畫面截取下來,分享給同學、家長。
文| 金角財經周大錘
到晚上九點半,你關掉手機,從攝像頭前逃離,這樣的日子會在明天重演,持續整個寒假。
等假期結束,你終於可以不再自己打開攝像頭——學校的教室、走道、宿舍,甚至廁所裡,到處都有攝像頭全年無休地運轉著。
歡迎來到智慧校園。
監控孩子的大生意
誰都知道,這是一門效益巨大的生意。
根據教育部2012年發布的《教育信息化十年發展規劃(2011-2020年)》,各級政府在教育經費中,要按不低於8%的比例列出教育信息化經費。
2019年,國內的教育經費投入就已經超過5萬億,8%就是4000億,換句話說,智慧校園是個千億級別的巨大市場。
巨大的投入背後,是巨大的需求。
中國有近2700萬雙職工家庭,對於這些家庭而言,教育孩子所需要的時間、人力成本是巨大的負荷,而可以為家長提供“在場”和參與教育機會的智慧校園系統,被看作解決這個困境的關鍵。
目前,國內一二線城市基本實現了校園信息化,這股浪潮正在衝往三四線城市,而智慧校園,則是校園信息化的升級版。
在華東、華北、中部地區,已經開始進行整體化的智慧校園建設,但放眼全國,智慧校園的覆蓋範圍依然有限,換言之,這種新型教學模式的建設規模還會持續擴大。
2017年,水滴直播平台上湧現出大批校園監控的直播間,從幼兒園孩子們在教室午睡,到中學的課堂,甚至學校的食堂、操場、宿舍,學生們的一舉一動,都被放到攝像頭下。
在直播間裡,有人提醒老師多關註一下自家孩子,有人詢問兩個名字相似的學生是什麼關係,有人指出畫面左下角的孩子在玩手機。
在部分家長看來,直播可以讓他們“看到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也能通過這種方式監督老師的言行,避免孩子遭到傷害,但這種簡單的公開直播方式,同樣蘊含著危險。
由於直播間對所有人開放,不止學生家長可以看,所有點進頁面的人都能看,並通過直播,掌握孩子們的就讀學校、年級、班級、長相、姓名等個人信息。
面對潛在的風險,有家長擔憂“孩子的一舉一動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
從法律角度來說,學校和網絡平台通過直播的形式,讓學生的個人信息毫無保護地對社會公開,已經涉嫌侵犯隱私權。但在實際生活裡,幾乎沒有家長會在和校方溝通時發表反對的聲音。
有的家長不僅支持校園直播,還在自己的家裡裝起了攝像頭。楚天都市報曾經做過一個抽樣調查,422個家庭中就有33個家庭表示,為了監督孩子做作業,他們會在家裡專門安裝攝像頭。
2020年底,南京14歲少年小宇報了警,希望警方可以幫忙拆除家裡的攝像頭——由於工作原因長期不在家,他的家長只能通過監控的方式執行家長的職責。
小宇的父親趕回家後,當著警察的面質問兒子,“你有多少隱私?我是你什麼人?我不可以監控你?”
腦機接口和智能校服
監控並不是智慧校園唯一的形式。
2019年,國內智慧校園行業產值有584.46億元。其中,智慧校園硬件規模為402.25億元,佔智慧校園市場規模的71.33%。
這是片廣闊的市場,涉及手寫板、投影儀、計算機、答題器等產品方向,教師及其他教職工人員等應用對象,但無論百度、曠視、商湯這些企業,還是校方,都更傾向於把目光聚焦在如何監控學生身上。
金華市孝順鎮中心小學,上演了魔幻一幕。教室裡稚嫩的孩子們帶著頭箍,頭箍上一盞小燈變換著顏色,紅色是專注,藍色是走神。
這個頭箍採用腦機接口技術,通過採集大腦中的生物體徵信號,把生物體信號和人類的意識進行連接和解讀,從而通過外界設備來讀取大腦,從此進行專注力評分。
“注意力分數”,就是對學生課堂表現的直接量化,這個分數就像考試成績排名一樣,以每10分鐘一次的頻率被發到老師電腦和家長微信群裡,以供他們掌控孩子的上課狀態“好不好”。
這只是“智慧化”課堂管理的形式之一。
就在小學生們戴上頭箍的同時,杭州的中學生們,正在被人工智能分析,成為大數據不斷學習的資料來源。
杭州第十一中學,引入了“智慧行為課堂管理系統”,通過安裝在教室裡的組合攝像頭,收集學生的課堂表現,包括閱讀、書寫、聽講、起立、舉手和趴桌子6種行為,以及害怕、高興、反感、難過、驚訝、憤怒和中性等數種表情。
這些肢體動作、面部表情數據會匯總進入後台,通過大數據分析,計算課堂實時考勤、行為記錄等數據,以此來考評課堂效果。
無論頭箍,還是面部表情識別,背後的底層邏輯都是把學習效率和專注程度簡單掛鉤,通過“優化”掉與學習無關的動作,從而提高學生的課堂效率。
根據使用這些系統的學校反饋,引入系統後,學生的專注程度和課堂紀律確實有所提高,但形式上的專注,未必就可以轉化為有效學習。
更嚴肅的問題是,長期面對監控,孩子們可能不得不進行“自我表演”,進而引發心理和精神問題。
不斷迭代的智慧校園設備,塑造了一個全景敞視的廣場,在這個廣場裡,孩子們近乎赤裸。
2019年,廣州廣雅中學計劃拿出480萬,給學生們都帶上手環,手環的功能包括監測學生出入校行為,記錄考勤、定位學生在校內外的位置,並在地圖中顯示,提供學生查詢和定位。
在校內,這個手環可以統計學生課堂上活躍程度、舉手次數,並且記錄校內消費情況,由家長進行遠程干預。而校外,學生的步行和睡眠數據會被離線緩存,在學生進入校園後自動上傳。
所有這些學生的行為甚至生理指標,都會受到老師、家長和管理人員的實時監控。
貴州省仁懷市第十一中學,則採購了更高級的智能校服,除上述那些手環可以實現的功能,還能做到校服、指紋、指靜脈,人臉識別和攝像頭協同配合,多維度捆綁確定學生身份,並且通過極高的靈敏度,實現對學生狀態的準確管理。
按廠家的宣傳,只要穿上這套校服,學生打個瞌睡都會觸發警報。
學生們真的只是個機器嗎?
沒有人懷疑這個市場,以及它的想像空間有多大。
但把學生們當做一個個需要監視與控制的人,引來學生以及輿論的抵觸,也是必然的。
這甚至是決定著監控式“智慧校園“這門生意能不能持續推進下去,鋪滿大江南北的關鍵因素。
1月28日,一份河南鶴壁高中“違紀情況通報”在社交平台流傳並引發巨大爭議。該通報公佈的是學校高三年級學生1月18日-1月24日的違紀情況,內容這樣寫到:3班XXX上課睡覺、4班XXX在抹護手霜、5班XXX考試睡覺、7班XXX向別人傳爆米花……
更為荒誕的是,“頭髮像窗簾一樣擋住臉,手也不動,好像睡著了”、“在紙條上羅列明星”、“坐姿不端”、“腿上蓋棉襖”、“哈欠不斷”、“認真摳手”、“上課5分鐘還沒有進入狀態”、“閉目養神,未聽課動筆”……這些內容也被列入違紀行列。
這份通報引發人們對於學生在校被監控這個話題的熱烈討論。
預設學生是一個個會犯事的犯錯的人,然後360度無死角加以監控。這些被預設為壞孩子的學生,並沒有從學校和家長處,獲得基本的信任和尊重。
不過,“尊重”在很多家長眼裡似乎並不值錢。
除此以外,這些長期收集學生個人數據的設備,一旦出現安全風險,會造成嚴重的後續問題。
2016年,科大訊飛員工張麗因為倒賣學生信息被捕。她曾任安徽全省學籍管理系統的管理、維護人員,利用工作便利,通過網絡搜索到蕪湖市學志教育諮詢有限公司負責人,並開始向對方倒賣安徽全省學籍管理系統裡的學生信息。
被賣出的數万條在校生信息,來自蕪湖、馬鞍山、六安市、繁昌縣等多地中小學,涵蓋學生姓名、所在學校、班級、父母姓名、職業、聯繫方式等內容,而售價,僅僅0.1元每條。
更嚴重的問題是,這些信息洩露後不斷轉手,從蕪湖市學志教育諮詢公司流入其他教培機構。
這只是暗流湧動的隱私風險中,最不那麼危險的一種。
洛陽理工附中,攝像頭光明正大裝進女生宿舍的走廊裡,這些攝像頭的事實畫面,校方說是由專人負責,需要報備才能查看,而一位男性班主任則告訴他的學生們,自己每晚都能用手機查看。
在家長群裡,對於監控裝進宿舍走道的做法,家長們幾乎一邊倒地支持,“我只知道,老師一定是為了我的孩子好”。
北京的清華附中台路校區,以及徐州的賈汪區陶聖中學,則乾脆把監控攝像頭裝到了男廁所,兩所學校給出的理由,都是為了防止學生吸煙,也都承諾攝像頭只會對部分教職人員開放權限,且並不會拍到隱私區域,但學生們依舊感到恐慌。
害怕被拍到的學生們,只能跑到廁所最裡面方便,坑位有限,課間總是排著長隊,無奈之下,有的孩子乾脆不上廁所了。
“一進廁所就被拍了下來,不僅心裡覺得怪怪的,萬一隱私被洩露,誰能受得了。”
不過,種種質疑和擔心,並不會撼動這個需求巨大的產業。
2700萬個雙職工家庭,意味著父母能夠傾注在孩子教育上的時間有限。即使按照955來計算,親子之間的相處時間也只有下班後到入睡前的四五個小時,實際情況是,國內超時工作率高達42.2%,家長們連這四五個小時的時間都未必能夠保證。
時間成本,是家庭教育的一大難關。一份《2019國內家庭子女教育投入調查》顯示,近三成的家庭每周有接近2-4小時都消耗在接送子女的路上,出於時間成本考慮,六成以上的家長傾向於使用“在線教育“等輔助手段。
經濟成本是另一重困難。
許多家庭面臨的是一道單選題,抽出時間陪孩子,收入就要受到影響,而維持收入,則陪伴孩子的時間必然不多。根據艾瑞諮詢發布的《2019年中國親子陪伴質量研究報告》,那一年,國內父母陪伴孩子的平均時長只有3.2個小時。
通過各種手段監控孩子在校情況,從而滿足家長參與感,並且一定程度上實現“提高學習效率”、“保障學生安全”等作用的智慧校園硬件設施,正是這部分需求塑造出的產業。
結構性困境和傳統管教思維,為這個行業提供了基礎,而那些匪夷所思的技術手段,以及涉嫌侵犯學生隱私的行為,不過是巨大的需求催化下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