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太空中目標天體的精確位置有多難?
在20世紀60年代的早期太空競賽中,如果是以宇宙飛船導航所需的精確度而論,美國和蘇聯的科學家實際都不清楚火星、金星等行星的具體位置。這聽起來有點可笑。當然,當宇宙飛船到達這些行星附近時,他們還是能大致知道目標會在哪裡。但是,這裡的“大致”可能意味著1萬或10萬公里的偏移量。行星的位置,即它們的星曆表,依賴於以極高精度對其軌道隨時間推移的變化情況進行校準。但唯一合理的方法是直接測量,就像古代的水手需要沿著島嶼或海岸線航行,以便確定緯度和經度一樣。
關於這個問題,一個很不體面的例子發生在1961年初。從蘇聯發射金星1號(Venera 1)探測器開始,人類向金星發射探測器的計劃便拉開了序幕。蘇聯和美國科學家都希望能最早確定金星的位置,並以此來精確計算天文單位——當時被定義為地球中心與太陽中心之間的平均距離。在地球上,可以通過測量從金星上反射的雷達信號來確定距離。幾個月後,蘇聯人自豪地宣布了基於金星的天文單位測量改進方法,但美國人很快發現,這與他們自己的雷達測量結果相差約10萬公里。美國人興高采烈地嘲笑蘇聯人,說他們可能發現了一顆新的行星。
回想起來,這台蘇聯探測器——原本計劃在測距結果宣布的時候飛掠金星——之前已經經歷了一系列的挫折,包括失敗的熱控制和姿態控制失靈。儘管它可能確實經過了金星附近的某個位置,但我們永遠也無法確切知道它與該標記位置的距離,因為在那一點上,地球與探測器的所有通訊都停止了。
錯誤認定金星的位置可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金星1號探測器可能因為偏離太多而無法獲得任何有用的數據,它也可能直接撞向行星,造成不光彩的墜毀。可以想見,在這些慘痛的教訓之後,科學家們會多麼努力地確定太陽系天體的位置,與之相關星曆表也編制得越來越厚,越來越精確。然而,即使有了長足的進步,精確定位航天器及其行星目標所面臨的基本問題仍未完全解決。在某種意義上,問題反而愈加尖銳。
如今,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噴氣推進實驗室是星曆表的主要編制機構之一,提供了精心編寫並不斷更新的數據,幫助我們確定行星、衛星、彗星、流星群和小行星的位置。這就像農民所用的年曆,只不過是用於行星探索。然而,隨著探索範圍越來越遠,我們的目標越來越新奇,我們所面臨的挑戰也越來越大。
已經有機構在草擬一項雄心勃勃的計劃,希望利用強大的激光,推動帶有輕型帆的微型“納米飛船”(nanocraft),一路航行到南門二(半人馬座α)恆星系統。該系統距離地球超過4光年,如果以20%的光速(約每小時2.16億公里)前進,需要花費至少20年的時間。在正確的時間到達另一個恆星系統的正確位置,這個問題遠比到達遙遠的太陽系邊緣星球(如冥王星)複雜得多,雖然前往冥王星就已經夠困難的了。
2006年,NASA的“新視野號”探測器以破紀錄的速度發射,在9年多的時間裡飛到冥王星附近(在木星引力幫助下),飛行距離近50億公里。利用地球上的望遠鏡觀測,以及對冥王星的軌道運動進行精細的計算機模擬,我們可以確定該探測器在天空中的位置,精確度可達約0.00014度角。然而,冥王星太過遙遠,如此微小的不確定性也會導致約13000公里的位置誤差,足以嚴重阻礙近距離飛掠任務。更加複雜的是,新視野號在軌道上經歷了難以預測的漂移,這是钚發電機產生的不均勻熱輻射所導致的。
新視野號終於在2015年7月與冥王星相遇,這讓那些在發射之後等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科學家們鬆了一口氣。它以12500公里的距離飛掠冥王星。最後,為了快速掠過冥王星及其衛星,新視野號在接近正確路徑的任何地方都要進行細緻的位置測量,並使用探測器自帶的相機進行航向修正。這一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
現在,讓我們來比較一下冥王星與距離太陽最近的恆星——比鄰星(Proxima)。比鄰星位於半人馬座,是半人馬座α三合星的第三顆星,以每秒約32.19公里的速度相對太陽運動。不過,每秒0.01公里的最小有效數字,意味著在為期20年、600多萬公里的任務中會累積相當大的位置不確定性。這還是恆星,一個明亮的、比較容易研究的天體,而恆星系統中的行星亮度會下降10億倍,其位置也更加難以確定。與新視野號一樣,星際探測器很可能不得不隨時跟踪自己的目標,並且必須自主完成,因為與地球的來回通信就需要數年的時間。
至於微型航天器能否攜帶必要的計算工具,或者是否具備追踪目標所需的感知和操縱能力,還有待觀察。明亮的恆星本身可能就是最好的標記,可以和太陽一起作為導航燈塔。從激光二極管發射的微弱脈衝可以提供調整方向的推力,但更關鍵的是,數百甚至數千台具有人工智能的納米飛船在發射之後,每一台都具有相互學習的能力,或許可以通過大規模冗餘和犧牲多數來達到時間和空間目標。然而,當你試圖用一顆子彈去攔截另一顆飛來的子彈——無論是恆星還是行星——時,差錯可能是在所難免的。
不難發現,在數千或數百萬公里的範圍內,位置的不確定性可能會給太空探險者帶來麻煩。但奇怪的是,繞軌道運行的恆星和行星具有一些基本的物理學屬性,這些屬性取決於非常小的位置不確定性,並且可以毫不含糊地決定整個系統的生存。究其根源,在於引力物體之間的動力混亂現象,以及混亂但數學上可繪製的不穩定性,還有天體運動的不可預測性。儘管科學家自19世紀80年代就發現了混沌現象,但直到20世紀80年代,研究人員才開發出專門用途的計算機,以精確模擬太陽系中行星受引力驅動的運動。這些模擬揭示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麼混亂的空間中。
結果表明,如果在數千萬年到數十億年的時間裡追踪太陽系內物體的運動,諸如水星這樣的行星位置出現毫米級的變化,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未來的軌道可能相對平淡無奇,但也可能使內太陽系變得不穩定,行星被甩向太陽,或者逃逸到星際空間的軌道上,甚至將兩顆行星置於相互碰撞的軌道上。
如此微小的變化會導致如此截然不同的結果,這讓許多希望世界具有某種可預測性的人無法接受。這就說到了人類作為一個物種,似乎一直在努力想要做到的一些事情。我們很希望所謂的現實是固定不變的,或者至少不是變幻莫測的。但現實很少如此。
在將航天器發射到其他行星,甚至其他恆星的過程中,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承認目前的這種不精確性。現實就是如此殘酷,我們對外太空的了解太有限了。甚至自然定律都是基於全然不完美的測量得出的推論,無論是行星軌道和引力,還是代數的邏輯和符號處理——後者是通過人腦和人腦開發的機器來“測量”的。令人驚奇的是,這些定律能夠很好地模擬和預測物理世界的各個方面,幾千年來一直在幫助我們,並使我們感到安心。今天,我們似乎已經設法扭轉了這個問題,可以預測自然中可能發生的各種混沌,從不穩定的天氣條件到不穩定的股票市場,當然還有行星。
這就是為什麼誠實面對局限性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因為我們能因此找到跨越空間、時間並理解界限性的方法。20世紀60年代的火箭科學家們試圖掌握金星和其他行星的位置,他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經成為先驅。他們不僅是在穿越虛無的太空,試圖確定幾乎不可能定位的天體,更是在認識現實本身的根本性質。(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