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編織大學生有償實習暗網
這張暗網裡看起來沒有受害者。大學生付費購買實習機會,是應對競爭壓力的應激反應;機構和個人則覺得有利可圖,最終他們聯手擠走了更多普通人。普通一本大學在讀生李莉今年大三,明年畢業在即,這個沒有任何現成社會資源的女孩開始為實習焦慮。
來源:財經十一人
文| 劉以秦 張梓清 顧翎羽
編輯| 謝麗容
學姐學長告訴她,沒有一份好的實習,幾乎不可能進入名企工作。一個985本碩的計算機系學生被某大型互聯網公司的產品經理崗拒絕了,因為沒有相關實習經歷。這樣的故事她聽得越來越多,所有故事最後都匯總到一個關鍵點——沒有大公司實習經歷,找不到好工作。
李莉的郵箱裡躺著幾十封投出去的實習崗位申請簡歷,偶有一些不知名公司的邊緣崗位給她回信,但這不是她的目標,她希望能申請到一個和同學相比不遜色的大廠、頭部機構的,看起來比較核心的崗位。她心裡有一個執念:沒有好的實習經歷,就不可能順利就業。
通過各種複雜分散信息的指引,李莉最後找到一個能夠去大型公司實習的渠道,而且還可以任意選擇公司和崗位,不過,這需要她花一筆錢,大概在幾萬元。
身邊確實有人是這麼幹的。去年,呂方通過一家知名留學機構購買了一個實習機會,花了2萬多元。不過,這個實習看起來非同尋常。
這是一個知名快消品公司的遠程實習崗位,為期一個月的實習過程中,她既沒有去過公司,也沒有見過導師;實習結束後,她沒有拿到蓋章的實習證明。中介告訴她,如果有需要,那個從未謀面的導師會給她證明她確實在那邊實習過。
呂方後來告訴《財經》記者,如果她想要開實習證明,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加價,總價差不多接近4萬元。
呂方最後沒有加錢。她選擇相信中介和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導師”。在簡歷上濃墨重彩加上這段實習經歷後,她說:“這筆錢花得值。”
花錢就能實習,只為裝點簡歷——這張明顯和正常實習不同的暗網利用正規中介公司的招牌,向焦慮的大學生伸出了橄欖枝。
這張網絡到底如何運行,為什麼幾乎能夠提供所有大型互聯網公司如騰訊、阿里、百度、京東、字節跳動、滴滴和美團“實習”機會?它們之間如何配合?誰在其中發揮主要作用?
今年11月底,《財經》記者通過這張暗網,花費2萬餘元,順利拿到一個美團公司程序員的遠程實習崗位。12月3日,在《財經》記者詢問該公司相關負責人,美團是否有和外部機構聯合開展付費遠程實習項目後,美團公司發布官方聲明稱:美團從未與第三方機構或個人進行過所謂“收費實習”合作,公司內亦無收費的實習項目,提醒廣大學生謹防上當受騙。
大學畢業生就業焦慮已經現出。《全國高校畢業生就業調查報告》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落實就業的畢業生比例為80.1%,這個數字裡包括繼續升學。也就是說,每5個畢業生里,就有1個暫時還找不到方向。根據教育部今年2月發布的數據,碩士招生規模比去年增加18.9萬人。
受新冠疫情影響,就業焦慮進一步放大,上半年不少公司都無法正常營業,獵聘大數據研究院今年4月發布的《2020應屆畢業生春招求職報告》顯示,今年高校畢業應屆生達到874萬,當時有超過七成的應屆畢業生尚未簽約,但企業對於應屆生的招聘需求規模同比下降22%。
到了12月,尚未找到工作的應屆畢業生總量下降,但還有很多人漂著。一位在今年11月終於和單位簽訂了勞動合同的同濟大學應屆畢業生對《財經》記者說:“我終於落地了。”
01
包過的實習offer
李莉告訴《財經》記者,最初接觸到付費實習,是同學朋友圈的一條公眾號推文:付費名企實習——諮詢、互聯網、金融內推,業界資深導師帶教,快速提升背景。這是她第一次聽說“付費實習”這個說法。同學私底下告訴她,可以在淘寶上搜索關鍵字“實習內推”。
《財經》記者在淘寶上搜索“實習內推”,店鋪很多。一家聲稱可以內推互聯網大廠實習的商家,評論區幾乎是清一色的好評,其中一條說自己通過付費實習在某互聯網大廠成功留用。簡單諮詢後,一位名叫卡爾的中介人員發來實習內推介紹。
卡爾說,如果是普通一本學歷,想去騰訊、阿里巴巴這樣的大廠現場實習,難度很高,但一些中等規模的互聯網公司,比如滴滴和網易,可以包過。內推實習價格一般在2萬-3萬元,並承諾如果沒成,可以全額退款。
卡爾告訴《財經》記者,他擁有外人沒有的一手內部資源,只要簡歷通過他們的審核,可以直接遞到公司內部。他強調,內推能夠大幅降低找實習的難度:假如正常用人單位對簡歷的要求是90分,通過他們的內推渠道,60分的簡歷就可以包過。
接著,卡爾展示了一份實習內推的簡歷評分錶:985院校有50分的基本分,普通一本院校是30分,二本院校只有10分。除此之外,還有一系列加分項和減分項,比如理工科男生加10分,金融專業女生減10分。
他一再向《財經》記者保證,他們的內推和正式實習一樣,都會走人事流程,在付完定金後會正式簽合同。
卡爾還發來了幾份簡歷,稱這些都是他們做過的標杆案例。這些簡歷無一不被填得密密麻麻。很多同學都來自國內外名校,擁有三四個一流名企的實習經歷,各種軟件工具都熟練應用。優秀得像“別人家的孩子”。
“你如果自己找實習,永遠也不知道一個名額背後有多少大神在競爭,幾十幾百幾千個都不誇張,而內推競爭的只有自己。”卡爾說。
一位香港中文大學研二學生參加了今年的秋招,她告訴《財經》記者,一同參加面試的同學大多有過多段實習,再邊緣的崗位,都有同學的實習經歷能夠與之精準匹配。
卡爾提供的流程是,先審核匹配崗位,確認崗位後,先付30%的定金,收到面試後再付30%,最後拿到offer再付尾款。
12個小時後,卡爾發來了4個滴滴的實習崗位,分別是戰略實習生、數據分析實習生和兩個內容運營實習生崗位。
卡爾提供的標杆簡歷都被裁去了個人信息的部分,只有一位付同學的簡歷,因為將手機號寫在了頁眉上,被保留了。
《財經》記者聯繫上了付同學,求證實習內推的真實性,這讓看似簡單的付費實習變得詭異起來。
02
誰是騙子?
得知來龍去脈後,付同學表現得十分震驚和憤怒,他聲稱自己從來沒有在實習上花過一分錢,更沒有找過這家付費實習機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信息是怎麼被洩露出去的,並向《財經》記者強調,千萬不要相信這些付費實習中介,還是要踏踏實實找實習。
隨後,付同學立刻發了一條朋友圈,吐槽自己的信息被中介販賣,稱自己的實習都是留學指導曹老師幫助他完成的。3分鐘後,他又在這條朋友圈下面補充說道,卡爾和他所在的中介已經給他提供賠償,希望他刪掉這條朋友圈。
《財經》記者就付同學的說法詢問卡爾,卡爾反駁:“他肯定說自己沒有付費內推,他本身是學生,自己也是二道販子,倒賣實習。”他還聲稱有付款交易明細的截圖,但不方便提供。
“他在某知名互聯網公司名聲都壞了,多的我也不想解釋,你去找他吧。”隨後卡爾刪除了《財經》記者的微信好友。
付同學說,他已經獲得新加坡南洋理工和一家頂級英國高校的offer,現在麥肯錫實習,如果有需要的同學,他可以幫忙找實習。“不收錢。”他向《財經》記者強調。
付同學說,互聯網大廠裡有很多朋友,都來自北大、帝國理工、浙大等知名院校,可以做內推。他剛剛幫助一個簡歷空白的同學拿到了字節跳動的實習offer。
但付同學轉而又提到了錢。他說,實習內推前,需要進行面試輔導,不然有了內推機會也抓不住,輔導費用是一次1-1.5小時的課程250元,一般面試前要上4-5次課。他強調,相比中介機構而言,這個價格十分“實惠”,“外面的求職機構一次要1200”。
他說,一般實習要進行三輪面試,所以每次面試前都還要再進行培訓。但多位實習過的大學生告訴《財經》記者,大部分公司一輪面試就夠了。
當天晚上,付同學真的刪掉了那條質問卡爾朋友圈。
大學生找實習時,企業內推確實是一種相對高效的招聘方式。候選人通過內部員工的推薦可以直接進入面試,免去繁瑣的筆試等環節,成功率更高。在知乎上,一位名為“大欣V”的用戶回答了很多付費內推實習相關的問題,其中就包括之前機構向她承諾的“保offer”。
大欣曾經在一家留學機構工作過大概一年左右的時間,與很多求職機構有過合作。他告訴《財經》記者,一般中介機構賣的最多的是線上遠程實習,這種價格最便宜,一般在1.2萬元左右,實地實習走人事的最貴,價格在2萬-3萬元左右。內推的難度和實習的價格成正比,遠程實習的崗位最多,內推起來也最容易。因為和他保持聯繫的大企業員工,一個人可以帶10個遠程的實習生。
內推的過程,也沒有想像的那麼複雜。機構口中的一手資源,一般指企業中能夠帶實習生的員工。他們拿到資源的方法也五花八門,有的是私人關係,有的是通過領英、郵箱等渠道主動聯繫。中介從學生手裡拿到錢後,就去疏通關係,打點相關的負責人。
他們會在閒魚上、知乎上打廣告,寫一些文章,就好像電線桿上的小廣告一樣,有需求的同學會留意到。“這本來就是一個相互吸引的事情,學生也會主動問機構。”
能不能包過,實質上是概率的問題。大欣表示,1000個人裡總有成功的案例,即便是不成功退款,也沒什麼損失,成功了,就是標杆案例。如果中介能夠觸及到企業中比較高級別的負責人,就可以“直接把人放進去”。
這是一個灰色甚至黑色網絡。
大欣遇到過有學生付費買了一個四大(普華永道、德勤、畢馬威、安永四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實習崗位,發現帶他的人根本不是四大的,是券商的人偽裝的,也沒有在項目現場,只是臨時找了些人,租了一個辦公室。
“一般這種情況會退錢,因為他們也不想鬧出官司。”大欣說,這早已形成一個產業鏈,有的大中介機構甚至已經有過幾輪融資。
他提到的大機構是Unicareer(職優你)。這家求職機構成立於2014年,已經完成6輪融資,新東方參與了其中3輪投資,投資方裡不乏知名投資機構,包括東方富海、昆仲資本等,獵聘網也是股東之一。總部在紐約,包括北京、上海、深圳等多個城市都有辦公室。從宣傳海報到公眾號運營再到顧問的頭像的包裝都顯得十分專業規範,所有的宣傳海報上,都打上了新東方的標籤。
該公司聲稱,已經幫助18431位用戶完成了求職對接,與1802家世界知名企業官方招聘合作,包括阿里巴巴、京東、復星集團、海航集團等。
如果說中介卡爾和付同學都是這個利益網裡的小魚小蝦,以專業求職機構面目出現的Unicareer就是一條大魚。
03
大魚浮出水面
通過Unicareer的官網,《財經》記者聯繫上了一位求職顧問,稱想找實習。相比卡爾,Unicareer顧問顯得專業的多,卡爾找4個實習崗位花了12個小時,顧問只用了20分鐘,就發來了10個大公司的遠程實習崗位,並且五花八門。其中騰訊3個,美團點評、新浪微博、聯合利華、字節跳動、滴滴、阿里巴巴、英特爾各1個。
全部免面試,包過。
這些遠程實習的時間集中在1個-2個月,每週只要實習5小時-6小時,就可以獲得實習證明、推薦信並支持背景調查,價格為1個月2萬元人民幣,2個月3萬元。“這已經是最低價格了,我在這里工作了6年,從來沒有這麼便宜的價格。”顧問說。
但多位資深HR告訴《財經》記者,通常一個大學生的實習期不會低於3個月,因為前期需要學習、磨合,3個月之後才能算開始上手了。
Unicareer的顧問則一直向《財經》記者強調,1個月的時間也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她發來了一系列導師的背景資料和學員們的作業。導師無一不是畢業於名校且供職於頂級的金融、互聯網或諮詢機構。
他們還可以提供“馬賽克”服務,承諾不會洩露任何個人信息。當《財經》記者詢問是否走正式人事時,顧問則開始岔開話題,“會開實習證明的,實習成果我們也會幫你做的,之後的簡歷我們會一個字一個字給你優化。”
反复追問下,顧問只好回答,“走不走人事有什麼關係?反正最後會開實習證明。”
顧問還強調,國家規定實習期不能超過3個月。
事實上,國家沒有這樣的規定,《勞動法》只規定了正式員工的試用期時長不能超過6個月,實習期則是用人單位和實習生協商確定。一位知名券商公司的員工告訴《財經》記者,實習期低於3個月的,公司不會開實習證明。
多位資深HR表示,實習期不滿3個月,幾乎沒有意義。一位互聯網大廠的HR提到,她的經驗是,如果應屆畢業生的簡歷上面的實習不超過3個月,通常會認為這是“給簡歷湊數的”。
但她轉而又說,“那也比連湊數都沒有的簡歷要好一點。”
接下來的幾天,Unicareer顧問不斷打電話來,稱崗位數量有限,趕快下單,“只要付了錢,崗位可以留半年,不付錢就被別人搶走了”。她還提醒,如果手頭緊張,可以用信用卡分期付款。
《財經》記者發現,她提供的實習崗位都是在線遠程實習,當被問到是否有線下實地實習的崗位時,顧問說,線下實習不划算,“現在大家都戴口罩,你也看不到對方的臉,不如線上視頻面對面親切”。並且,價格要貴一倍。
一個月的實習從線上換到線下,為何多出2萬塊?顧問說,那是因為要給你安排工位需要錢。什麼工位一個月要2萬塊?顧問再次解釋,普通一本畢業生很難進線下的實習,然後拋出一句話:“想走捷徑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04
詭異的“實習”
正式進入付費實習的流程後,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
顧問稱,“如果你以後想去那家公司上班,那現在就不要去那家公司實習。”這有些奇怪,正常情況下,有不少同學因為實習表現不錯,留在公司正式入職了。
付款後,顧問給《財經》記者提供了美團的實習崗位,帶實習的美團員工張環宇通過公司郵箱發來了歡迎信,簡單溝通了接下來的實習方向後,又發來了第一週的實習任務。
打開郵件,是3個Python入門基礎教材,與實際的業務並沒有直接關係,張環宇甚至拒絕透露實習的具體部門,“等實習結束後你就知道了。”
等到第二週,收到的工作郵件是SQL基礎教程,這些教程和素材在百度上都能搜到。當被問到是否能拿到實習證明時,張環宇回答,“不知道,你去找Unicareer吧,我只負責發工作任務和答疑。”
這一次,Unicareer顧問卻換了說法。她明確告訴《財經》記者,不會有實習證明,只有推薦信和支持背景調查。這個答復對應上了顧問提醒的不要去未來想入職的公司實習,因為這個“實習”是假的,如果將這段實習寫在簡歷裡,會被認定為編造簡歷。
前述資深HR告訴《財經》記者,如果是招聘只有實習經歷的應屆畢業生,一般不會去做背景調查,因為背調需要成本,調查實習經歷不划算。“如果在本公司實習過,HR手裡都有信息。”
《財經》記者詢問張環宇帶一個這樣的實習生能拿到多少錢,他說,“沒多少錢,還比不上一天的加班費,簽了保密協議所以不能說具體金額。”
在另一家求職機構,《財經》記者發現了同樣的“套路”。該機構員工稱,分給導師的線上實習費用是一個月一個學生4000元,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財經》記者多次追問原因,上述中介機構員工回復稱,不少大型公司員工在跟他們保持聯繫,“現在遠程導師有點多了”。
張環宇選擇兼職帶“實習”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在美團的職業路徑越來越窄。他在美團帶了一個小團隊。“在互聯網公司裡,30歲以上就很難往上升了。”他告訴《財經》記者。
他似乎沒有深究這件事情是否合理。當被問到為什麼選擇Unicareer時,他說,是因為這是“大機構”,他的身份是“導師”,有了這段經歷,以後可以往求職、培訓、諮詢等領域發展。
當《財經》記者詢問美團官方這件事情是否合規時,美團相關負責人回復稱需要先進行內部調查再回复。兩天后,美團發布官方聲明,聲明稱美團從未與第三方機構或個人進行“收費實習”合作,內部也沒有收費的實習項目,所有實習生均需通過嚴格面試流程。“我方已針對該事件展開進一步調查,如發現有員工涉及,一經查實,嚴懲不貸。”
12月6日,張環宇向《財經》記者稱,自己受到了內部質詢。Unicareer中斷了《財經》記者的付費實習合作,並表示會退回2萬元費用。
Unicareer相關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這些來自不同公司的員工只是“外聘導師”,目前活躍導師超過1000名。“雖然不是正式實習,但也有價值,你們去看看那些來自小城市的,沒有好學歷背景的學生們,他們需要提升背景,去接觸、了解大公司,我們只是給他們提供這樣的機會。”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看起來沒有人受到了傷害。
05
運行有序的網絡
王宇在一家頭部的互聯網公司工作,幾年前,有求職機構聯繫他,希望他能成為導師。在這個圈子里浸泡了幾年後,王宇十分熟悉求職機構的一套打法。他告訴《財經》記者,公司裡的員工只需要把崗位的信息告訴求職機構,機構便會通過自己的渠道去散播信息。“總有人會找上門來,最後只需要比對不同機構給出的價格,從中選擇性價比最高的一家。”
內推實習並不都是“假實習”,不少都是真實習。企業招聘實習生的需求是真實的,大多數的付費實習中介都會說明,如果不能拿到實習offer,會全額退款,接100個學生,加上內推,總有能成功的。
涉及到利益,各方勢力之間也會“廝殺”,王宇記得,曾經有一家求職機構叫賣一家知名投行的實習崗位,該知名投行發了律師函讓他們把這個實習崗位撤掉,理由是干擾了公司利益,如果不撤掉就起訴。“但其實這家投行有固定合作的求職機構,會從合作中分到收入。”
“這個行業太暴利了,利潤是外面的人不可想像的。”聊到最後,王宇再不願意深入這個話題。他擔心一些事情:會有更多的人進來,擾亂市場,也擔心會有監管出現。他盡力保持自己在圈子裡的“乾淨”,他只講課,不直接賣實習,但是他的學生們一直提出想花錢買實習的需求,他會告訴學生們應該去找誰。“我不敢掙這個錢。”
這是一個像身體一樣的網絡,彼此間相互協調,單靠企業裡的一兩個人做不起來。有人販賣信息,有人散播焦慮,有人負責“美化”簡歷,培訓面試技巧,有人使用手裡的內推特權,甚至,這些內推權都不需要使用。
機構的作用,就是將這些資源統一調度。
付費求職這一現象最早在留學生群體中出現,除了院校和績點外,許多國外院校對候選人的實習和科研經歷也十分看中,一些留學機構開始提供付費實習項目,幫助同學們“提升背景”。近年來,國內公司在招聘時越來越看重候選人的實習經歷,越來越多的機構也將目光對準了國內高校。
僧多粥少的時候,大部分有需求的學生找不到實習。有人聲稱自己掌握了資源,不管資源是真是假,變現的機率都很大。王宇覺得,這個行業“玩得其實就是信息差”。起初是機構在賣,後來買過實習的同學也可以轉型“回本”。
這種信息差也催生了越來越多的騙局。有的機構甚至會帶學生做假項目,從對接的導師到項目內容都是機構自己一手操辦的,從頭到尾根本沒有過所謂的“實習”。
接受采訪之前,王宇剛剛接到一條私信,一位英國留學回來的女生向他哭訴,因為付費求職被騙了1.5萬英鎊。
相比暑期實習,企業對日常實習生的招聘需求更大,門檻不高,相應程序也更為簡化。在一些企業中,只要用人主管同意,就可以直接錄用。企業的招聘過程會產生一定的成本,所以會偏好實習時間更長的實習生,3個月以上是最基本的要求。
一位幫某BAT大廠招聘的負責人向《財經》記者表示,不需要HR介入,通過Boss直聘、校友群等很多渠道都能招到實習生。互聯網大廠出於業務需要,經常會招聘大量的實習生。實習生人力成本更低,同時也不用負擔五險一金,對用人單位來說,是“廉價勞動力”。
在一些互聯網大廠裡,每個員工手裡都握有大量的內推名額。已經從某大廠離職的HR表示,不論是內推還是自己投的簡歷,都會先到達HR處,內推的簡歷會被優先查看。如果簡歷不過關,即使是內推的候選人也會被淘汰。如果進入面試的環節,只要用人主管同意,一般都可以招進來。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薛軍錶示,界定是否違法的準線很清晰,即員工是否在其中獲利。如果是,就算倒賣實習機會,這是違法行為,屬於“不當利用公司利益謀取私利”。
今年,許多公司曾公開發表聲明,稱從未授權任何第三方機構或個人對外提供有償的面試和工作機會,也從未提供任何遠程在線實習或工作項目。
字節跳動和騰訊的招聘相關負責人都向《財經》記者表示,公司沒有任何需要候選人付費的招聘渠道,所有實習入職都需要根據候選人的背景來匹配崗位需求,經過專業的面試流程後才會發放offer。
大多數公司也對實習生招聘作出一定的規定,一家知名券商的員工說自己有一次在朋友圈發實習廣告,寫了公司的名字,被HR批評了。另一券商的員工向《財經》記者表示,自己的公司在這方面有嚴格的規定,實習生的招聘都需要通過HR的批准。
很多大型公司在職員工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花錢買實習,願意免費幹活還倒貼錢。一家已經上市的互聯網公司市場負責人在一次實習生招聘過程中感受到了這種反常,“我們就直接給實習生說就是來打雜的,他們都願意來。”
06
焦慮助推下的內捲
前一段時間,上海某大學大四學生王可正在實習的公司中新來了一位實習生,和組裡的其他同學相比,這位同學的學歷背景和實習經歷都不佔優。後來她才知道,這位實習生就是買實習的“VIP”,實習結束後,這位VIP刪除了所有同組實習生的微信好友。
她一方面很反感刷簡歷和買實習的行為,認為這違背了正常的競爭公平,也讓實習崗位的內捲化變得“卷上加卷”。另一方面,她又能理解,實習經歷是一塊敲門磚,如果簡歷上連一份很水的實習都沒有的話,基本上連簡歷關都過不了。“所以有的同學寧願去做一些很水的實習,再拿著這段經歷去找下一段。”她告訴《財經》記者。
高薪行業名企的核心崗位,是同學們爭搶的對象。同學們甚至願意自己貼錢、貼時間,只要能夠學到東西,或者,僅僅讓自己的簡歷好看一些。
大欣認為,付費實習的存在是合理的,因為需求越來越強烈。“十年前畢業的學生,你讓他們花個一兩萬塊錢買個實習機會幾乎不可能,但現在很多00後的家庭條件比較好。買雙鞋可能就幾千塊甚至上萬塊了,他們願意用錢這個優勢去彌補自己的能力不足。”
招聘方手握權力,“如果兩個背景差不多的學生,一個給錢,一個不給錢,他想從中賺點錢太正常不過了。”大欣說,“就像你在老家花錢托關係請人辦事一樣。”
付費實習是給那些有經濟實力的人的捷徑,用錢來平衡一些不足。但對那些能力水平剛夠跨入門檻的人來說,曾經憑自己的能力可以獲得機會,加上錢這個維度可能就會被擠下去。
這些門口排起長隊的實習崗位也給了用人機構一定特權。王可記得,幾年前一些券商的日常實習還會給實習生薪資,現在除了正式的暑期實習生,幾乎不會發放薪資。
但現實是,實習經歷並不是刷得越多越好,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多位企業中高層人士表示,他們更關注候選人對實習項目的理解程度和參與程度。這種時候,靠花錢刷來的實習工分,幾乎不起作用。
教育部高校學生司副司長吳愛華近期公開表示,今年高校畢業生就業形勢嚴峻,不只有疫情影響,也有經濟結構調整等因素影響。這些因素有的是短期的,有的是長期的。
他強調,根據國家統計局統計數據,截至今年9月1日,高校畢業生就業情況要好於去年。但他也預測,2021年高校畢業生人數將首次突破900萬人,規模增長必然使就業形勢更加嚴峻。
據教育部預測,2021年高校畢業生將首次突破900萬人,達到909萬人,2022年畢業生將超過1000萬人。
1998年修訂版《新華字典》中有一句話,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在社交媒體上,這句話現在被當做一個冷笑話。
在今天這個時代,大學生仍然是時代驕子。教育部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中國14億人口中,只有約4000萬名大學生。
為了獲得更好的就業機會,越來越多本科畢業生選擇繼續深造。考研能夠延緩就業的同時,也在積累著新一波的洪峰,並且進一步加劇大學生就業難。2020年我國在讀研究生人數已達300萬人,而報名考研的人數更是在2020年首次突破300萬人,達到341萬人。
大趨勢看,大學生在人口總數中的比例將持續上升。吳愛華預測,十年後,中國14億多總人口中就會有3億多名大學生。如何配置這些人才資源,調整結構、提升質量,是一個重要議題。
一位教育行業資深人士向《財經》記者評價,無論正規與否,付費實習都是大學生就業內捲化的一個顯像體現。大學生付費購買實習機會,是應對競爭壓力的應激反應;機構和個人則覺得有利可圖,最終他們聯手擠走了更多普通大學生。
“短期來看,除了堵住這個漏洞,沒有其他更好藥方。”他說,長期來看,需要挖掘更多就業資源、拓展就業空間,從人才培養到就業各個環節為大學生提供更多機會。
12月初,一位重點大學的教授告訴《財經》記者,今年他被分配的指標是要保證5個-10個畢業生就業,至少月稅前收入5000元,研究生6000元,“每個老師都被分攤了指標”。
(文中李莉、王宇、呂方、張環宇、王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