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麼辦？”當吳遜(化名)聯繫上《國際金融報》記者時，語氣顯得十分失魂落魄——年僅24歲的他如今正被債務壓得快喘不過氣來。“毛豆新車網每天都給我打催收電話，從他們開始打電話給我，我就沒好好睡過，還一度非常絕望，想跳樓。我感覺有的催收電話在侮辱我，說我社會經驗少，要告我，送我’進去’，到時候後果很嚴重。”

吳遜斷斷續續地向記者講述著他近期的遭遇，因為緊張害怕，他還不斷地詢問記者，“毛豆會不會真的起訴我？”

2019年3月，身處浙江某地的吳遜被電話推銷說動，從毛豆新車網購入一輛哈弗F5，也是從這時起，吳遜就像陷進了一場噩夢。

吳遜告訴記者，以他的經濟實力，買車、還貸本就有壓力，再加上疫情影響，自己所處的外貿行業裁員降薪嚴重，實在無力繼續還貸。因此，他同意毛豆新車網把車拖走，但後者卻要求其另外交3500元。

也正是這3500元難住了吳遜，“我不是不想就這麼解決，就當買了個教訓，但我實在身無分文，另外也不甘心就這麼被毛豆’騙’了”。

吳遜之所以說毛豆“騙”他，是因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在毛豆新車網上買的車變成了“租車”，如今車輛也不在其名下，車險的第一受益人也不是他。

吳遜的遭遇並非是孤例，另有多位在毛豆新車網上買車的車主向記者投訴有相同遭遇。他們反映，毛豆新車網在廣告宣傳和銷售方面涉嫌誤導和欺詐消費者，讓消費者在誤以為是分期買車的情況下，最終簽訂了“租車”合同。在他們看來，毛豆新車網整套購車流程都像是一個早已設定好的“陷阱”，等待著沒有存款或者存款較少的年輕人以及缺乏徵信背書的低線城市消費者走入，而已然“陷進去”的車主更是苦不堪言。

為了更加接近事情真相，《國際金融報》記者對毛豆新車網“買車變租車”事件展開了全面的調查。

1、“餡餅”變“陷阱”

吳遜在浙江某從事布料顏色外貿生意的廠裡上班。2019年3月，吳遜被毛豆新車網銷售人員每天的電話推銷攻勢所打動，並答應跟銷售人員去看車。

吳遜向記者指出，現在回憶起從接受毛豆新車網電話推銷，到看車、訂車、簽合同、付首付等流程都像是一個設定好的“陷阱”。

“一開始，我到達指定地點後就要求看車，但銷售人員說等下再去，先在手機上看。由於我之前也有留意新車，就直接說想要哈弗F5，銷售人員隨後就稱現在只有一輛車，為防止被別人訂了，讓我先交訂金，所以我就交了2000元訂車。隨後，銷售人員給我看了一下車輛信息，就讓我簽字，但簽完字後才發現車根本不在當地。”吳遜表示。

吳遜表示，最後他是在4S店看的車，當時他並沒有多想。出於“只有最後一輛”的考慮，吳遜當天晚上又轉賬2000元給銷售人員，其中1000元是補足“車輛訂金”，另外1000元用來沖抵首付。

直到拿到車輛和行駛證時，吳遜才意識到他所籤的是一份《融資租賃合同》，車主不是他，車險的第一受益人也不是他。

這才讓吳遜開始意識到自己被“坑”了。吳遜告訴記者，他在毛豆新車網買車過程中，總共簽了兩份協議，一份是在訂車時所簽訂的電子《融資租賃合同》，另一份是在提車時籤的紙質《融資租賃合同之補充協議》。

吳遜向記者提供的《融資租賃合同》長達12頁，合同出租人是瓜子融資租賃(中國)有限公司，合同中並沒有出現毛豆新車網，這份合同吳遜只在最後一頁留下了一個簽名，其他信息一律空白。

《融資租賃合同》部分

“當時，銷售人員直接滑到最後一頁就讓簽字，我根本沒看過合同。在提車簽訂紙質合同時也是這樣，就讓我看了一下車輛出廠報告，就催促趕緊簽字。”吳遜直言。

記者註意到，吳遜這種沒看合同就簽字的遭遇只是“套路”之一，有不少車主在網上反映，自己從始至終都沒有簽過字，毛豆銷售人員涉嫌偽造簽名，更有甚者，部分並不識字的車主也“稀里糊塗”地簽了字。

此外，吳遜還指出，在低首付的誘惑下，並沒有註意利率的問題。他向記者算了一筆賬，他在毛豆新車網上購入的哈弗F5廠商指導價只需要11.8萬元，但毛豆新車網上的最終成交總價超18.5萬元(首付2.6萬元，月供3321.4元×48期)，“如果當初去4S店，14萬餘元就能買到了”。

2、或涉“暴力催收”

對於吳遜來說，月供這樣一輛車其實面臨不小的壓力。

去年提車後，吳遜乾了不少接送的活才勉強能夠維持，但是今年因疫情影響，吳遜無法再外出接送，再加上外貿行業“遇冷”，吳遜所在的工廠外貿已經沒有外貿訂單，如今只能靠內單生存。吳遜表示，“我們現在還要裁員，不知道這個飯能吃到哪天。”

目前，吳遜在毛豆平台上已經逾期3個月，“我原本就想要退車，但是因為逾期，毛豆方面要求要先交3500元才能退車，但是我連這個錢都拿不出，所以一直沒法退”。

吳遜還擔心再次“被套路”。他告訴記者，毛豆新車網要求他在退車的時候簽署一份《自願交車承諾書》，在這份承諾書中，僅提到車主自願將車輛交給毛豆處置，但並沒有具體提到貸款終結的問題。

“我怕這又是另一個’坑’。”吳遜表示，“但是不簽字退車交錢，毛豆每天都會給我打催收電話。”

也是這些催收電話讓吳遜精神高度緊張、夜不能寐，在孤立無助的情況下找到了記者。“你知道不，我當初真的差點就從我宿舍跳下去了。”這些日子，吳遜無數次想乾脆在網上借點錢按他們的要求還錢退車，但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就這麼被“騙”。

從吳遜提供給記者的電話錄音中，記者聽到，吳遜在催收電話中一度崩潰痛哭，也聽到催收人員確實曾說過“進去”、“老家”、“找律師應訴”、“外面打工”、“社會經驗不足”、“後果真的很嚴重”等字眼。在吳遜提到當初簽署合同的問題時，催收人員便指出那是貸前，現在是貸後，並表示對合同有疑問的話，可以找當初賣車給他的人，可以聯繫“河南那邊”。

吳遜告訴記者，錄音裡所說的“河南那邊”是指毛豆的售後部分，他認為這是互相“踢皮球”，因為他是在浙江買的車。而且他很早之前就去找當時的銷售人員對質過，但銷售人員事後表示什麼都跟他說了。現在銷售人員也已經離職了，電話也已經是空號，根本找不到相關證據證明自己被“欺騙”了。

3、是否涉嫌廣告誤導

吳遜的遭遇並非個例，記者跟踪採訪發現，很多毛豆車主的購車經歷都與吳遜相似，雖然毛豆各銷售人員之間“話術”或做法有一定區別，但是投訴的車主都指出，本質上都存在誤導消費者以為在分期買車或故意隱瞞“租車”事實的嫌疑。

目前，全國各地的毛豆新車網車主紛紛站出來維權，要求退車退款/首付，掀起了一場“投訴”大潮。

黑貓投訴截圖

一位毛豆車主向《國際金融報》記者反映，不少毛豆車主都是看到毛豆新車網的廣告而關注到的這家買車平台，其廣告提到的就是“買新車”，而不是“租新車”。而且在銷售過程中，銷售人員半句不提“租車”，有的銷售人員直接就是說“買車”，這存在“消費欺詐”的嫌疑。

毛豆新車網自成立以來，為擴大市場份額，進行了不少的廣告投放，很多消費者都對其廣告耳熟能詳，如“買新車，上毛豆”“毛豆新車網，0到1成首付買新車” “首付3000元起開新車”等，這讓消費者在心中將毛豆新車網默認為汽車電商平台。在廣告投放上，毛豆新車網並未提及融資租賃的概念，再加上在銷售上弱化甚至避談融資租賃等字眼，很容易誘導消費者誤認為是分期購車。

一位資深律師向記者表示，毛豆新車網在廣告層面有誤導的嫌疑，在簽合同之前即使是有法律知識基礎的人也難以分辨這是買車還是“租車”，所以毛豆新車網應該在銷售過程中跟客戶明確是租車還是買車。

上述車主表示，因為是當面買車交流，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有問題，也沒有錄音，而現在銷售人員大多都已經離職了，要么就不承認，所以根本無法抓到“把柄”。

為更加接近事件真相，《國際金融報》親自充當了一回購車者。

在與毛豆新車網一位銷售人員方圓(化名)取得聯繫後，其便直接約記者去看車。當記者問到在毛豆上買車流程時，方圓表示，“就是一個分期方案、一個首付款和一個月供，其次是看你的徵信，看你想做幾成(首付幾成)。”其還強調，“我們這邊是包牌照、購置稅，都包辦。”

隨後，方圓又用“明天過來看車報銷路費”、“明天有活動，優惠比平時大”等好處邀請記者看車，在記者表示“不急著買車”後，他依然不停地勸說記者，“買就在一瞬間，不賣能考慮好幾年”“早買早享受”……

在記者未提到“融資租賃”字眼之前，方圓並未主動提起相關話題。中途方圓還告訴記者，貸款是通過工商銀行進行，給記者一種是在毛豆新車網平台上買車，在銀行做分期貸款的錯覺。在記者主動提及融資租賃概念後，方圓才表示，這其實也是一種貸款模式，只不過是從國外引進的新模式。

據記者近期調查跟踪，本次投訴毛豆新車網“買車變租車”的車主大多數都跟吳遜一樣偏年輕，或者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年紀偏大，所購車輛的廠商指導價也絕大部分在15萬元以下。這部分客戶經濟基礎薄弱，法律意識也相對薄弱。

而毛豆新車網通過其低門檻、低首付且手續簡單、審批速度快、有優惠等介紹邀請車主盡快看車，讓車主在消費衝動階段迅速訂車、簽合同，不少沒有存款或者存款較少的年輕人以及缺乏徵信背書的低線城市消費者很快就會“陷進去”。

此外，在毛豆新車網“買車變租車”背後，還伴隨著與當初互聯網金融高度相似的“套路貸”、“高利貸”、“暴力催收”等亂象，讓已然“陷進去”的車主苦不堪言。

對於車主投訴的“買車變租車”事件，毛豆新車網方面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其實“買車變租車”事件根本不存在，毛豆都是按照法律合法合規進行操作的。“所有的買車用戶在購買車輛和提車時都會錄一個視頻，他們都很清楚融資租賃的這個模式，包括知道合同里面的所有過程，只是現在有些用戶還不起錢了，他們不想承認了，想退車”。

另外，毛豆方面表示，車主的還款記錄跟銀行是連上徵信系統的，如果車主出現逾期，銀行徵信系統也會有問題。

在與記者的溝通過程中，方圓也向記者指出，毛豆新車網的模式是毛豆做第三方擔保，銀行直接放款的模式。方圓朋友圈中一張截圖顯示，客戶通過毛豆獲得了工商銀行8.88萬元的汽車分期額度，需要客戶去工商銀行網點辦理汽車專項分期面簽業務。

不少車主告訴記者，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更加堅信這是銀行分期購車的模式。有多個毛豆車主在維權群中表示，自己在銀行有相關貸款記錄，是個人消費貸款，只限用於毛豆租車，每個車主的所貸銀行也各有不同，除了工商銀行，還有新網銀行等。

有關銀行直接放款一事，記者也得到了毛豆方面的證實，其稱資方並不止這兩個，車主在銀行也確實有貸款記錄，“融資租賃合同里面會寫，跟銀行是什麼關係”。當記者追問在吳遜融資租賃合同中沒有看到和銀行關係的描寫部分時，毛豆方面則稱，跟車主籤的文件還有多個，如簽前告知書等。

但吳遜告訴記者，他並沒有收到過類似的短信，也沒有去銀行辦過相關業務，與銀行之間也沒有簽署過任何協議，所有的合同都是與毛豆新車網方面籤的，即一個融資租賃合同及其補充協議。也有車主表示，我名下沒車，為什麼在銀行會有貸款？

對此，一位長期從事與銀行對接融資租賃行業的從業人員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銀行確實與融資租賃公司有合作產品，本質是為了給銀行引流，而融資租賃平台也可以賺取利率差(銀行放給平台的利率和平台放給客戶的利率之間的差額)，但一般客戶都是直接與融資租賃平台簽訂合同。

另外，對於方圓向記者提到的“包牌照”、“包購置稅”、“包第一年保險”，其他車主也表示，其銷售人員也是這樣進行推銷的，但到最後發現，這些實際都被算進了最後的貸款金額中。

4、低首付背後的高利率

事實上，在毛豆新車網對低首付進行廣泛宣傳時，還忽略了另一個事實，那就是高利率。

在毛豆新車網官網或是手機APP端，首付數額以及月供數額隨處可見，但利率卻從未出現，包括在記者詢問具體利率時，方圓也是含糊其辭，僅稱是銀行根據個人徵信做的方案。

不過，根據毛豆新車網公佈的首付和月供，消費者可以大概推算出所承擔的利率成本。

以毛豆新車網官網首頁爆款車型五菱宏光S3 2019款1.5L手動標準型為例，其廠商指導價5.98萬元，若分期方案為首付一成，24期的總共需要還款約8.8萬元，即兩年時間內需還利息2.83萬元，年利率約26.2%；同理計算，36期的年利率約21.66%；48期的年利率約為19%。

若首付兩成，24期年利率約為28.4%；36期年利率約為23.23%；48期年利率約為20.24%。

若首付三成，24期年利率約為31.19%；36期年利率約為25.18%；48期年利率約為19.7%。

毛豆新車網爆款五菱宏光S3年利率一覽表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十六條，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屬未超過年利率24%，出借人請求借款人按照約定的利率支付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借款人請求出借人返還已支付的超過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從上述年利率表中可以看出，毛豆新車網的平均年利率最高超30%，而最低也高達19%；這雖然不屬於高利貸，但對於毛豆新車網收入較少且缺少其他資質的客戶群體來說，實屬不低。

通過利率表也可看出毛豆新車網金融方案的內在邏輯，即首付越低，利率越低，貸款時間越長，利率越低。一位銀行從業人員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毛豆新車網通過這樣的方式，鼓勵客戶做低首付和長期的金融方案，這對於毛豆來說，貸款總額越高，貸款期限越長，賺的就越多。

而對於毛豆新車網的目標人群(偏年輕、偏老齡)來說，並不能一眼透過低首付和月供來直接看到背後的高利率。

汽車分析師任萬付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毛豆的這種“套路”也是充分抓住了這部分消費者的心理，一方面是低首付“佔便宜”的心理，另一方面這部分人群相對缺乏法律保護意識，對於如何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還是一知半解。

上述銀行從業人員也認為，毛豆新車網本身客戶目標群體非常精準。“單價不高的車都需要分期以及低首付，說明這類人群對車有剛需且真的缺錢，有剛需說明對價格(利率)不會太敏感，而低首付可以降低這類人群購買門檻”。

這類人群往往因為達不到銀行審核的資質標準而游離在銀行體系之外，被銀行稱之為“次貸”客戶，這也正好被毛豆新車網“鑽了空”。

對於控制“次貸”客戶風險，高利率就是法寶之一，上述銀行從業人士指出，對於毛豆來說，其可以利用額度小、比較分散以及利率高來覆蓋稍高的不良率，保證盈利水平。在如今很多賣車本身並不賺錢的時候，很多包括4S店在內的平台利潤都早已經開始往金融方面靠攏。

5、“買變租”的本質

如果毛豆新車網僅僅是通過高利率來控制風險，只要在法律範圍允許內，或許車主們並不會群起而攻之，如今他們更加在意的問題是在其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毛豆平台上買車變成了租車。

這裡的“租車”其實是指融資租賃，這是一種以租代購的方式。一位汽車融資租賃企業高管向《國際金融報》記者表示，在中國，融資租賃方式相對傳統金融方式來說起步較晚，一般來說，融資租賃期間，為方便公司管理和保障公司權益，租賃物所有權登記在公司名下，等融資租賃期滿，客戶可以選擇將租賃物轉至自己名下，這樣就完成了整個融資租賃過程，如果客戶在中途存在逾期，為保障公司利益，公司可以將租賃物收回並處置來彌補損失。

上述高管表示，其實融資租賃模式因為其低首付、流程簡單等優勢近幾年在中國發展勢頭迅猛，在他看來，融資租賃讓客戶低門檻購車，也讓公司能夠控制風險，是雙贏的。但很多消費者對這一模式仍非常陌生，很多都無法接受以租代購的模式，所以在銷售過程中，他們也並不會跟客戶主動提及融資租賃概念。

在記者的調查採訪中，大部分車主在得知自己買車變租車後，仍不清楚融資租賃的概念，還認為是普通的經營性租賃；雖然最後正常還款後可以選擇過戶到自己名下，但無形中就像買了一輛二手車。

任萬付表示，正是因為這樣，不少融資租賃公司都選擇了一些“套路”。

事實上，這些“套路”從法律上也難究其錯。多位資深律師向記者表示，毛豆新車網從廣告到簽訂合同，再到最後催收等涉及的面很廣，很難判定其是否真的涉嫌“消費欺詐”、“暴力催收”等，從法律流程上看，車主確實簽訂了相關的《融資租賃合同》，不過對於相當複雜的合同，消費者還是很難理解。

上海市海華永泰律師事務所律師陳元熹向記者指出，目前更多地是提醒消費者，在涉及借貸時，一定要仔細了解過合同後再簽字，在無法接受融資租賃模式時，不要貿然簽字。

對於毛豆新車網“買車變租車”事件，記者將持續跟踪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