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子第一街探營:有人在堅守政府比商家急
作為全國乃至全球最大的電子產品集散地,深圳華強北長期以來被譽為“中國電子第一街”。但是這幾年,關於華強北風光不再的報導持續見於報端,華強北到底怎麼了?網上流傳的“空鋪潮”是否屬實?手機通信產業轉型、電商衝擊、高租金的影響有多大?
曾經在這里扎根的商戶和創業者,又是如何看待今天的華強北變局……帶著這些疑問,證券時報記者近日多次走進華強北,調查華強北店鋪檔口和寫字樓出租情況,與商戶進行深度交流,走訪政府人員及專業人士,調查華強北產業轉型升級的成效,力圖還原一個真實的華強北。
年入百萬的吳老闆:
賺錢全靠轉得快
手機佔據了華強北市場的大多數舖位。華髮南路飛揚時代大廈,是華強北月租金最貴的地方,1-4樓是通訊市場,每層定位不一樣,而4樓的租金又是這個大廈裡最高的,這一層專售蘋果手機,從香港拿貨過來賣,利潤高,租金又是這個大廈裡最高的,傳聞中這層樓的老闆個個身價千萬起。“外面傳得太離譜了,哪有這麼多千萬,我就認識四樓有幾十萬資產的,哈哈。”吳老闆大笑著說。
2013年,吳老闆結束了老家的MP3、MP4生意,來到深圳華強北,從學徒做起,修蘋果手機。“那時候一個月能賺1萬多吧,要修的機器多得很,想賺多少完全取決於你想修多少,修得多就賺得多,修到凌晨三四點也是常有的事。很累。”吳老闆回憶道。
修了兩三年後,身體報警了,腰椎盤突出問題很嚴重,不能久坐,手機維修的事不能做了,再加上老婆孩子過來了,1萬多的收入在深圳根本不夠花,在市場混久了,也認識了一些人。吳老闆開始嘗試做蘋果手機生意,也就是去香港拿二手手機,過來深圳賣。“第一單就賺了4萬多塊錢,可把我樂壞了。”但第二單“統貨”看走眼了,接下來又陸續虧了三四批貨,當時他總共就只有20來萬的本金,虧到所剩無幾了,“那時候心裡很絕望,只想回老家,快點離開深圳,再也不要來了。”吳老闆最後還是決定扛下來,通過信用卡騰移資金,終於又賺回了本金20萬。
2016年,吳老闆將檔口開到了華髮南路飛揚時代大廈4樓,租金最高,人氣最旺,“就是這同一個櫃檯,租金有過3000元/月,最高到過18500元/月,現在是9000元/月,半年簽一次合同,生意好就漲價,檔口空得多了就降價。反正每次簽約租金都不一樣。”一平方米左右的玻璃櫃檯,位置好的曾被炒到三四萬一個月,轉讓費達到150萬,後來市場進行了控價,規定每個月租金不准超過1.3萬,炒作才有所降溫。
今年,是吳老闆做水貨手機的第四年,他總結前三年,收入每年都在增長,現在“統貨”基本不會看走眼。2018年賺到了百萬元左右。回憶到華強北這六年,買了房(惠州),買了車(寶馬),生了二胎,大兒子在深圳上學,他還是比較滿意的。
“華強北客流有沒有減少?這個我沒有明顯感覺。有沒有覺得生意不好做?我覺得一個行業做到一定階段,尤其是電子行業日新月異,肯定會發生變化,就看你能不能跟上這種變化,跟不上就不好做,跟得上就好做。”吳老闆說道。
感嘆生意難做的老周:
2012年是分水嶺
六年之前,周老板的店也開在飛揚時代大廈4樓。“那時飛揚市場做得還比較雜,我們4樓也租過,3樓也租過,人氣好了以後,就把我們做二手機的都趕到愛華市場來了,因為都是通天地集團的市場,我們做久了反正都是做老客戶的生意,在哪個市場都無所謂。”全國的二手手機在華強北集聚,又從華強北賣到全國各地,因為這裡有著二手機產業鏈一條龍服務,逐漸發展成為中國乃至全球最大的二手手機生產和集散地。
一棟毫不起眼的民房,底下是污水橫流的菜市場,菜市場樓上是二層商舖,再往上是居民樓。爬上油膩的樓梯,斑駁的牆面上佈滿了各種痕跡,來到樓上,眼前的一切可能會讓你感到驚訝,喧嚷的人群,熱鬧勝過早高峰的菜市場,這裡是華強北二手手機的重要市場——愛華市場。周老板的檔口,就在二樓。說是檔口,其實就是一個70厘米長的玻璃櫃,佔地1平方米,租金每月3000多元。“這層樓不知有多少千萬富翁呢,你看看這工作環境,我們一年350天在這裡,市場的人大多是草根出身,我們根本不需要高大上的環境,不需要政府進行這規劃那規劃的,只要有錢賺。”
“過完年剛上來,每天出貨1000多台,連續幾天,老婆還在家裡沒過來,可把我忙死了。”周老板回憶起2004年春節後市場交易高漲的時候,語氣中仍透露出興奮。
周老板2001年高中畢業後就來到華強北從事二手手機生意,在這個簡陋的玻璃櫃旁邊,他坐了已有18年,見證了華強北的興衰起落。在老家的省會城市買下了兩套房,在深圳也買房買車,還生了3個孩子。
他印像中,生意最好的時候是2003年、2004年,每天能賣好幾百台,而且有相當比例的二手手機是賣給了老外,耳濡目染下來,他們夫妻倆也都學會了簡單的英語交流。什麼時候覺得生意在變差呢?周老板想了一下,“大概是2012年開始吧!”
他分析,生意變差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手機品種變少了,大浪淘沙,絕大部分山寨機已絕跡於市場,只留下大品牌,大品牌手機價格貴,質量好,人們換手機的需求沒有那麼頻繁。另一個是市場的規範行為,打擊翻新機、山寨機,規範貨源,大家生意就不那麼好做了。
周老板告訴記者,2017年下半年有一段時間,整個市場很少有檔口做生意,大家都關檔了,就是因為監管部門天天來查,看貨是不是來路不正,一有問題就收貨抓人,大家索性就都關門了。周老板也被抓過,雖然後來發現是抓錯了,人很快被放了出來,但是因為拿不出正規的進貨發票,20多萬的貨還是被扣壓了,要求等案件調查清楚之後再還給他。最後幾經周折,把貨拿回來了,但是基本沒啥價值了,一是損壞了一些,另外一個因為電子產品價格折價特別快,現在1000塊的貨,半年以後可能就值四五百塊。
現在市場上基本上沒有外國人來拿貨了,都是一些熟客,下家不問上家的拿貨渠道,上家也不打聽下家的銷售渠道,維繫他們之間關係的僅僅是“錢”而已,這是建立在這條“灰色產業鏈”上唯一的紐帶。
“現在?平均下來每天賣個幾十台吧,也就掙個吃飯的錢。”他表示,現在的收入,不及以前的50%。被問到是否考慮轉行時,周老板嘆道:“我倒是想轉行啊,可近20年光賣二手手機了,其他行當也不了解啊。我們市場也有一些人改行退出了,但過一段時間在其他行業裡虧了錢又來賣手機了。”其實,周老板已經把內地的兩套房掛出去了,準備大干一把,他認為,二手手機不是非標品,兩個交易的個人,對於手機新舊成色的定義不一樣,所以目前很難完全被互聯網代替,二手機交易市場並不會衰落。
檔口9變2的黃老闆:
產業、封街、電商衝擊大
2000年賽格廣場裙樓投入使用,一至八層匯聚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知名品牌電子元器件,電腦整機及配件,以及通信、家電、視聽類電子產品。同年,黃老闆在賽格廣場開下第一間店,主要銷售相機和配件。2008年至2010年期間,相機處在銷售的高峰期,黃老闆在賽格廣場租下9個檔口。
公開資料顯示,鼎盛時期,華強北電子專業市場多達36家,經營商戶26252戶,年銷售額實現3000億元,是全國經營商戶最多、產品最全、銷售額最高的電子商業街區。
“2008至2010年,相機處在銷售的高峰期,一個月最高的營業額是1000多萬,現在一年都收不到1000多萬,那時候,忙到五六點鐘才吃中午飯,晚上經常忙到八九點。”黃老闆表示。
華強北開始面臨多方面的挑戰,首先是電商對實體店的衝擊,隨著阿里巴巴、京東、蘇寧易購等電商平台迅速發展,電子產品交易逐漸向線上轉移,各電商平台為搶占市場不斷進行網上促銷,華強北實體店銷量下降,部分華強北的商家開始轉移到線上銷售產品,將店鋪從華強北搬至其他地方。
為應對電商對華強北電子元器件市場帶來的影響,華強集團著手打造華強電子網,2015年,華強電子網電商企業註冊電子企業用戶超過150萬家,月訪問量超過3000萬次, 2015年華強電子網撮合交易額達到360億元。
其次,手機從功能機進入智能機時代後,華為、OV(OPPO、VIVO)、小米等國產手機迅速發展,手機價格大幅下降,山寨手機市場縮小,華強北商家靠倒買倒賣山寨機的利潤大幅度下滑。同時,為加大保護專利和知識產權力度,政府出手嚴厲打擊華強北的山寨和水貨市場,大量依靠販賣山寨和水貨手機為生的商販被迫搬離了華強北。
2013年也是華強北人流急轉下降的重要時間節點,受修建地鐵影響,華強北開始對主要幹道進行長達4年的封路,人流量驟降,大量商家生意受影響被迫搬離華強北。
雲創智谷運營招商總監李元政認為,華強北修地鐵封路是人流量逐漸減少的原因之一,而電子商務的興起則加速了華強北實體電子交易的沒落。
2017年,地鐵開通也未能挽救華強北的衰落之勢。“修地鐵期間對客流量確實有所影響,人現在都不來買東西了,不知道為什麼,就包括賣筆記本的,往年都是排著隊買單,現在也是非常冷清。”黃老闆說。如今,黃老闆的9個相機檔口,只剩下兩下,“計劃今年再關掉一個”。
但顯然把所有原因都歸結於地鐵封路也不客觀。“以手機市場為例,華強北是出名的’翻版機研發中心’,隨著智能機技術不斷進步,模仿難度變大,很多模仿出來的機子達不到要求,同時,政府加大了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仿冒的代價太大,華強北仿冒機子變少了,華強北的企業有一個淘汰的過程,很多產業鏈在華強北也沒有了生命力。”華強北商會會長黃建躍說。
“空鋪潮”真相如何?
租金沒漲,需求消失了
作為亞洲最大的電子產品集散中心,曾經的華強北“一鋪難求”,各大商城人滿為患,甚至有舖位售價突破30萬元每平方米,有人靠著投資舖位發家致富。
“華強北做小櫃檯的人,以前拿到櫃檯的很多都發了財。2008年金融危機以後,櫃檯價格下跌,一手的都沒虧,但是,炒櫃檯的人就虧了。”黃建躍說。
而近年來,華強北“空鋪潮”屢見不鮮。記者從深圳華強集團有限公司2018年度第三期中期票據信用評級報告中發現,華強集團的電子世界門店多集中在華強北市場,深圳一店共有舖位3757個,2015年出租率達到95%,後逐年下降,2017年降到89%,2018年的1月至9月有所回升,為92%。深圳二店的舖位數量為1729個,2018年1至9月出租率為87%。
華強北“空鋪潮”的現像在2012年便已存在,在走訪中,記者明顯感覺到轉型和降價已成為華強北各大商場的主旋律,人流量不斷向少數商城集中,商舖則從高層向低層搬遷,越往上人流量越少,空置的檔口越多。大量數碼商城同類競爭,在出租率不斷下降,租金不斷下調的壓力下,為應對空鋪帶來的壓力,部分商城開始謀求向商貿轉型,引進美容、服裝等其他產業。
記者看到,曼哈數碼廣場A座內行人稀少,大多數商舖已經關門,僅有少數未到期的商家在營業。據了解,曼哈數碼廣場經營面積達到10萬平方米,是深圳“老字號”大型正品行貨手機交易中心、手機通訊配件批發中心、智能手機維修中心。然而,當記者以做手機生意為由向招商經理洽談時,對方表示,A座近期要做產業轉型,已不再對外出租。在詢問轉型做什麼行業時,對方表示不清楚,還在等公司的通知。
與曼哈僅一路之隔的現代之窗商業廣場則顯得十分蕭條,一樓二樓則有很多商舖待租,租金價格相比其他商場要低。
同樣面臨轉型壓力的的還有遠望商城,沿著振中二路往南走約50米,可見遠望商城二期一樓和二樓則改成了化妝品區,負責該區域的招商經理表示,這一區域從2018年年底就開始不對電子產品商家出租了,原電子產品商舖到期後概不續租。
在遠望數碼,某商舖老闆透露,新入駐的商家除了租金,還需交價格不等的進場費。該老闆向記者介紹了一間待轉租的商舖,面積15.7平方米,月租金15700元,原老闆剛租的時候交了12萬的進場費,現在個人急轉可免去入場費。
遠望數碼的樓層經理則向記者表示,近期所有新入駐的商家可以免去入場費,外加免去第一個月的租金,現在市場競爭壓力大,所有的報價都已經打過折扣。
走訪賽格廣場,記者發現大多數商舖都已對外出租,但是流動率非常高。在賽格廣場6樓,一個幾平方米的小檔口分割成兩塊,由於業務減少,為分攤成本壓力,業主正將另外一半出租。
賽格廣場樓層負責人吳經理表示,近幾年租金不斷在下調,每次下調5%。黃老闆在4樓的商舖每月為13000元,2008年時則需要23000元。黃老闆表示,受華強北修地鐵的影響,賽格廣場當時租金每年降5%,3年總共降了15%。
“我們對面的舖位2017年空了半年,換成了聯想,又換成了做高端數碼相框的,做不到三個月,每個月都虧損,又換了一家做礦機的,數字貨幣跌得厲害,賣礦機的也退租了。如今賽格電子市場流動散客較少,多數商舖以批發老客戶為主,如果入駐之前沒有固定客源,前期經營會有較大壓力。像我這樣的老商舖,我認識的,可能就只找得到五六家。”黃老闆說。
政府比商家還急
力推創新創業街區
在因為修地鐵而封路的四年裡,華強北空鋪率最高的時候達到了80%。2017年初封路解除後,華強北的空鋪率情況好轉,可作為全國最大的手機批發市場,華強北手機市場的衰落是大勢所趨。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是,作為中國也是世界最大的電子元器件集散地,華強北電子元器件交易市場優勢仍存。如今,華強北正希望憑藉其完備的電子信息產業鏈,成為全球創客與高新科技產業天堂。
2017年10月,福田區委區政府出台了《華強北創新發展行動計劃》,計劃3年內投入10億元專項資金開展“十大行動”,從產業空間、業態提升、品牌打造等方面,全方位扶持華強北創新發展,提昇華強北商圈綜合競爭力,創造華強北新的活力與繁榮。
2018年2月8日,福田區政府發布《華強上步片區產業空間共給側改革專項政策》。通過改造、租賃、合作等方式整合片區物業,通過政府扶持降低空間成本,通過空間統籌聚集創新要素,通過創新發展引領轉型升級,將華強上步片區打造成國際一流的創新創業街區。
在政府的扶持下,越來越多面向科技領域的創客空間在華強北創立,規模大小不等,雲創智谷位於賽格科技園2棟,其運營招商總監李元政向記者介紹,深圳雲創智谷2018年開始啟用,定位打造成“人工智能城市創新中心”,已建設完成園區面積7824平方米,入駐企業46家,實現了100%入駐。
“我們三樓以前是一個美食城,倒閉了一年多沒開業,我們投資了600多萬元重新改造成了創客空間,政府給予了租金、裝修空間費用等扶持政策。”李元政介紹。
某入駐企業老闆向記者表示,他基本走訪過華強北所有的商業寫字樓,價格在100元至120元每平方米,雲創智穀價格是80元,比較划算。“而且創業的起點就在我們樓上,這是福地啊!”
李元政認為,華強北應積極發揮電子產業元器件集散的優勢,結合科技創新,配合政府的長期扶持政策孵化企業成長。“華強北的優勢在於,一個電子產品,在華強北電子世界所有電子元件都可以買得到,並一站式把樣品做出來。華強北利用作為電子元器件的集散地的優勢,孵化和電子產業有關的創客、創業型企業,接到了產品創意或國際市場的訂單,很容易就能把產品做出來,再銷售到國際市場去。”
記者註意到,大部分創客空間都為入駐企業提供了完善的配套設施,如會議室、展廳、休息區等。這些接受了政府補貼的創客空間對入駐企業提出了一定的要求,比如規定入駐的企業名字必須帶有“科技”兩字。但是,也有企業原本不符合創客空間的入駐條件,僅僅更換公司名稱,加入“科技”兩字即入駐的情況。在記者採訪的幾家創業企業中,他們的採購產業鏈並不在華強北,也就是說,他們並非是為享受華強北電子元器件集散地的優勢而來。在某創客空間入駐的大廈,記者與大廈管理人員攀談時,其將創客空間理解為二房東,就是投資公司通過相關手段拿到低價房源,再將其分租出去。
華強北某業內資深人士則認為創客很難為華強北帶來活力,華強北是個商業區,雖然現在創客在華強北的辦公室成本降低了,但是面臨其他各種各樣的高成本。對於不用在華強北採購元器件的創客來說,可以到成本低、生活條件好的地方創業。另外,創客不會為華強北帶來客流量,不能為華強北帶來更多的商業氣氛,也很難為政府創造更多的稅收。
他認為,目前華強北的業態不豐富,電子行業慢慢地萎縮,新的業態又沒有更新進來,沒有打造成各個商戶之間的聯通,裡面有一個最大的原因不是政府不想做,也不是企業沒有意願去這樣做,主要是步行街里面的房屋的產權非常複雜。大多數都是國企的物業,國企可以自己經營,經營好壞對他們來說壓力不大。另外,出租的時候對品牌的要求不高,只講究誰出的租金高,不同的物業之間他們很難統一。
黃建躍則認為,修地鐵長期來看對華強北是利好,地鐵開通後人流量增加了,當時封路只是一個暫時的陣痛。華強北應該要以低租金吸引商家入駐,讓商家實現盈利。降低租金後,有選擇地引進好的品牌和企業,由政府來溝通協調和補貼扶持,以低價位吸引全國好的零售品牌入駐華強北。
“重新打造一個華強北,不能用老的概念來打造。除了保持是電子一條街以外,還應該引進別的知名品牌。”黃建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