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爽的工作福利,什麼時候捲到亞洲?
2024年1月,史先生所在的公司開始試驗「四日工作制」。他簡單算了一下,按照最新工作制度,2024年他的實際工作日為184天,剩下182天為休息日。 “理論上連休最長時間是2024年11月28日至2025年1月1日,共35日。”
史先生任職於加拿大西部某省會城市的廣告行銷公司,半個月前入職已達三週年。
即便是在因WLB(work life balance)而聞名的加拿大就業市場,史先生所在公司的「四日制」試驗依舊算得上相當先鋒且罕見的人事制度。
試驗分為兩階段。 2024年1月19日至月底為第一階段,每週五的例會改為線上召開,根據員工個人需要決定是否在家上班,如不需要可自行休假;第二階段是2月,無需報告進度,所有員工每週五都不需要上班。
在經過近兩個月的試驗後,公司正式將其轉變為長期制度,實施至今。史先生說,開始「上4休3」後,收入並沒有發生變化,但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只相差一天。 「這其實有種挺『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上班的日子和休息的日子沒什麼區別了。」
在混合辦公和居家辦公等製度不再新鮮的今天,傳統的五日工作制正在鬆動。 2023年9月,市場調查公司Milieu Insight調查顯示,新加坡約有八成員工希望落實四天工作制。在歐美國家,四天工作制的試驗浪潮更是幾度興起。
2022年,英國參加四天工作制試驗的大多數企業表示,他們有可能在未來正式實施這項制度。 (圖/ statista)
在五日工作制尚且實行得磕磕絆絆的當下,一個更「激進」的四日工作制會更好嗎?
1一生愛卷的亞洲人,也要“上4休3”
四日工作制的試驗始於冰島。 2015年,冰島公共部門的2,500餘名員工進行了這項試驗。彼時,四日工作制尚未迎來它的轉捩點,僅僅是在相當小範圍內進行的社會試驗。
但顯然,在過去的五年內,全球範圍內的經濟環境變化,讓四日工作制有了生長的土壤。在英國、比利時、愛爾蘭等傳統歐美國家,四日工作制正緩慢成長。
在一向被認為工作強度較大的亞洲,四日工作制在輿論場上也漸漸有了一些聲量。印像中最盛產「工作狂」的日本,開始在部分企業內部小範圍試驗四日工作制。
根據《金融時報》報道,2025年4月起,東京都政府計劃實施每週「上4休3」制度,該制度將對都政府僱員實行,但不包括短期工作僱員。 Wooden所在的醫療服務公司,則更早實踐四日工作制。
2024年8月1日,訪問護理師Wooden主動申請了「上4休3」。 Wooden告訴新周刊,她申請時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社長很痛快地表示「沒問題」。
但Wooden是分公司內唯一申請「上4休3」的員工。儘管制度擺在那裡,但同事們沒有主動申請,原因並不難理解——各個公司執行「上4休3」的政策各有不同,在這所醫療服務公司,四日工作制意味著「工資會變成原來的80%」。
收入減少,勸退了不少本地員工。「如果要拿到全額工資,那申請者必須要在4天內完成40個小時的工時,否則就要打折。之前出台過限制勞動者加班時長的政策,也遭到挺多人反對的。 ”談到收入問題,Wooden坦誠地說:“能理解,現在物價上漲得厲害。
2019年10月1日,日本正式將消費稅從8%調升到10%。從2014年到2024年,十年來日本調整了兩次消費稅,漲幅達5%(從5%至10%)。
但一般民眾收入的成長卻追不上通膨和消費稅的漲幅。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 數據, 2021年日本的平均年薪為3,9711美元,比1991年的3,7,866美元高了1,845美元,30年的薪資累計漲幅不到5%。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何這些本地工作者不願意申請「四日工作制」。
這也與《日本經濟新聞》在2023年進行的一次民調的數據不謀而合。調查顯示,57%的受訪者認為不應該推進「上4休3」。並且,收入越高的人越贊成「上4休3」。在那些年收入不到800萬日圓的族群中,只有34%的受訪者認為應該要推進。
更少的收入和更久的工作,對於打工人來說,是一個兩難的抉擇,莫不如保持原來的五日工作制。
(圖/《我們的當打之年》)
體驗了半年的“上4休3”,Wooden說,“每週都有三天連休,真的很酷”。但同時,打了折扣的工資也難免令人焦慮。在Wooden的年終總結中,她寫道:「在開心和偶爾焦慮中不斷地跳躍。」原本,公司向她提出了周一去總公司支援的建議,因為這意味著基礎工作量會大幅上升,她可能沒辦法完全控制時間。她考慮再三決定拒絕,同時申請了「上4休3」。
多出來的休息時間,Wooden會偶爾兼職做醫療翻譯,陪同患者就醫並提供翻譯服務,「很多大學醫院只有工作日開放,現在我周一也可以接到一些去大學醫院陪同翻譯的工作。」而這份兼職可以讓她超越原本的職業視野。
在Wooden的兼職工作日誌中,她寫:「血管細的朋友,控制血糖,好好保護腎臟。一個透析的病人,因為血液粘度高、血管細,透析造瘻從半年一換到一周一換,最後只能住院透析。
此前她並沒有擔任過手術室護士的職務,但藉著陪同就診的機會,她也在旁邊觀摩了幾場局麻手術。對她而言,「影片永遠給不了現場所見的震撼」。當然,體驗有好有壞,她也曾因為客戶認為醫院的收費標準過高,而被罵了半小時。
這份兼職帶給她一份可觀的收入,也拓展了她的專業視野,讓她短暫客串了許多人的人生,就像特魯多醫生說的那樣,「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Wooden也從客戶身上獲得了許多能量。 (圖/ 受訪者供圖)
2 無差別的“四日工作制”,對帶娃家庭更友好
小紅書部落客,資深Global HR@JoHoo,目前在荷蘭工作,此前有多個國家的出海中資和外商人力資源管理經驗。
她告訴新周刊,儘管「四日工作制」正在某些地區成為一股風潮,但在她來看,對於企業來說,短期來看的確有不少挑戰,「最直觀的包括:工作流程重組、員工培訓的成本增加以及可能需要增加人手以確保服務品質」 。
但她也認為,從長遠看,企業往往能獲得可觀的回報,“人文關懷和商業效率不一定矛盾。四日工作制的核心在於提升效率,而不是簡單地壓縮工時。”
與刻板印象相悖的一點是--從某種程度上,四日工作制算是一種「降本增效」的手段。根據4 Day Week Global的研究數據顯示,透過提高工作效率(平均提升32%)、減少辦公成本(水電費等降低20%)、降低離職率(平均下降57%)等方面,企業往往能夠獲得可觀回報。
潘女士任職於韓國一家外貿公司,在入職面試時,公司明確表示正在執行「四日工作制」。
她也告訴《新周刊》,公司的人事流動率並不高。 “公司從2023年起就開始實行四日工作制,薪資也許會比同行業其他公司稍微低一點,但是因為四日工作制的關係,同事也更願意待在公司裡。 ”
(圖/《正青春》)
身為職場媽媽,四日工作制對於她的家庭生活有真實的改變。 「從五日變成四日以後,會讓我覺得有一點鬆口氣的時間。尤其對於育兒家庭來說,有不少需要工作日跑政府機構和醫療機構的事情」。
這意味著父母不再需要頻繁地在工作日請「育嬰假」來降低自己的職場信譽度和競爭力。這也是許多擁有生育率焦慮的國家選擇推廣四日工作制的原因之一——除了降本增效之外,這成為一種提振生育率的手段。
先前,日本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表示「上4休3」政策旨在應對持續低迷的生育率,幫助職業婦女平衡工作和育兒。
但於年輕人而言,生與不生,取決於他們對未來的預期,而這並非簡單粗暴地靠增加休息日就能解決。
例如,潘女士告訴新周刊,除了彈性的工作制度之外,韓國還有一系列降低家庭育兒成本的方式。“韓國有種叫作’兒童之家’的機構,介於日托班和幼兒園之間。還沒到幼兒園年齡的孩子,就可以送到’兒童之家’照顧。”
據了解,「兒童之家」歸屬於韓國的健康福祉部管理,為了方便上班族父母接送,最晚可以看護到晚上10點。潘女士說,“基本上沒有費用,相比於雙方父母來照顧,類似的政策對育兒家庭真的比較科學、友好。”
四日工作制對育兒家庭的好處不止於此。不分性別、寬鬆的工作制度給了更多生育女性重返職場的機會。
根據國際勞工組織數據顯示,2023年,全球約有7.08億名女性因無償的照顧責任而被排除在勞動市場之外。克勞迪婭·戈爾丁(Claudia Goldin)等經濟學家記錄了近幾十年來工作如何變得“貪婪”,要求更多的時間和在崗狀態,甚至加劇了性別工資差距——因為有照護責任的人根本無法投入同樣多的時間,因此得不到同等的回報或晉升機會。
但「幫助職業婦女」這種說辭,實質上進一步削弱了女性在職場上的競爭力。根據國際勞工組織數據顯示,全球未進入勞動市場的人口中,45%的女性因「照顧責任」而無法投入工作,與之對應的是男性數據僅有5%。要縮小差距,亟待提升的是男性參與家庭事務的時間。當家庭照顧與工作需求產生矛盾,家庭中的一員常被賦予承擔大部分家庭照顧的責任,而這角色常常由女性承擔。
而當更好、適用於全體、無需特意申請、不分性別的「四日工作制」誕生,意味著雙方皆有均衡的時間空餘以承擔家庭照顧義務。 2022年6月,英國61家企業的員工開始了為期半年的四日工作制試驗。根據試驗期間的記錄,男性照顧孩子的時間增加了27%,女性增加了13%。
面向全體範圍的四日工作制,真正的友好之處不在於“解放職場媽媽”,而在於它真正觸摸到了育兒家庭中“照護責任”這頭大象。
3四日工作制,「工作成癮」的戒斷藥?
工作成癮已經成為世界範圍內的普遍“病症”,它是一種“既能獲得社會認可,又能得到經濟回報的成癮”。
作家布里吉德·舒爾特(Brigid Schulte)在《過度工作》中提及,一名匿名受訪者認為,儘管長時間的工作和睡眠匱乏讓他的表現並不特別出色,但他依然得到了認可,“我們基本上將在崗時間等同於生產力。因為衡量在崗時長很容易,而衡量生產力很困難。”
出於社會壓力,人們不得不過度工作。但有時,過長的工作時間只是在表演勤奮。
一位紐西蘭的企業雇主表示:倦怠、離職、辭職、重新招募和再培訓的成本往往不會直接反映在資產負債表上,但卻會對組織產生重大的長期影響。根據蓋洛普估計,因工作時間過長而造成的壓力會引發員工的工作倦怠,全球每年因此損失的GDP達8.9兆美元。
很顯然,「工作成癮」是一個系統性問題,需要係統性的解決方案。對於阻斷“工作成癮”,預防可能到來的“工作倦怠”來說,四日工作制也許是一個不錯的特效藥。但它還遠遠算不上一個系統性的解決方案。
(圖/《凡人歌》)
JoHoo觀察到,「目前歐洲大部分企業仍然是五天工作制。從全球範圍來看,四日工作制僅在一些已開發國家取得試點進展」。
史先生和潘女士同樣告訴新周刊,純粹的四日工作制目前在他們所居住的國家普及率並不高。
「有一些媒體報道荷蘭每周平均工作時間為28小時,這也是一種誤讀。這是因為荷蘭很多兼職人員,但這本身就不是全職的工作,並不是企業為全職員工縮短了工作天數。 」JoHoo告訴新周刊,在歐洲,四天工作制仍是少數,並不像一些新聞中渲染的,歐洲已經完全「躺平」。
相較之下,JoHoo觀察到更廣泛採用的是遠距辦公(Remote)和混合辦公(Hybrid)模式。 「尤其是Hybrid模式,已經變成了雇主吸引候選人的員工福利之一,很多本地公司每週都會為員工提供1~2天的居家辦公選擇,要求員工每週五天都去辦公室上班的公司,在歐洲已經嚴重缺乏招募吸引力。
2024年,Global Talent Solutions對亞洲11個國家或地區的企業及工作者進行了研究。其中,93%的內地工作人員希望每週工作四天,但,只有60%的雇主認為可行。
(圖/《正青春》)
同時,在所有受訪雇主中,只有25%表示有計畫或可能嘗試轉向每週工作四天的模式。
也許比起「四日工作制」這麼昂貴的特效藥,對於當下的就業環境來說,推廣並落實更靈活的混合辦公模式,才是更經濟、現實的選擇。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校對:遇見;經營:嘻嘻;排版:佐左
參考資料
[1]無償照顧工作使7.08億女性無法參與勞動市場.國際勞工組織,2024-10-29.
[2]布里吉德舒爾特(Brigid Schulte).終結996! .《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2024年12-13期合刊
[3]安娜·科本(Anna Coob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