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四年極限自救生死未卜已是最好的結果
「抱歉,TikTok 現在無法使用。」美國東部時間 1 月19 日凌晨,當美國用戶再打開TikTok 時,只能看到這則訊息,畫面再也不能永遠滑不到底了。美國國會要求TikTok「不賣就禁」 的法案如期生效。該法案涵蓋所有位元組、TikTok 經營的產品。同一時間,Lemon8(圖文社群)、CapCut(剪映海外版)、Lark(飛書海外版),甚至是沐瞳的遊戲都一齊在美國下線。
「平靜了幾個月的公司突然喧鬧起來了。」一位 TikTok 人士說。雖然是週末,但許多員工都回到辦公室投入工作。 Lark 不再能對外聯繫,他們發電子郵件安撫創作者、商家和廣告主。接下來,他們也將繼續上班,寫年終總結、做新的業務規劃、還會有新的同事轉來美國。 「後續肯定會重啟。」這是大部分員工的想法。
最慌張的是TikTok 電商的美區商家。有人年前已經備了數百萬元的貨,「現在都不知道怎麼清出去。」過去一周,TikTok 電商團隊還在各地舉辦宣講會,一邊招商,一邊說「請相信我們,耐心等等。
TikTok 美國的停擺已經有充分的預兆,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
2012 年底,另一次美國總統大選,美國國會眾議院情報委員會召開聽證會,研究華為在美國做通訊設備生意是否危害國家安全。
華為積極因應。任正非親自帶領高階主管分別在深圳、香港接待了前美國總統卡特和一眾美國議員。它的美國公司花了數百萬美元聘請律師遊說,一位高級副總裁前往國會作證。結果雖然沒有明確證據,但眾議院情報委員會仍裁定,華為對美國網路設施構成安全威脅。
聽證會上,一位議員講出了衝突的根本:只要有威脅的可能,國會就得做出反應,“不能像9/11 那樣,等威脅成真再反應。”
當大國間缺乏基本信任,讓資訊基礎設施被對方的公司控制就變得難以接受。華為曾經的遭遇如此,TikTok 今天在美國的困境也是如此。
明確將美國視為全球化首要市場時,位元組跳動仍不滿四歲,沒有推出抖音,在中國也不算網路巨頭。這是個理性的商業決策:美國有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只有這裡能提供足夠豐厚的廣告收入和龐大的內容創作者群體,以支援一個內容平台和Google、Facebook 在全球競爭。儘管當時,更普遍的中國互聯網公司出海朝向的是日韓、東南亞和印度,或主要服務海外的中國人。
2016 年TikTok 在美國上線,不久就追上川普當選總統,地緣政治衝突愈演愈烈,加關稅、封殺華為。同時,TikTok 全力投入成長,一度在Facebook 打廣告打成第一大廣告主,在四年後,成為每天8,000 萬美國人開啟的訊息和娛樂超級應用程式。
川普禁令在2020 年落下,從迪士尼請來的TikTok 美國CEO 幾週後宣布辭職。 TikTok 仍在前進,在川普離任後繼續投入成長、建立合規體系。
2023 年,美國政府和國會對TikTok 的圍剿從總統的個人意誌上升到了立法層面。 TikTok 一面應對,一面加速運轉,上線電商、加速商業化,在當地提供更多價值,與當地創作者和商家分享利益。到這次下線前,每個月有一半的美國人每天打開TikTok。
最迷人的創業故事往往如此:一個人,一個團隊抓住一個聽起來有點瘋狂的機會,堅持下去,實現無人料想的成功。可惜的是,隨著規模擴大,TikTok 能做的選擇越來越少。
在商業層面,TikTok 是前後數萬人,花去8 年多人生,為全球十數億用戶打造出的超級產品。在政治層面,TikTok 只是博弈雙方的籌碼。籌碼自己不能做選擇。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更大、更有魅力,讓出牌的人多一點猶豫。
現在他們確實有了一些猶豫。這已經是艱難爭取來的結果。
拜登政府的官員說不會在1 月19 日執行法律,理由是當天是星期日休息。他們把裁量權交給即將在1 月20 日重返白宮的川普。而川普則說「極有可能」 延緩TikTok 禁令90 天。
兩個總統的改口不意味著危機解除。美國最高法院已經在周五裁定國會要求TikTok「不賣就禁」 的法案合憲。根據該法案規定,Google、蘋果、甲骨文等美國公司如果幫助「分發、維持、更新」TikTok 應用程序,將按用戶數量繳納每人5000 美元的罰金——TikTok 在美國有1.7 億用戶。位元組跳動自行在美國下線所有產品,解決了合作夥伴面前的問題。
支撐TikTok 在美國運作的員工可能是搖擺最少的人。直到此次關停之前,各業務部門都未受到影響,且仍被要求以美國市場為先;HR 一邊在美國持續招人,一邊告訴員工,照常上下班、工資照發、不要慌亂;美國的銷售們還在向商家介紹入駐電商的流程;字節CEO 梁汝波則明確要求TikTok 團隊,“不受外部震盪,專心推進業務。”
「TikTok 在美國之外還有8 億多人每天用,該做的事都還得繼續做。」一位 TikTok 員工說。 TikTok 在美國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接下來的發展已經不由他們所左右。
聽證會後,一年半的衝刺
2023 年3 月25 日下午,TikTok CEO 週受資乘車離開華盛頓國會山莊時,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情緒。 「眼眶都泛紅了。」一位在場的 TikTok 人士回憶道。
他剛參加了一場針對TikTok 的五小時聽證會,期間接受了來自50 多位國會議員的拷問。儘管週受資的回答大多持續了幾秒鐘就會被對方以“yes or no?!”(“是或否”)打斷,但他由始至終都維持住了冷靜而克制的形象。
TikTok 公司內外都認為這次應對非常成功。時任TikTok 政府關係負責人、法律總顧問的埃里希·安德森(Erich Andersen)與一名相識的前外交官交流時,高興地用“打出全壘打” 總結週受資在聽證會上的表現。 《連線》雜誌政治與政策資深記者戴爾·卡梅倫(Dell Cameron)在聽證會後撰文說,週受資是耐心的化身。
第二天,TikTok 團隊透過分析網路輿情發現,90% 的TikTok 用戶都支援週受資、控訴美國國會。他正在被塑造成年輕人的新偶像,TikTok 帳號粉絲數從2 萬暴增到了100 萬。 Twitter(現名X)、Instagram 和Facebook 上的情況更超預期——支援與不支援的聲音呈現五五開。 「我們之前的判斷是三七開。」一位參與監測的 TikTok 人士說。
2023 年,週受資在美國國會出席聽證會
就在TikTok 滿意地複盤聽證會表現的同期,更大的危機已在暗處迫近——幾名議員已經悄悄醞釀起了一個新的封鎖法案,開始尋找同盟。他們得到了白宮的支持,官員們就如何以國家安全為由撰寫法案提供建議,避免它因影響言論自由而被推翻。美國司法部、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聯邦調查局也向眾議院各委員會同步了TikTok 的潛在威脅。
在四年前的那次封鎖危機後,TikTok 一度對在美國上線新業務保持謹慎。 2021 年上線電商業務時,它刻意避開了這個消費力最強的市場,繞道印尼和英國試水;此時,美國的用戶增長在放緩,產品的投稿率等核心指標表現不盡如人意,商業化部門所訂定的120 億美元營收目標也未達成。
在新加坡,朱文佳卸任了TikTok 產品與研發負責人一職。交接會上,他回顧了自己在TikTok 兩年的業績,「沒有特別多的產出,甚至有點虛度光陰了。」一位與會人士轉述他的話。
美國國會籌備封鎖法案期間,TikTok 從國內調來幹將支援。支穎與梁宇明分別接替了由朱文佳負責的產品與研發。支穎先前是抖音的營運與市場負責人、西瓜影片負責人,也曾跟隨張楠(Kelly)到洛杉磯,短暫負責過TikTok 的市場業務;梁宇明曾是Hulu 中國數據與廣告團隊負責人,加入位元組後在位元組基礎架構團隊與TikTok 技術團隊任職。他們在做影片產品上有更豐富的經驗。
在西雅圖,TikTok 電商負責人康澤宇多次在內部會上,催促團隊提前上線美國業務,甚至為此叫停了已經籌備數月的巴西、西班牙、愛爾蘭等國入駐計劃。在此之前,TikTok 團隊已經在這些市場辦齊手續、租好辦公室、招來了員工。
年底的「黑色星期五」 大促日,TikTok 美國電商以新玩家的姿態掀起了價格戰。他們當時的目標是,對標Temu 列爆品清單,排名前500 的爆品要求比Temu 至少便宜15%;排名前500-3000 的商品得比Temu 便宜至少5%;再往後的商品也要便宜15%;排名前500-3000 的商品得比Temu 便宜至少5%;再往後的商品也要比Temu 便宜,「哪怕只便宜1 美分。」一位 TikTok 電商人士說。
來自華盛頓的好消息還越來越多:美國總統拜登的競選團隊在超級盃總決賽的那天進駐了TikTok。 2024 年初,TikTok 美國業務高層帶著好消息飛往新加坡總部報告:經過多年的鬥爭,TikTok 沒什麼迫在眉睫的危險了。
但僅僅幾週後,他們就發現自己嚴重錯判了情勢。 3 月5 日,那份已經在暗中籌備近一年、旨在全國範圍內封鎖TikTok 的法案突然亮相,只用了不到兩個月就通過了1980 年以來立法效率最低的一屆國會,到達總統的辦公桌上,被拜登簽字生效。
這份《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控制應用程式的侵害法案》要求字節跳動在法案開始執行後180 天內,即2025 年1 月19 日前出售TikTok,否則這款產品便會遭到封鎖。 1 月19 日也是新一任美國總統宣誓就職的前一天。
2020 年,川普也試過用總統行政令封鎖TikTok。差別在於,國會立法更具權威,不能被隨意推翻;而且該法案還同時得到了民主黨與共和黨的支持。法案在眾議院接受審議時,來自共和黨的眾議院議長邁克· 約翰遜(Mike Johnson)稱這是“一項重要的兩黨合作措施”。
在法案投票前,TikTok 彈跳窗號召成年用戶給自己的議員打電話:“讓國會知道TikTok 對你意味著什麼,告訴他們投出反對票。”
TikTok 業務團隊也進一步加大了在美國市場的投入,在TikTok 應用程式上上線了群聊等一系列社交功能,並針對低配置手機用戶推出了TikTok Lite。其電商業務則將美區商家的入駐門檻一降再降,幾乎是只要有營業執照就能註冊,還與美國最大的電商平台亞馬遜深度合作、邀請著名的說唱歌手Nicki Minaj 直播帶貨。
根據《晚點LatePost》獲得的數據,2024 年TikTok 美國電商只發展了一年,日均銷售額便已達2000 萬美元左右,幾乎追平上線三年的印尼電商。同時,美國電商一單的均價接近30 美元,遠高於印尼電商的5 美元。
拉長時間週期來看,這也是TikTok 在面對生存危機時的一貫反應──只有自己綁定更多的利益、有更大的影響力,才能爭取到更大的賽局空間。
激進增長,贏取人心
TikTok 自誕生起就奉行高成長。頭幾年裡,每個季度幾乎都在以100% 的增速追加推廣預算,一度買成了Facebook 和Snapchat 最大的廣告主;即便在一些非戰略核心市場有對手露頭,字節的創始人也會質問團隊,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預警?
它還會做大量營運與市場活動,推火各種多元化的內容,從而避免了自己成為另一個只有青少年跳舞、對嘴型唱歌內容的Musical.ly。 TikTok 對在地化的理解也更豐富,會只為某個國家的一個節慶而客製化一個新功能。
相較之下,美國多數的網路公司喜歡讓產品自然成長,不會組成龐大的營運團隊。 「這對他們來說是更優雅的方式。」一位Instagram 前員工說。 Instagram 當年靠著十多人便支撐起了一個千萬用戶的內容社群。 Facebook 早年做國際化業務時曾規定不招常春藤精英,在其看來,在地化的核心工作是解決不同國家和地區,用戶在使用產品時遇到的語言翻譯問題。
2019 年初,時任抖音負責人的張楠直接帶著多位下屬前往洛杉磯接管了TikTok,以至於那段時間,抖音基本上都在靠慣性增長。年底,有字節公司高層開玩笑說,「今年沒辦法給抖音團隊很好的績效了。」一位抖音人士回憶道。不過很快,張楠被調回國內,應付快手的反擊。
但抖音團隊極致的工作方式留了下來。一位TikTok 成長團隊人士以「分享優化」 這項工作舉例,TikTok 有一整支團隊在負責,而Facebook 只有一個人,「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轉發到別的平台後被封鎖這件事。」上述人士說,“幾年前,我們就已經在優化提升指標的小數點後幾位數,而他們還在研究如何優化小數點的前幾位數。”
時至今日,TikTok 幾乎是美國唯一仍在超成本買量的成熟期網路產品。 「甚至不惜花3 倍於當前用戶價值的錢來獲取新用戶。」他們樂觀地相信,隨著TikTok 的生態不斷完善,這些用戶終究會為TikTok 貢獻更多收入。
2022 年開始,TikTok 成長放慢-每日活躍用戶數在9 億上下橫盤已久;投稿滲透率在成長,但仍低於目標;分地區來看,日韓兩國則始終沒有找到成長突破點,美國則被列入了「滯漲」 市場。 2023 年年中,媒體服務公司Socialinsider 透過加總用戶點讚、評論等互動行為,並將總數與影片播放量相除以衡量TikTok 的用戶參與度,發現相較於2022 年年中時,這項指標已經跌了將近一半。
起初,TikTok 團隊選擇發力社交應對頹勢,他們認為這能把TikTok 推向更多的人群,同時提高用戶的使用頻率。 TikTok Now 是其中最核心的功能——每天隨機的一個時間點,用戶將和自己的朋友同時收到通知,提醒他們用前後攝像頭拍攝一段10 秒的視頻或一張靜態照片,並分享給對方或設定成為狀態。
不過這個策略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一位參與計畫的TikTok 人士稱,團隊原本希望能藉TikTok Now 讓TikTok 的投稿滲透率翻倍,但結果只增加了15%。即時通訊功能的使用者成長也低於預期,甚至比抖音的成長還慢。
2023 初,支穎成為TikTok 產品負責人,將中長影片視為TikTok 新的成長極,這也是抖音曾經走過的路。 「當時內部判斷,TikTok 的中長影片生態大概是抖音18 個月以前的狀態。」一位 TikTok 內容團隊人士說。為此,支穎也帶來西瓜視訊一眾業務骨幹。
團隊很快就找到了全球最大的娛樂公司迪士尼尋求合作。 2023 年恰逢迪士尼成立100 週年,TikTok 提出為對方上線一個專屬的活動入口,甚至願意為迪士尼旗下的流媒體平台Disney+ 引流,條件則是要獲得迪士尼的海量版權內容——這是發展中長視頻的最重要的「原料」。
TikTok 團隊在內部做了多輪測試後認為,多加一個入口可能會對用戶體驗有負面影響,如果換算成經濟損失,「大概在1 億美元左右。」一位 TikTok 人士說。於是他們拿著結果去找迪士尼討價還價,希望對方能在版權合作上更多讓利,但被迪士尼一口拒絕。
TikTok 內部意見分歧很大,從2 月一直討論到了7 月,最終由周受資拍板,照常推進合作。事實證明迪士尼的判斷是對的,活動上線後,效果好於預期,TikTok 的用戶時間成長了5%。相較之下,一般的功能迭代,能提升1% 的用戶時長就已屬難得。不過紅利隨著活動結束便漸漸消散。
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裡,TikTok 嘗試了雙列圖文、純音訊等新模式,輪番測試後發現,它們對拉新、促活、增時長的效果都不明顯。如今,TikTok 又將重點放在了開發社交功能上,把2022 年的策略再拿出來做一遍。
儘管如此,TikTok 已成功地變成覆蓋一半美國人口、在當地擁有1.7 億用戶的綜合內容平台。而它的產品前身Musical.ly 在美國祇是青少年對口型唱歌跳舞的小眾娛樂工具。
根據eMarketer,18-54 歲的美國社群網路用戶每天在TikTok 花的時間已遠高於Instagram、Facebook 和Snapchat。因為太多人把TikTok 當作資訊來源,白宮還不時邀請TikTok 網紅參加簡報會,請他們鼓勵粉絲打新冠疫苗、解釋俄烏衝突進展。
引入廣告主,與商家分享利益
最初,TikTok 在海外的廣告團隊只設立了本地策略和銷售的職位,商業化產品和技術沒有設崗,這部分是因為可以復用抖音在國內的產品、技術。國內的創新做法迅速推廣,例如將一個開屏流量平均拆成四份,分別出售給四位客戶。一位TikTok 人士解釋,假設一個開屏廣告價格是2 萬美元/ 天,把流量分拆成四塊賣給四個客戶,每一塊廣告的價格可以賣到6000 美元- 7000 美元,“不需要做什麼調查就直接上了」。
儘管有國內經驗相助,TikTok 的商業化之路並不順利。抖音在中國最先為短視頻產品引入競價廣告和效果廣告,且算法推薦能力最優,因此“客戶只能選它”,一位抖音商業化人士說。在海外,TikTok 要面對的是Google 和Meta 這樣成熟且強大的競爭對手。
TikTok 上線後幾乎很難完成每年的廣告銷售目標,核心原因是「數據累積太差了,連帶著廣告推薦和轉換的效果並不好。」一位 TikTok 商業化產品人士說。
以Google 為例,它有八個全球用戶超過10 億的應用程式,特別是記錄用戶直接需求的搜尋引擎。這允許Google 拼湊用戶生活習慣畫像、精準捕捉用戶偏好。 Google 賣通用應用程式廣告時,能以數以億計的點位標籤系統去精準獲客,暫時還沒有對手能夠跟上。 「多數廠商一般將60% 的預算放在Google,30% 的預算放在Facebook,剩下10% 就根據不同管道的表現隨時調整。」上述人士說。以eMarketer 估算,TikTok 在2024 年只拿下美國數位廣告市場3.4% 的份額。
2021 年,TikTok 順著抖音的路,又上線了電商業務。美國是團隊最想進入的市場,但受限於相關政策,同時也忌憚於失去亞馬遜這個廣告大客戶,TikTok 只能先在英國和印尼試水——印尼是東南亞第一大電商消費國;英國市場在語言、文化和消費習慣上都與美國相近。
兩年後,TikTok 電商終於在美國上線,但動作依然謹慎。 Shein、Temu 都極力降低商家入駐門檻,TikTok Shop 最初僅限本土商家開店,要求商家提供美國公司執照、負責人護照或駕照等資料核驗身份,非美國商家賣貨相當有門檻。剛上線時,超過90% 的賣家來自美國。後來開放跨國商家進駐時, TikTok 採用的是定向邀約模式,對商品類目有所限制。
TikTok 電商的直播間還有意識地降低了與中國有關的內容。一位TikTok 人士透露,TikTok 電商會將直播間劃分成若干等級以評判其內容品質。直播間夾雜中英文、中國風元素過多,就可能被掃入更低的等級。 TikTok 也限制了美國地區部分跨境直播間的流量,維持內容的原生感,提供美國用戶更貼近本土的購物體驗。
小心謹慎拖慢了業務速度。據我們了解,從2023 年下半年上線營運至今,TikTok 電商在美國幾乎沒有完成每個週期內的銷售目標。
直播電商這個模式在美國也水土不服。 TikTok 東南亞電商主播日均開播時間約2.5 小時,美國部落客平均只願意播20 分鐘左右。開播時間短會導致主播拿不到穩定的流量支持,進而影響轉化,平台也難聚起蓬勃的直播電商氛圍。
TikTok 電商服務商抱怨主播的不敬業,“每人每天至少要直播6 至8 小時才能見到真正的效果”,然而美國市場上還沒有李佳琦這樣的成功案例,博主們沒動力去做費時費力的帶貨直播。與國內的生態不同,美國部落客可以在YouTube 和Instagram 這樣的平台上更輕鬆地透過廣告賺錢。
一位TikTok 電商人士透露,內部分析要解決上述問題只有兩個方法,一是推廣成功的標竿案例,並建議MCN 機構將歐美主播帶到中國接受培訓;二是引導國內的MCN 機構出海。為此,TikTok 美國一度最高向MCN 機構補貼直播帶貨銷售額的70%。
數據問題同樣限制電商成長。 「TikTok 至今沒有優化好演算法推薦,也沒能精準給用戶打上標籤。」一位 TikTok 電商人士說。相較之下,Temu 得益於用戶主動搜索,在上線後半年內就能精準辨識出用戶的需求與偏好。
不過,已經加入平台的廣告主和商家仍可以用作TikTok 不應該被關停的論點。去年,國會推出應用法案後,一篇由研究機構Oxford Economics 和TikTok 合作完成的報告適時發布,提到TikTok 幫助中小商家在上一年多賣出了147 億美元的商品,導致政府稅收多了53億美元。今年TikTok 封鎖期限臨近前,他們又說700 萬美國商家正在利用TikTok 謀生,應用程式一旦關閉,美國小型企業在一個月內會損失超過10 億美元的收入。
遊說國會和白宮
2019 年10 月,四名對華鷹派議員寄出兩封公開信,一封給情報界,一封給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措辭如出一轍:TikTok 屬於一家中國公司,涉嫌操縱內容、濫用用戶數據,要徹查它的威脅。
此時,位元組聘請第一家請遊說公司還不到幾個月,還沒聚起辨識、影響政治氣候的能力,更不可能說服CFIUS 放棄審查。當尚不清楚反對力量的來源和體積時,TikTok 也避免正面迎敵,免得公開應戰的姿態引來更多政治人物討伐。
當年11 月的國會聽證會上,議員對著一把空椅子抨擊「TikTok 宣稱不會把美國用戶資料存在中國的伺服器上,可只要它母公司字節的大門被敲一敲,資料就會被遞給中國政府」。接連兩場聽證會,TikTok 都拒絕出席。
但在幕後,位元組迅速提高了遊說美國政府的開支,試圖化解議員們的敵意。到2024 年,位元組單季遊說金額已經超過2020 年的總和,當年新增的說客來自美國頂級遊說機構Ballard Partners,包括該機構的創始人布萊恩· 巴拉德(Brian Ballard)。
巴拉德與川普相識超30 年,曾擔任川普集團在佛羅裡達州的政府說客。 2016 年總統大選時,巴拉德是川普在佛羅裡達州的財務委員會主席,也是為川普團隊在全國募集資金最多的人。川普入主白宮後,巴拉德被認為是華盛頓最有影響力的說客。
除了登記在案的說客,TikTok 的新幫手還有人脈廣泛的涉政團體,例如保守派的「成長俱樂部」(Club for Growth),它資助川普前高級助手凱莉安妮·康韋( Kellyanne Conway)遊說國會,論點包括封鎖TikTok 會傷害退休人員——因為多個美國投資機構、金融公司向退休基金募資後,就買了位元組股票。位元組股東SIG 的創始合夥人傑夫·亞斯(Jeff Yass)是成長俱樂部最大的捐助者之一。
政治光譜的另一側,民主黨顧問公司SKDK 也曾一度和TikTok 合作。 SKDK 的創始合夥人曾擔任拜登政府的高級顧問,公司員工也包括前白宮通訊副主任、內政部新聞秘書。不過,2023 年3 月,共和黨官網上傳了一篇題為「拜登有TikTok 問題」 的文章,指責拜登對TikTok 軟弱、暗示TikTok 透過SKDK 影響白宮,TikTok 和SKDK 的合作隨後終止。
TikTok 也一直沒放棄和美國政府談判。為緩解美國政府在資料安全、內容操控的擔憂,TikTok 提出「得州計畫」。它旨在隔離美國業務,並為政府創造監管窗口。
按計劃,TikTok 要將美國營運系統遷移至甲骨文位於得州的伺服器上,允許甲骨文監管資料的出入。此外,修改推薦演算法代碼、存取用戶資料的程式也由甲骨文以及第三方機構獨立審核。資料遷移工作已經在2022 年中完成。 UBS 分析師估計,TikTok 每年要從甲骨文購買價值6.5 億美元的雲端服務,可能是甲骨文雲端運算業務的最大客戶。
此外,TikTok 也提出新設美國資料安全公司(USDS)承擔本土營運工作,例如維護推薦演算法和管理用戶資料。其董事會任命由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審核,僱員必須是美國公民或綠卡持有人,政府有權審查員工背景、拒絕僱用特定候選人。
TikTok 說自己「前所未有」 地開放,把包含推薦演算法在內的源代碼交由甲骨文查看,還給美國政府在特定情況下,單方面暫時關停TikTok 的權力——TikTok 稱其為「殺戮開關( Kill Switch)」。
法庭資料顯示,2021 年到2022 年間,TikTok 至少就得州計劃與政府開了14 次會議、做了9 次書面演示、發了15 封郵件,但在2022 年8 月TikTok 提交最後一份提案後,再沒收到回饋。
轉機總是有可能,但都不是TikTok 所能決定的
按原計劃,週受資將在1 月20 日參加川普的就職典禮。他被安排在按慣例為前總統、總統家人和其他重要嘉賓保留的區域。和周受資一起受邀的還有馬斯克、祖克柏和貝佐斯:一個是據稱可能買下TikTok 的人,一個是散播TikTok 威脅論的對手,一個是急於和川普處好關係的同路人。
「不賣就禁」 法案規定,當出售顯示進度時,美國總統可以將封鎖期限延長90 天。川普說自己「極有可能」 行使這個權力。但在兩週前被最高法院大法官問詢時,代表TikTok 和美國政府的律師都不確定在封鎖期限(1 月19 日)過了之後,總統還有沒有權力繼續延期。
新總統還可以指示美國政府不向仍為TikTok 提供服務的公司罰款。這也被最高法院提前警告。在表達對新總統可能拒絕執法的擔憂後,一名大法官問:「無論新總統做什麼,都不改變這些公司違法的事實對嗎?」 然後得到了政府代表的肯定。
川普也可能下達行政令阻止法案實施,但總統行政令不如國會立法權威。川普在自己的上個任期結束時,曾試圖用行政令全面封鎖TikTok,沒幾個月就因為有法律漏洞而被法庭攔下。直到輸掉大選離開白宮,他也沒如願。
2020 年,中國商務部和科技部已經將「基於數據分析的個人化資訊推送服務技術」 加入限制出口名單。曾在布希、歐巴馬政府任職的法律專家蒂莫西·埃德加(Timothy Edgar)對我們說:推薦演算法「是TikTok 最重要、最有價值的部分。如果賣公司、不賣演算法,我不明白買家為什麼會感興趣?
如果TikTok 不出售,美國政府要停下禁令就需要國會再出一個新法案。這意味著川普要在自己最後一個總統任期內優先推動保護TikTok 的立法,而不是其他更被美國選民關注的事務。他還得逆轉兩黨對於封鎖TikTok 的共識——2024 年,80% 以上的眾議員都投票支持「不賣就禁」 法案。
所有可能出現轉機的環節,都超出了TikTok 的影響範圍。它只有期待,多年努力所留下的果實已經夠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