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特爾，這個全球半導體產業無可爭議的巨頭，正陷入困境。過去一年以來，英特爾的股價已經腰斬，成為標普500指數中表現最差的科技股之一。該公司最新一個季度發布的財報也讓投資人感到失望，預期也不溫不火，導致市值一下蒸發超300億美元。

前不久，市場甚至傳出高通有意收購英特爾的消息。雖然還沒有板上釘釘，高通只是提出了提案，但也顯示出了英特爾的窘境。

回顧過去二十年，英特爾可以說錯失了一系列關鍵機遇，包括忽視行動手機市場的爆發，在EUV技術應用上行動遲緩，以及早期取消通用GPU項目，導致現如今未能跟上人工智慧熱潮等。

曾經的工程技術奇蹟英特爾，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跌落到現在這個境地的？它的失敗，又能帶給人們怎樣的啟示？

一、錯失時代

第一個關鍵失誤，是錯過行動運算革命的浪潮，這也是英特爾最引人注目的挫敗。

2007年，蘋果發表iPhone，智慧型手機在其後幾年迅速成為全球運算平台。然而，儘管在PC時代稱霸，英特爾固守其x86架構，未能抓住為行動裝置提供晶片的機會。當年時任英特爾CEO據稱拒絕了蘋果第一代iPhone的晶片訂單，因為蘋果出價低於英特爾的預算成本。

隨後，基於ARM架構的競爭對手例如高通、聯發科，憑藉其能源效率優勢以及低成本，在行動領域迅速佔據主導地位。英特爾雖在2008年推出了Atom處理器，試圖進軍行動市場，但因能源效率和效能不佳，基本上沒有成功。

公司在2016年直接取消了智慧型手機業務。

對行動領域的誤判，不僅讓英特爾損失數十億美元，也為高通等公司鋪平了崛起的道路。而且，曾經僅限於行動裝置的ARM架構，如今甚至蔓延至英特爾傳統的筆記型電腦和伺服器市場。

行動市場的失誤還只是一個開始。

英特爾的第二個錯誤，是技術決策上的失誤，而且發生在最引以為傲的製造領域。

在採用極紫外光刻（EUV）技術這項先進製程上，英特爾猶豫不決，寧願繼續用自己原有的技術，使其製程技術在與競爭對手台積電和三星的較量中逐漸落後。

諷刺的是，這種昂貴的晶片製造流程最初英特爾自己也有資助，因為2012年英特爾收購了ASML的一些股份，但當時的英特爾CEO不願意用其剛推出的EUV設備。

從英特爾聯合創始人摩爾提出「摩爾定律」開始，英特爾一直在推動更小、更有效率的過程，在後領導人時代，這一推進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延誤。在過渡到較小的過程時，過去的製造工藝優勢顯得捉襟見肘。 10nm製程原定於2016年推出，但經歷多次推遲，直到2019年才問世。後續向7nm製程的推進也遭遇延遲。

同時，台積電和三星從ASML大量採購EUV設備，不斷縮小晶片的製程尺寸，提高了晶片的效率和性能，搶佔了先進技術的市場，AMD也藉助台積電的製造工藝推出了性能更優越的晶片。對英特爾來說，延遲的代價是慘痛的，技術優勢逐漸消失，眼睜睜讓競爭對手逐漸蠶食了市場佔有率。

另外，製造領域的失誤也存在於代工業務方面的決策。

過去，英特爾一直堅持其IDM模式，透過同時掌控設計與製造，在輝煌年代曾是它的優勢所在。然而，隨著市場環境的快速變化，這項堅持，反而成為了公司的桎梏。相較台積電、三星等專注於代工製造的競爭對手，英特爾的模式限制了其在供應鏈中的彈性，難以適應市場需求的變化。

由於眼紅台積電憑藉代工模式賺得盆滿缽滿，英特爾近年來終於決定複製這一模式，推出英特爾代工服務，但這一決定就像錯失移動市場那樣，來得太晚，不僅沒賺到錢，去年代工業務甚至還鉅虧數十億美元，今年上半年代工業務的營收中僅有1%來自外部客戶。

就在英特爾不斷下滑的時候，連蘋果也選擇放棄英特爾。

2005年，蘋果CEO史蒂夫‧賈伯斯在全球開發者大會上公開擁抱當時的英特爾CEO保羅‧歐德寧，宣布Mac電腦將全面轉向使用英特爾晶片。那一刻，英特爾領導人是春風得意的。

但在2020年，蘋果宣布放棄英特爾處理器，轉而採用自研的基於ARM架構的M系列晶片。英特爾從此失去了個人電腦的一大塊高階市場，也進一步削弱了x86架構的影響力。

英特爾的第三個錯誤，是在GPU顯示卡上的放棄，導致在AI爆火的當下，公司徹底啞火，絲毫吃不到人工智慧的任何紅利。

英特爾早期曾試圖透過Larrabee計畫進入GPU市場，但該計畫於2010年被取消，英特爾的整個GPU計畫也被取消。這項決定的後果，在十年後正式顯現，英特爾錯過了GPU和AI市場。

這如今讓英特爾現任CEO帕特·基爾辛格非常不悅，他從1979年到2009年在英特爾工作了30年，GPU項目取消前一年，他被「排擠」出公司。在他看來，如果當年推出Larrabee，後來也不用花大錢收購一些AI公司，如今在AI軍備競賽中英特爾也不至於這麼落後。

為什麼要取消一些項目和計劃？除了對策略技術的判斷以及能力問題之外，大公司的另一個問題是，執掌公司的職業經理人為了財務指標，非常關注短期回報，將上千億美元用於分紅和回購，而非投入研發，而且，為了提升利潤，削減成本，常常砍掉當時還不能賺大錢的項目，或裁員。

這二十年裡，英特爾進行過多場大規模裁員，包括2006年、2016年、2022年，裁員規模成千上萬，作為「成本節約計畫的一部分」。在早年的裁員裡，許多參與下一代製程和架構研發的關鍵工程師被裁撤，一度被業界認為對英特爾造成了長期損害，尤其是創新能力，使其在面對技術變革時力不從心。

同時，在英特爾不斷錯失機會的時候，競爭對手從來沒有停下來。 AMD在CPU市場捲土重來，台積電以其純代工模式為產業內外的頂尖公司生產晶片，英偉達則在GPU和AI領域佔據主導地位。

英特爾收購了多家AI公司，例如Nervana和DeepLabs，但其中許多收購並未取得預期結果。例如，Nervana的產品在收購後僅幾年就被取消。

二、如何回天？

當下，英特爾可以說困境重重，市場上不時傳出英特爾可能被收購的傳聞，今年9月，高通傳言成為一大潛在買家。

儘管英特爾方面並未確認相關計劃，但這一曾經主宰市場的巨頭可能被收購的消息，顯現的是其從巔峰到掙扎的落差。

英特爾的現任CEO帕特·基爾辛格在2021年回歸公司，他的策略是大量投資製造能力，重新專注於技術創新。為此，英特爾在美國投入1,000億美元興建新廠，並承諾向外界開放代工服務。

英特爾最近也採取了一個重要的步驟——將代工廠分離為獨立實體。之所以分離，除了業務表現不佳，目的是提升營運的靈活性，以及​​方便獲得潛在的外部資金，更重要的，可能是想讓外部的潛在客戶相信英特爾願意拿出最尖端的工藝，能為「外人」製造晶片。

在以往，英特爾只將最先進的節點技術保留給自家處理器使用，但帕特·基爾辛格認為這是一個錯誤。他非常關注英特爾的代工業務，目前即使虧損嚴重，也計劃繼續投資。

英特爾也開始加大對人工智慧和下一代晶片設計的投入，包括推出AI晶片Gaudi3，試圖與英偉達和AMD在AI市場上競爭，以及開發新的AI PC晶片，例如Lunar Lake、Arrow Lake和Panther Lake ，目標是2025年底累計出貨量超過1億台。

此外，今年9月，英特爾宣布與亞馬遜擴大合作，為亞馬遜的雲端運算部門客製化AI晶片。

不過，對於英特爾能否像台積電一樣為外部客戶製造晶片，目前市場仍存在質疑。花旗銀行的分析師Christopher Danely曾諷刺稱：“我身高五英尺六英寸，年過五十，即使全世界的政客都希望我能參加NBA，這也幾乎不可能實現。”

最近幾年，英特爾的營收和淨利下滑顯著。 2021年、2022年、2023年的全年收入分別為790億美元、631億美元和542億美元，淨利則從三位數降至兩位數。

今年8月，在第二季財報還是令市場失望後，英特爾宣布開始實施全面的成本削減計劃，包括裁減15,000個崗位，佔員工總數的15%，計劃在2025年將非GAAP研發和行政開支等控制在175億美元，減少20%以上的資本支出。

現在還願意給英特爾提供最大支持的，是美國政府。

英特爾是美國《晶片法案》的直接受益者，來自政策的資金為公司提供了暫時的緩衝，使其能夠繼續進行技術創新和工廠擴建，具體包括最多85億美元的補助和110億美元的貸款，最多30億美元的資金等。

然而，僅憑政策資金支持，可能尚不足以挽回這家巨頭失去的市場份額，來自政策的資金是有限的，也不是永遠的。

至於高通的潛在收購，理論上可以催生出更大的晶片巨頭，但即使不會遭遇美國監管機構的反壟斷打擊，也存在其他挑戰。因為高通本身並不具備製造經驗，目前的現金儲備想要吞下英特爾可能也吃力。此外還有來自地緣政治的潛在阻力。

無論如何，英特爾正處於一個十字路口，疲態盡顯，如何扭轉局面，甚至重奪以往的輝煌，現任CEO可以說壓力山大。

Facebook（現在的Meta）在Menlo Park的工作區大門口，曾經樹立過多年一個大拇指點讚按鈕，而同樣的位置，曾經樹立過Sun Microsystems（太陽微電子）公司的招牌，後者曾經統治過整個矽谷，直到它最後落魄被甲骨文收購。

再強大的巨頭，遇到技術範式轉移無法抓住機會時，也會被更小但是更快的對手超越。幸運的是，至少英特爾已經意識到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