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時任美國國防部副部長、負責政策事務的科林·卡爾(Colin Kahl)坐在巴黎的一家酒店裡。他準備撥打一個電話，希望藉助這個電話避免烏克蘭發生災難。於是，一名助手遞給他一部iPhone，使用蘋果手機的部分原因是為了避免卡爾自己的手機在深夜收到大量短信和彩色表情符號。

當時，卡爾已經與英國、法國和德國的官員開了一天的會，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間裡掛著厚厚的窗簾，可以遠眺埃菲爾鐵塔。一名高級國防官員透露，卡爾當時對他要聯繫的人感到驚訝。他說，“我為什麼要給埃隆·馬斯克打電話？”

原因很快就弄清楚了。卡爾後來在接受采訪時說：“儘管嚴格來說，馬斯克不是外交官或政治家，但考慮到他在這個問題上的影響力，我覺得把他當作外交官或政治家來對待是很重要的。 ”

馬斯克

卡爾所說的問題就是“星鏈”互聯網。幾個月來，馬斯克旗下美國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X) 一直在烏克蘭各地提供星鏈互聯網接入服務，這才使得烏克蘭軍隊能夠策劃攻擊並進行自衛。但是，最近幾天，當烏克蘭部隊進入與俄羅斯爭奪的領土時，他們發現自己的網絡服務被切斷了。更令人擔憂的是，SpaceX最近給五角大樓下了最後通牒：如果美國防部不承擔在烏克蘭提供星鏈服務的成本(據該公司計算，每年的成本約為4億美元)，它將切斷在烏克蘭的的星鏈服務。

“我們開始感到有點恐慌，”上述高級國防官員回憶說，他是向媒體披露那次對峙的四人之一，“馬斯克可以在任何時候關閉它，這將對烏克蘭人的行動產生實實在在的影響。”

馬斯克被忽視的個人控制欲

2022年2月，俄烏衝突發生後不久，馬斯克就捲入了這場戰爭。除了常規攻擊外，俄羅斯還對烏克蘭的數字基礎設施進行了網絡攻擊。

為了找到應對之策，烏克蘭官員和一個由科技行業僑民組成的鬆散聯盟，在WhatsApp和Signal的群聊中進行頭腦風暴。他們找到了一個潛在解決方案：SpaceX。該公司當時生產一系列名為星鏈的移動互聯網終端。星鏈套件中包含安裝在三腳架上的衛星鍋，每個衛星鍋的大小都與電腦顯示屏差不多，外殼是白色塑料，不禁讓人想起馬斯克旗下特斯拉電動汽車的時尚設計感，它連接的是SpaceX星鏈衛星。

衛星鍋的覆蓋範圍有限，但在戰爭中這是一個優勢，因為俄羅斯很難完全切斷烏克蘭的服務連接。當然，馬斯克可以這麼做。三名參與將星鏈帶到烏克蘭的人透露，他們最初忽視了馬斯克個人控制的重要性。他們都要求匿名，因為他們擔心，一旦馬斯克生氣，他可能會撤回星鏈服務。“當時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其中一位烏克蘭科技高管說，“那時想的都是’我們快乾吧，人們要死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矽谷烏克蘭社區的籌款，烏克蘭與美國國際開發署和歐洲政府簽訂的合同，以及SpaceX的無償捐助，促成了數千台星鏈終端向烏克蘭的轉移。烏克蘭通信兵團的一名士兵在前線負責維護星鏈的接入，他要求只透露自己的名字：米科拉(Mykola)。他表示，“星鍊是戰場上必不可少的通信支柱”。

星鏈幫助烏克蘭恢復了通訊

一開始，馬斯克對於援助烏克蘭表現出了毫無保留的支持。去年10月，烏克蘭數字轉型部長米哈伊洛·費多羅夫(Mykhailo Fedorov)在Twitter上發布了星鏈在烏克蘭的實際使用照片。對此，馬斯克積極回復稱，“很高興支持烏克蘭”。但是，隨著戰爭的持續，SpaceX開始對成本猶豫不決。去年9月，SpaceX的政府銷售總監致信五角大樓：“我們無法進一步向烏克蘭捐贈終端，也無法無限期地為現有終端提供資金支持。”不過，不論是SpaceX還是馬斯克個人，他們都不缺錢。SpaceX的最新估值接近1500億美元。《福布斯》估計，馬斯克的個人淨資產為2200億美元，是世界首富。

擅自切斷星鏈

與此同時，馬斯克也越來越擔心他的技術被用於戰爭。去年9月，在阿斯彭舉行的一次有商界和政界人士參加的會議上，馬斯克甚至似乎表達了對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支持。“他在台上說，’我們應該談判。普京想要和平，我們應該與普京就和平展開談判’。”里德·霍夫曼(Reid Hoffman)回憶道，他曾與馬斯克一起創辦PayPal。他說，馬斯克似乎“全盤接受了普京所兜售的東西”。

一周後，馬斯克在Twitter上提出了自己的和平計劃，呼籲舉行新的公投，重新劃定烏克蘭的邊界，並允許俄羅斯控制存在爭議的克里米亞。在後來的推文中，馬斯克將有利於俄羅斯的結果描述為不可避免的，並附上了標註烏克蘭東部領土的地圖，認為其中一些領土“更喜歡俄羅斯”。馬斯克還就該計劃對他的Twitter粉絲進行了調查。數百萬人做出了回應，其中大約60%的人拒絕了這一提議。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也在Twitter上發布了自己的民意調查，詢問用戶是喜歡支持烏克蘭的馬斯克，還是現在似乎支持俄羅斯的馬斯克，最終前者勝出。不過，澤連斯基的調查投票人數較少。馬斯克的粉絲數量是澤連斯基的20多倍。

那時，馬斯克的態度轉變似乎已經在戰場上表現出來了。有一天，烏克蘭軍隊進入了南部與俄羅斯爭奪的地區，突然發現他們無法聯繫。“我們離前線很近，”通信兵尼古拉表示，“我們越過這條邊界，星鏈就停止工作了。”後果立即顯現。“通訊中斷，部隊被孤立。當你處於進攻狀態時，尤其是對指揮官來說，你需要從各營獲得源源不斷的信息。指揮官們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開車去戰場，進入無線電覆蓋的範圍，獲取信息，”尼古拉回憶說，“太混亂了。”

接著，為星鏈籌集資金的烏克蘭僑民開始接到咆哮的電話。上述烏克蘭科技高管回憶說，一名烏克蘭軍官告訴他，“我們現在需要埃隆”。他回答道：“發生了什麼事？”。“糟透了，”這位官員說，“人們正在死去。”

另一名參與此事的烏克蘭人透露，他“被十幾個電話吵醒，電話那頭說他們失去了聯繫，不得不撤退”。據英國《金融時報》報導，星鏈服務的中斷影響了赫爾松、扎波羅熱、哈爾科夫、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星鏈終端。美國和烏克蘭官員稱，他們認為SpaceX通過地理圍欄技術切斷了星鏈連接，封鎖了可訪問的區域。

美國官員“懇求”馬斯克

美國國防部高級官員稱，“我們在國防部內部召開了一系列會議，試圖搞清楚我們能對此做些什麼”。馬斯克在切斷星鏈服務過程中扮演的獨特角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政府作為中間人也無能為力。“我們不能因為他違反合同或其他什麼原因而追究他的責任。”這位官員繼續說道。

卡爾補充說，五角大樓需要與SpaceX達成一項合同安排，這樣至少馬斯克“不會有一天早上醒來做出’我不想再這麼乾了’這樣的決定。“這是我們鎖定星鏈在整個烏克蘭提供服務的一種方式。它至少可以阻止馬斯克完全關閉星鏈開關。”卡爾稱。

卡爾

通常來說，這樣的談判往往由五角大樓的採購部門處理。但是，馬斯克的影響力已經超過了波音、洛克希德或其他國防工業巨頭那樣的供應商。在巴黎與馬斯克通電話時，卡爾表現得很恭敬。根據這通電話的非機密談話要點，他感謝了馬斯克在烏克蘭所做的努力，承認他付出了高昂的成本，並請求給他幾週的時間來設計一份合同。“如果你切斷星鏈，戰爭也不會結束。”卡爾當時對馬斯克這麼說。

馬斯克並沒有立即被說服。“我的推斷是，俄羅斯逐漸把星鏈的使用視為協助烏克蘭作戰，這讓馬斯克感到緊張，他正在尋找一種方法來安撫俄羅斯的擔憂。”卡爾表示。

讓五角大樓官員感到沮喪的是，馬斯克在電話裡主動表示，他曾親自與普京交談過。另一個消息源透露，馬斯克在Twitter上發布親俄和平計劃的前幾周也說過同樣的話，還說他定期與克里姆林宮進行磋商。不過，馬斯克後來否認曾與普京談論過烏克蘭問題。

在電話裡，馬斯克說他正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可以通過星鏈活動地圖看到“整個戰爭正在展開”。“大概過了三分鐘，他才說，’嗯，我和普京談得很愉快’，”卡爾透露，“我們當時就想，’哦，天哪，這可不太好’。”馬斯克告訴卡爾，俄烏戰爭生動地向他展示了自己為和平目的設計的技術如何被用來發動戰爭，這讓他感到猶豫。

經過15分鐘的通話後，馬斯克同意給予五角大樓更多時間。在遭到公眾的反對和明顯不滿之後，馬斯克也收回了要切斷服務的威脅。“讓它見鬼去吧，”他在Twitter上寫道，“儘管星鏈仍在賠錢，而其他公司正在獲得納稅人的數十億美元資金，但我們將繼續免費資助烏克蘭政府。”今年6月，美國國防部宣布與SpaceX達成協議。

影響力比美國政府都大？

其實，企業大老闆和其他有錢的利益集團干涉一個國家的命運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摩根大通向美國同盟國提供了巨額資金。後來，小約翰·D·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Jr.)向成立不久的國際聯盟(一戰後的國際組織)投入了大量資金。金融大鱷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的開放社會基金會資助了後蘇聯時代歐洲的公民社會改革。賭場大亨謝爾登·阿德爾森(Sheldon Adelson)資助了以色列右翼媒體，以支持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

但是，馬斯克的影響力更為廣泛，而且無所顧忌。一個平民竟然以如此細微的方式成為了國與國之間戰爭的仲裁者，並且讓美國在各個領域都對他產生高度依賴，這幾乎都沒有先例。

從未來能源、運輸到太空探索，美國現在都依賴馬斯克的公司。目前，SpaceX是美國宇航局(NASA)將宇航員從美國本土送入太空的唯一途徑，這種情況至少還會持續一年。美國政府計劃讓汽車行業向電動汽車轉型，這就要求增加美國高速公路沿線可使用的充電站。但是，這個計劃取決於馬斯克的另一家企業特斯拉的行動。特斯拉在美國大部分地區都建立了自己的充電站，以至於拜登政府放鬆了最初對通用充電標準的推動。馬斯克並不喜歡這種標準。馬斯克的充電站有資格獲得數十億美元的補貼，只要特斯拉使它們兼容其他充電標準。

美國載人航天依靠SpaceX

過去20年，在美國基礎設施崩潰、人們對政府機構信任度下降的背景下，馬斯克在一些關鍵領域尋找商機。在這些領域，經過幾十年的私有化，國家機構已經退出。美國政府現在依賴馬斯克，但很難對他的冒險、邊緣政策(威脅採取極端手段)和反复無常做出回應。

來自美國NASA、國防部、交通部、聯邦航空管理局和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的現任和前任官員透露，馬斯克對他們工作的影響已經變得不可避免。其中一些人說，他們現在把馬斯克當作一種未經選舉的官員。

五角大樓的一名發言人表示，他一直在向馬斯克通報記者對他在烏克蘭所扮演角色的詢問，只有在馬斯克允許的情況下，他才會就此事安排一位官員接受采訪。“如果埃隆願意，我們會和你談的。”他對記者表示。

對於美國政府與馬斯克之間的權力平衡，美國國家安全官員有著不同的看法。馬斯克與其中一些人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其中包括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利(Mark Milley)將軍。米利表示，自從兩人在幾年前認識以來，他們討論了“技術在戰爭中的應用，包括人工智能、電動汽車和自動化機器”。“他所具備的洞察力，幫助我形成了對戰爭性質的根本變化和美國軍隊現代化的看法。”米利稱。在星鏈引發爭議期間，馬斯克曾打電話向米利徵求意見。

但是，其他官員則對馬斯克表示出了深深的擔憂。一位五角大樓官員表示：“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裡，埃隆經營著這家公司，這是他控制下的一家私人企業，我們靠他的恩惠生活。這真是糟透了。 ”

權力還在繼續擴大

去年，馬斯克接受了播客採訪。當被問及他是否比美國政府更有影響力時，他立刻回答說：“在某些方面是這樣的。”

與馬斯克一起創辦PayPal的霍夫曼對記者表示，馬斯克的態度“就像法王路易十四所說的一樣：’朕即國家(L’état, c’est moi)’”。“朕即國家”這句話被視為17世紀法國專制王權達到頂峰的概括。

馬斯克的權力還在繼續擴大。他接管了Twitter，並將其重新命名為“X”，這為他在下一屆總統選舉之前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政治話語陣地。他最近成立了一家人工智能公司，這是他涉足人工智能技術多年之後的舉措。馬斯克已經成為一個高度曝光的流行文化人物，他從無私到虛榮，從戰略性到衝動的急劇轉變，已經成為無數文章和至少七本主要書籍的主題，這其中包括傳記作家沃爾特·艾薩克森( Walter Isaacson)即將出版的馬斯克傳記。但是，馬斯克權力的性質和廣泛性之前卻沒有被廣泛理解。

馬斯克在不同行業的30多名現任和前任同事，以及在馬斯克個人生活中與他接觸過的十幾個人向記者講述了他們和他在一起的經歷。

OpenAI CEO薩姆·阿爾特曼(Sam Altman)與馬斯克一起工作過並曾與他爭吵過，他對記者表示：“埃隆不顧一切地希望拯救這個世界，但前提是他能成為拯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