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m中國的人、命、運
2016年7月4日,正在地中海休假的Arm董事長圖爾特·錢伯斯(Stuart Chambers)和Arm CEO西蒙·希格斯(Simon Segars)在馬爾馬里斯的港口餐廳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身材矮小,四肢粗短,長著一張典型亞洲面孔的客人,在當天上午用一通電話結束了Arm兩位當家人在地中海遊輪上的愜意假期。
儘管不捨地中海的風光,但錢伯斯和希格斯卻不敢怠慢這位不通情理的來客。只是一個電話,和一句“我等不了那麼久,您能不能找個地方停靠一下?”就將兩人拽上了岸。
這位“不速之客”正是當年公認最成功的投資家之一——孫正義。
一個月前,他麾下的軟銀剛剛宣佈出售阿里巴巴集團股票,並預計這筆巨額交易將為軟銀帶來117億美元的利潤。
錢伯斯與希格斯兩人見到的,是一個穿著休閒短衫和卡其褲的孫正義,看似漫不經心的打扮,實際是為迎接這場等待了十年的會面而精心設計。
孫正義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兩人驚掉下巴:“今天來此不為別的事,我正在考慮收購Arm。不是出資,而是100%地收購。”
接下來,這場餐敘幾乎成了孫正義的單方面輸出,他滔滔不絕的勾畫著Arm併入軟銀後的美麗藍圖。並開出了保持Arm中立的條件和一個難以拒絕的價格。
Arm的董事會很是心動,僅兩週後就欣然接過了孫正義的橄欖枝。
7月18日,孫正義在倫敦正式宣布,將以320億美元的價格收購Arm,這比Arm基礎股份高出43%,創造了彼時半導體交易的最大規模記錄。
就是這樣一頓倉促的午餐,從此改寫了Arm和Arm中國的命運。
意外誕生的合資公司
早在軟銀收購Arm的兩年前,Arm中國的領導者吳雄昂就在籌備成立一家合資公司。
他對外講述自己想要這麼做的正當理由:在調研中國芯片企業的過程中,發現大家對自研芯片的訴求越來越強烈,為了給足中國芯片公司安全感,同時避免新的IP公司另起爐灶,Arm市場被搶奪,實在有必要建立一家由中方控股、獨立運營的合資公司,新增自研IP業務。
事實上,這並不完全是吳雄昂的個人意志。2013年,在4G專利授權領域地位強勢的高通,正在接受中國發改委的反壟斷調查,一年之後支付了一張高達60億的罰單。同樣依靠專利授權實現盈利,在移動智能設備領域幾乎已經沒有競爭對手的Arm,開始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擔憂。
Arm董事會向吳雄昂描述Arm中國面臨的挑戰,並希望能夠盡快給出一套有效的解決方案,“成立一家中方控股的合資公司”就是吳雄昂給出的方案。
不過這一計劃的推進並不順利,雖然這有可能解決Arm董事會所擔心的問題,但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IP是Arm的命根子,讓Arm中國自研IP,最終是否會損害Arm的利益?因此成立合資公司的進展一直十分緩慢。
隨著Arm被軟銀收購,Arm董事會搖擺不定的事情最終被孫正義拍了板。
通過組建國際巨頭在某一市場成立合資公司,孫正義有過成功經驗,因此在Arm被軟銀收購的第一次戰略會議上,孫正義就持支持態度,一家由中方控股51%、Arm總部控股49%的合資公司在2018年正式成立,並由吳雄昂擔任董事長兼CEO以及法人代表。
在具體運營上,新成立的安謀科技不再是單純的代理角色,還將設立研發部門自研IP,順利的話甚至還能反向授權給Arm總部。安謀科技成立的第一天,就劃分了CB(China Business)和GS(Global Service)兩大業務部門,GS延續之前Arm中國代理銷售的業務,新設立的研發部門歸CB管理。兩大業務部在上海漕河涇共享一棟樓,但門禁系統互不相通。
這樣一家同時踩在了中美關係矛盾爆發和科創板開閘的節點上的合資公司,成立之初就伴隨著爭議。
支持的聲音認為,安謀科技的成立為中國爭取到了自研CPU的機會,在中美關係緊張的大勢下,從安全性和產業均衡方面考慮,是好事;
反對的聲音認為,安謀科技的存在並不純粹,更像是要藉殼上市割中國股民的韭菜:
與美國股市相比,科創板市盈率高出5至10倍,孫正義在推動安謀科技成立時就定下了上市計劃,且不討論有著商人底色的孫正義能否等得起安謀完成從代理到自研的轉變,這是否意味著英特爾、AMD等半導體外企未來都可以披著銷售外殼加上新增的少許自研業務在中國科創板上市?有關更多半導體外企與中國的愛恨情仇這裡不再過多展開,歡迎添加本文作者微信Yolanda_Zuu討論交流。
一位芯片投資機構的合夥人告訴雷峰網,在當時的中國,成立合資公司並不罕見,安謀科技的特殊性在於,團隊成員不佔股,只有13.3%的期權承諾,這導致團隊成員從一開始就沒有話語權,其命運的走向幾乎取決於Arm總部和軟銀的集體意志。
機遇和危險,以一種極其擰巴又無比和諧的方式,貫穿了意外誕生的安謀科技始終。
坐在大船上的人們,其實也不知道陸地和暗礁哪個會先到。但人們知道的是,這艘大船的目的地,絕不是Arm中國的奠基人譚軍曾嚮往的那個未來。
在荒漠中起步的聖徒
如果是Arm中國的上一任總裁譚軍,他可能不會做出成立一家合資公司的決定。
2001年的某一天,Arm CEO兼董事長Robin Saxby、譚軍以及Arm的財務總監三人從英國飛到上海,拜訪畢馬威徵求意見:Arm作為一家英國上市公司,在中國上海成立分部,需要注意什麼問題?
畢馬威給譚軍等三人講了一個故事,在上世紀90年代,有一家美國軟件公司在北京開了一家分公司,法人和總裁都是由同一人擔任,後來這位中國區總裁在同一棟大樓裡租了兩層辦公室,一層作為分公司的辦公室,一層作為自己私人公司的辦公室,並以合作夥伴為由,將北京分公司接到的訂單轉移到私人的公司,從中賺取更多利潤,這件事被曝光之後給這家公司造成很大了傷害。
“Arm如果計劃在北京成立分部,就要避免類似的事情發生。”畢馬威告訴Arm。
最終,Arm聽取了畢馬威的建議,任命譚軍擔任中國區總裁,並將法人的身份交給Arm韓國的總裁。
譚軍毫不猶豫地贊同這一提議,他認為這是Arm作為一家IP授權公司理應堅持的原則和嚴謹,而這種認知,在譚軍與Robin初次見面就已經建立。
一年前,譚軍以一位華人股東的身份在Arm的股東大會上與Robin結識,他向Robin表達了自己對Arm還沒有在中國大陸成立分公司的疑惑。
Robin給出了兩個明確的理由,一方面中國大陸本身對知識產權的保護還不夠完善,另一方面尚未加入WTO的中國在保護外資知識產權方面不受法律約束,現在進入中國並不是一個好時機,至少還要再等四年。
“如果你能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會考慮在中國大陸設立分公司。”
這句話對譚軍來講,似乎意味著一種挑戰。
接下來幾個月裡,譚軍頻繁往返中英兩地,拜訪中國大陸寥寥無幾的芯片設計公司和正在建設中的晶圓廠,並與其在芯片公司擔任高管的複旦校友交流數次,得出一個結論:中國芯片公司需要CPU但買不到,即便是買到了,也擔心製造無法解決。
結合中國芯片公司的現狀和Arm總部對知識產權的擔憂,譚軍洋洋灑灑寫了一份調研報告,連帶解決方案一起交了上去,Robin這才放心並同意提前在Arm中國設點,並邀請譚軍來掌舵。
一心想為中國芯片行業帶來福音的譚軍,如願以償成了Arm在中國的頭號“傳教士”。
通過購買Arm股票賺到一筆小錢的譚軍,早早就看到了Arm的發展潛力,認為這不僅是Arm的機會,也是中國芯片產業的機會,索性放棄了原本在英國的穩定的工作和生活,舉家遷往上海,第一次將這項西洋技術帶到中國大陸,準備全力以赴打一場曠日持久的仗。
基於Arm的營業額狀況,Arm總部要求Arm中國對員工數量上嚴格控制,第一年最多一人,第二年兩人,第三年再發展到三人,逐漸擴充。遵循總部的提議,譚軍找來了有過Arm開發經驗的同校師弟費浙平負責技術支持,兩個人就是一支隊伍,開啟了漫長的佈道之路。
拓荒,大學是最好的陣地。一方面,大學教授和學生對前沿技術的關注度通常最高,而且關注點往往集中在技術先進性本身,商業化獲利的目的性了勝於無。另一方面,想要在一方土地上播下技術的火種,通過教育培養用戶習慣是最直接根本的方式。
在調研學校過程中,譚軍發現,中國大陸的高校依然在使用20年前的8位單片機,無論是對中國自身電子信息產業發展還是Arm在中國的發展,都是不利的,應該趕緊讓高校師生們學會用Arm才行。
譚軍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英國的盧瑟福實驗室做研究員,同學校打交道是他擅長的領域,迅速團結了一群關注RISC精簡指令集的大學教授們,其中包括北京航天航空大學的教授何立民、何小慶,清華大學的教授邵貝貝、袁濤,還有北京大學教授林金龍等。
這些人全都是在單片機和嵌入式領域研究多年的專家,其中有人自1984年單片機在我國興起就開始從事相關研究,有人是摩托羅拉-清華大學單片機實驗室創始人,有人參與過大量單片機教材的編寫。嵌入式強調低功耗,不要求與操作係緊密結合,因此成為Arm早期的主要陣地。
一些中國出版的嵌入式相關書籍
單靠學術派的力量不足以推動Arm在中國紮根,譚軍正琢磨著如何吸引更多的產業開發者使用Arm,出生於湖南農村的野生技術派,同時有著“單片機大王”之稱的周立功找到了譚軍,他表示自己正在籌劃一場全國范圍內的ARM巡迴活動,通過推廣普及Arm的方式售賣自己代理的EasyARM開發套件,希望譚軍能夠加入自己的講師團,共同推動這件事。
後來,周立功寫了一篇文章回憶自己的創業歷程,對這次活動進行了概括性的記錄:
2003年暑假期間,周立功單片機投資80萬元邀請了行業3位著名的嵌入式系統專家組成講師團在全國10個城市主辦了免費的ARM巡迴演講提供了免費的午餐,可以說規模空前。
這次巡講中,共有8000多人參加了這次活動,隨後公司趁熱打鐵推出了售價400元的EasyARM2104開發學習套件,第一個月生產的1000套在15天之內搶購一空,直到銷售了15000套之後才因新產品的推出而停產。這次活動不僅收回了80萬元的宣傳費用,而且還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超過50萬嵌入式相關人員。
曾經的與會者向雷峰網回憶那個夏天的場景:演講地點常常會選擇在容納空間大的電影院,進場時每人可以領一份當時還代表著時髦與新潮的肯德基。
那個盛夏之後,譚軍突然在某一天的傍晚接到一位自稱是杭州UTStarcom公司副總經理的電話,對方表示想了解一下Arm和MIPS做手機芯片的區別,譚軍向其介紹道,Arm在移動通信領域已經有過成功案例,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已經有很多大學生在使用Arm,Arm也已經得到了許多工具和系統廠商的支持,而MIPS基本還未正式進入中國,選擇Arm的優勢明顯比MIPS要大。
UTStarcom副總經理聽罷,立刻給幫自己設計手機芯片的美國公司打電話:我們選Arm。
那一段時間裡,同樣的劇情上演了許多遍,陸續有更多的公司慕名而來與Arm中國簽訂授權合約:上海集成電路設計研究中心獲得Arm內核授權,中芯國際加入Arm代工項目,大唐、上海杰德微電子、華為海思半導體、北京方舟技術紛紛購買Arm微處理器,復旦微電子和上海交通大學也相繼獲得Arm的授權……
譚軍(左二)和費浙平(左一)參加Arm劍橋舉辦的APM(Arm Partners Meeting)
雖有肯德基的助攻,但Arm在中國收穫首批“信徒”的首功,毫無疑問屬於譚軍和費浙平對待這些早期的合作夥伴寬容的態度和幾乎令人費解的耐心。
技術支持人員常年呆在客戶公司,與客戶同吃同住,培養一批又一批懂Arm的開發者,如果客戶提出什麼問題,能夠完全根據客戶的需求重新做產品定義。考慮到本土初創芯片企業起步困難,乾脆另起一套定價策略,與研究中心以及晶圓廠合作售賣硬核,芯片設計公司最終只需要支付小部分費用即可使用Arm。偶有遇到實在沒有資金購買Arm IP核的公司,甚至先讓對方免費開發,等到公司能夠盈利的那一天才前去談合作收取授權費……
對客戶的寬容,意味著對自己團隊的苛刻,早期跟著譚軍拓荒的團隊,比起是Arm的員工,更像是16世紀的歐洲傳教士——從遙遠的歐洲大陸跨越險阿重洋,以近乎“討好”的姿態開拓著Arm在這片東方大陸上的生態。
但對他們個人而言,卻主動或被動的經歷了一種聖徒式的犧牲:
只有整天苦哈哈地干活,卻沒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時候。
這也與當時Arm整體的行事風格有關,當時Arm前總裁Tudor Brown到中國出差,如果住的酒店太豪華,都不會太開心,希望公司在開銷方面能省則省,不要鋪張浪費。
Arm中國團隊這種“艱苦樸素”的作風,並沒有持續太久。
隨著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崛起,Arm成為了被時代風口選中的那隻“飛天的豬”。
作為開拓者的譚軍和費浙平,漸漸無力支撐這個急劇變化下的世界,他們急需為Arm在中國全速前進的航船找一個更有經驗的船長。
被時代選中的管理者
在譚軍和費浙平還在以佈道者的身份給想做CPU的本土芯片送去Arm的火種,把縮小中國芯片產業與世界的差距作為主線任務時,外面的世界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路由器和數字電視領域應用廣泛,備受遊戲行業頭部玩家青睞,被Arm視為移動通訊領域之外最大的競爭對手的MIPS,未能在智能手機時代降臨前夜建立起自有生態,踩空安卓風口,從此失去坐在智能手機牌桌上競爭的資本;
Arm中國的重要合作夥伴、大陸晶圓廠中芯國際宣布實現90nm工藝製程,在製造出更高性能的Arm CPU方面取得本質上的突破;
中國電子通信領域,也正在緩緩拉開3G時代的大幕……
譚軍預感到Arm即將在中國迎來屬於自己的時代,但Arm中國本身卻深陷瓶頸:允許擴張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市場需求,在一個將近三十人的團隊中,譚軍一人幾乎承擔了銷售、管理、營銷等所有工作,心有餘而力不足。
為了獲得更多招人指標,譚軍強烈建議Arm董事會到中國實地考察,Arm董事會破天荒地首次在中國上海在開全球董事會議,並在會議結束時做出兩個決定,一是允許招一位中國區銷售VP,二是在中國成立技術支持中心,加強本地化的支持。
當時Arm董事會從公司內部和外部尋找邀請了4至6位銷售VP候選人,後來擔任高通中華區副總裁的王翔就是其中之一,最終董事會還是決定選擇已經對Arm銷售工作頗為熟悉的美籍華裔吳雄昂來擔任這一職位。
吳雄昂2004年隨著Artisan被Arm收購而加入Arm,兼具技術和商業背景,有過在矽谷創業的經歷,廣泛涉獵過管理、市場、銷售與工程等職位。
加入Arm後,吳雄昂在中國台灣做了一段時間的業務,對東亞地區的市場頗為了解。2007年,吳雄昂應Tudor Brown之邀,擬了一份令董事會滿意的中國業務發展計劃書,最終成功空降至中國區擔任銷售副總裁,費浙平等人隨即向吳雄昂匯報工作。
從後續Arm中國的營收來看,這位銷售經驗頗為豐富的美籍華人取得的成績完全配得上總部對他的信任。
彼時,不僅智能手機全面開花,安卓平板電腦也掀起了一波新的消費電子浪潮。
2012年之後,以全志、瑞芯微為代表的中國安卓平板處理器企業的平板銷量位居全球前三,光是全志一家,年銷售額就突破了10億元。而這些安卓平板處理器所用的IP都源於Arm,Arm至此接到了第一批購買全套IP的公司訂單。
更甚者,華為等公司選擇購買硬核自己設計手機芯片則讓單筆訂單營收從幾十萬到上百萬,上升了一個數量級。
中國這片未經開墾的市場先佔地利,消費產品的革新又佔天時。
吳雄昂的到來,則讓Arm佔有了最後的關鍵因素——人和。
與科研出身,理性謹慎的譚軍迥異,吳雄昂更加精明老練。
縱橫生意場多年,吳雄昂對桌面上的推杯換盞和桌面下的虛與委蛇早已爛熟於心。
不管面對刁鑽的問題還是咄咄逼人的質疑,他都能四兩撥千斤輕鬆化解。一次,有人問吳雄昂中國大陸的哪家客戶最重要時,吳雄昂就幽默地回答:“我要是有這本事,我就去炒股票。”
一位從2007年就開始同Arm合作的伙伴公司告訴雷峰網:“早期的Arm非常堅持以客戶為中心,甚至會因為客戶需求修改產品定義,Arm能夠與我們共情,還會提供一些創新方案,這些都是MIPS沒法提供的,和Arm合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吳雄昂上任之後,Arm中國招人指標擴大,吳雄昂迅速從EDA三巨頭公司挖來了一批精通IP授權的銷售型人才,在公司內部高喊“將Arm中國營收做進全球前三”的激進口號,一改往日溫和的授權方式,在安卓機起飛的一年裡,迅速將Arm中國的客戶發展到40多家。
同時,有過創業經歷的吳雄昂也十分懂得用什麼樣的方式凝聚人心。
一方面作為帶頭大哥,他頂住業績壓力,對於總部每年要求上漲的營收指標十分強勢,在總部無緣無故上漲營收指標時堅決保持拒絕的姿態。據說有一年,總部給中國區定營收指標時,因為懼怕吳雄昂的反對,趁著其休假的時間向中國員工發送郵件定下指標。
另一方面,吳雄昂在員工薪資、獎勵和福利方面毫不含糊,Arm中國的年會時常讓員工帶著家屬三日三亞暢遊,安排五星級酒店,包遊艇出海,還會人均發放一部iPhone。這些場景是譚軍掌舵時期的Arm中國無法想像和享受的。
而此時的Arm中國也從用肯德基傳播Arm的“草台班子”,變成了一個由150人組成的專業團隊。
作為船長的吳雄昂因功受賞,升任Arm中華區總裁併加入Arm全球執行委員會。
但吳雄昂和狂飆突進的Arm中國,並非受到所有人的歡迎。吳雄昂頭頂的聚光燈愈加耀眼的同時,腳下的影子也在被不斷拉長。
在未來的某天,這片陰影將吞噬掉他所有過往的光。
一場遊戲一場夢
在吳雄昂剛剛上任Arm中國區副總裁時,Arm中國內部曾經發生過一起狀告風波。一位員工給Arm劍橋總部的狀告信在網絡上流傳,寫信人指認吳所做出的漂亮營收的背後並不光彩,一方面賄賂客戶,一方面故意賣給客戶不需要的產品,並通過升級賣出其他更多產品。
這樣一封狀告信引發了總部對Arm中國的調查,最終以百萬補償辭退這位員工收尾。至於信中的指認是否真實,至今也未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這讓當時Arm中國內部的空氣開始變得曖昧,以譚軍為代表的Arm中國早期員工似乎不願意與這位滿身江湖氣的銷售天才有過多的接觸與交流,在總部的一番調查之後,譚軍認為總部的處理辦法有違自己的道德標準,與他心中那個堅守原則的Arm相差甚遠,難以從內心真正接受,最終選擇離開這個他當年建議並一手設立的Arm中國。
兩年之後,從技術支持轉崗銷售的費浙平也離開了Arm,轉而加入在智能手機領域後知後覺的MIPS,還有其他早期員工也相繼離開。
隨著Arm中國的業務越做越大,吳雄昂的野心也一再膨脹,不再滿足於中華區總裁的位置。
在這位被時代選中的銷售天才眼裡,作為Arm中國的最大功臣,他理應得到更多:他想要推動合資公司的快速成立,他還想成立自己的基金會,投資Arm的客戶。
早在譚軍領導Arm中國的年代裡,就有芯片公司創始人邀請譚軍參與公司投資,譚軍原計劃打算以個人的名義參與投資,但Arm董事會認為,譚軍作為Arm中國的職業經理人,即便是以個人名義,也不能隨便投資Arm的潛在客戶,只能是以Arm風投部門的形式進行合作。譚軍遵從了Arm總部倡導的原則,但吳雄昂沒這麼做。
對吳雄昂的不滿,最終從Arm中國早期團隊傳到了Arm總部自己身上。
2020年6月10日,Arm公司發布聲明稱,公司已經於6月4日召開Arm召開安謀董事會,以7:1的投票贊成罷免吳雄昂。矛頭直指吳雄昂成立基金Alphatecure並利用Arm的行業地位募資,投資安謀旗下加速器項目,董事會表示對此並不知情,認為這危害了安謀的發展。
不過此次罷免未能成功,吳雄昂聲稱董事會的指控子虛烏有,並號召安謀科技員工簽署了聯名信,以“群眾的聲音”強壓Arm的“聖旨”。
一名前安謀科技員工向雷峰網(公眾號:雷峰網)透露,當時公司有一半人都參與了簽名支持吳雄昂,沒有簽名的員工認為這種簽署聯名信的方式並不得體,頗有微詞。
就連當初最支持吳雄昂成立合資公司的大老闆孫正義,對吳雄昂的態度也急轉直下。但孫正義的不滿,更多來源於自身的無奈。
由於業績下滑,軟銀2019年的經營虧損高到130億美元,為贏得喘息的機會,孫正義急需變賣優質資產回血。
重壓之下,孫正義背棄了當初保持Arm中立性的承諾,併計劃將Arm以400億美元賣給英偉達,雖然這筆交易最終因沒能通過審查而失敗,以Arm拿到12.5億美元的分手費告收場。
Arm賣身失敗之後,渴望快速回血的孫正義依舊沒有放棄將Arm變現的打算,他選擇了另一條可能的路:重啟Arm上市程序。
一位投資機構的創始人向雷峰網分析這其中可能產生的蝴蝶效應,他認為Arm賣身或上市都直接或間接影響了安謀科技的發展。一直以來,Arm中國為Arm貢獻的營收都超過20%,而實際利潤是支撐Arm上市的關鍵,為保Arm總體上市的估值,安謀科技不上市才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2021年,吳雄昂出席安謀科技“核芯動力”發布會
當初成立安謀科技埋下的隱患,終於在各方的不滿中爆發,此時“罷免吳雄昂,重新定義安謀科技”成為當下化解矛盾的最優解。
2022年4月,在一段搶公章風波之後,負隅頑抗的吳雄昂最終遭到Arm董事會成員的罷免開除,陳恂與劉仁辰二人接替他擔任安謀科技聯席CEO。其中,陳恂擔任過多家半導體公司的獨立董事,同時一直負責軟銀願景基金在中國的事務,劉仁辰其中一個身份是深圳清華大學研究院副院長。
新的管理層上任後,吳雄昂所打造的王牌團隊也被拆分地所剩無幾,副總裁基本都不再擔任此前職務,新加入了一些軟銀員工,核心研發團隊也被裁掉近百人。一位前安謀科技員工告訴雷峰網,吳雄昂離開後,新管理層基本上只保留了總部遺留給安謀科技的邊角料項目,大核研發項目基本已經停止。有關半導體公司裁員的更多細節,歡迎添加本文作者微信Yolanda_Zuu爆料,互通有無。
失去了吳雄昂的安謀科技,最終淪為多方權力鬥爭下的犧牲品,自研IP和上市科創板,落地一地雞毛。孫正義主導下的Arm和安謀科技,在眾人的目視下日漸偏航,已經無法回到那條名為“中立”的航道。
回顧Arm在中國發展的這二十多年,在旁觀者的眼裡,似乎只是一艘撞上風口的船,二十年如一日地行駛在平靜海面上,旁觀者並不熟悉船裡的是非曲折與驚濤駭浪。
也許今天的人們對譚軍、費浙平和吳雄昂都有著許多相當矛盾的評價,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無論他們做了什麼,正是他們在過去二十年裡,親手點燃了Arm在中國的火。
只是最初燈塔的星火,形成燎原之勢後,為金錢捨棄中立,Arm中國從安謀科技成立的第一天就已經失去了自主掌舵的權利。
視自己為傳道者,篳路藍縷為Arm在中國拓荒佈道的理想主義者譚軍、費浙平因與總部的價值理念衝突憤然離職。
執掌中國業務十多年,為Arm在中國商業化落地立下汗馬功勞的“野心家”吳雄昂,最終也在資本意志下被迫出局。
無論世人如何評價他們的功績與錯誤;高尚或卑劣,對他們本人而言,最終都只得到了一個黯然離場的慘淡結局。
他們來過,給中國的開發者們帶來了一場醒不來的夢,但他們走後,只是為當初相信Arm理想的人們留下了一個與從前別無二致的世界。
在Arm的中立性已經備受質疑的現在,標榜開放的新指令集RISC-V又成為了新的焦點。
Arm代表的獨立開放從沒有死去,這條新的征程上,仍有願意相信這樣理想的後來者前仆後繼。
“雄關漫道真如鐵,如今邁步從頭越。”
但見過了地上天國崩塌的人們,是否還能相信尚在空中的理想?
Arm中國的故事,歸根結底是一個小而美的獨立公司在資本干預下逐步偏航的故事,也是中國試圖將一家外企半導體公司變為中方控股合資公司的勇敢嘗試,後續雷峰網將持續報導半導體外企與中國的故事,歡迎添加Yoland_Zuu獲取更多行業內幕。
作者|吳 優
編輯|包永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