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乾了,受影響的不只是人……
當今年第一批越冬候鳥——9隻白琵鷺落在鄱陽湖時,江西省部分地區已經超過50天無有效降雨了。時間是9月21日。按照往年的規律,10月下旬,70多萬隻候鳥將緊隨其後,沿著貫穿22個國家的東亞-澳大利西亞遷徙路線,躲過獵槍、暴雨和天敵,陸續來到水草豐美的鄱陽湖過冬。但今年迎接他們的將是大片難以棲息的干裂灘塗,以及長勢過高、難以下嚥的苔草。
還有往常應該填進它們肚子的沈水植物塊莖和魚蝦螺蚌,到了今年,前者沒能長出來、後者剛出生就被曬乾。都昌縣候鳥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李躍算了算,9隻白琵鷺所在的馬影湖是都昌縣為數不多的大面積水域,有1800畝,大約只夠一兩萬隻鳥支撐近一個月。
今年8月以來,鄱陽湖里的魚、草、鳥都在經受著乾旱的考驗。進入新世紀後,鄱陽湖的干旱不是新鮮事,新旱年頂替舊旱年,不斷成為媒體報導中“1951年來最乾旱的一年”。無論是在江豚巡護船上,觀測候鳥的望遠鏡前,還是大學實驗室裡,人們密切關注著今年早得異常的枯水期,試圖摸清乾旱頻發對生態系統可能帶來的改變。
當魚、草、鳥突逢乾旱
9月4日,一隻長江江豚疑似因擱淺死在鄱陽湖松門山水域的灘塗上。江豚處於鄱陽湖生態系統食物鏈頂端,生活在鄱陽湖的江豚佔種群總數近一半,它的健康意味著鄱陽湖的健康。
它通體光滑、嘴巴上翹,由於人類活動和環境污染,2017年的科考數據顯示,長江江豚僅剩約1012頭,是長江最後一種哺乳動物。
往年的這個時候,鄱陽湖還有較大水面,江豚往往是分散分佈的,但是今年9月初,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梅志剛在鄱陽湖調研時發現,水位接近枯水期極枯時期,它們都聚在鄱陽湖北部及通江水道的開闊水域。在今年夏天的持續高溫下,這群散熱能力差的哺乳動物只能躲在有限的深水區域。
江西省上饒市餘幹縣的江豚灣位於鄱陽湖東南岸,這裡因為江豚多而聞名,但是今年,梅志剛第一次沒有在這裡觀測到江豚。觀測結果顯示,江豚跑到了附近的信江支流的瑞洪大橋。橋樑附近因為人類活動多,通常不是江豚棲息的第一選擇,“但豚隨魚遷,它們為了一口吃的,追著魚走,今年沒得選了。”
在枯水期,採砂遺留的沙坑也成了江豚的棲身之所。一些大型的沙坑面積約10平方公里,退水時魚類都向此集中,資源相對豐富。但隨著水位持續下降,沙坑與河道連接的出入口較淺,江豚擱淺風險較高。
“往常冬天枯水期江豚在鄱陽湖的分佈都較為規律”,梅志剛從2008年起在鄱陽湖觀測江豚,他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如果低枯水位出現在冬季,水退得慢,魚會隨溫度降低離開沙坑向更深處遊,江豚能及時隨著魚一起離開。但今年水退得快,加上水溫和水位下降節律不匹配,江豚很可能被困在沙坑里。”
據江西省漁業漁政局工作人員透露,今年進入枯水期以來,鄱陽湖發現兩頭死亡江豚,一頭在松門山瓢牙頭水域被發現,疑似因擱淺死亡,另一頭死亡原因不明。
除了擱淺,江豚吃的魚也不一定夠。“這次乾旱對魚類肯定是一次很大的打擊。”南昌大學教授胡振鵬說。據他介紹,今年鄱陽湖退水最快的一天退了34厘米,“小魚苗對於水流的反應遲鈍,7月、8月隨著水流到洲灘上的窪地上,出不來,在窪地裡被曬成魚乾。”
魚和草都是鄱陽湖水生生物生存的基石。今年枯水期提前,四面環水的濕地出露過早,濕生、旱生植物過早萌發生長,雁類來到後已經變老、變硬。
而對水生植物來說,長在湖底的沈水植被七八月正處於生長期,枝葉還沒長好、沒來得及通過光合作用為根部儲存養分,就幾乎全部幹死。“沈水植被的生長是濕地生態系統是否健康的標誌”,胡振鵬介紹,沈水植被能給水生動物提供食物、生活棲息和隱蔽場所,又可以增加水中的溶氧量、淨化水質。
魚和草的減少,也牽動著每年來鄱陽湖越冬的候鳥。在水文情況較為正常的年份,鄱陽湖從9月中下旬開始退水,10月份水位降至12米左右,大批候鳥來到鄱陽湖越冬。在緩慢退水的過程中,沼澤、泥灘逐漸露出,為候鳥提供源源不斷的螺蚌、魚蝦和沈水植物。而在9月21日第一批候鳥抵達時,鄱陽湖星子站的水位已經退到了7.33米。
2000年後,鄱陽湖湖區每隔幾年就會出現不同程度的旱情。根據鄱陽湖星子站的水文數據,近10年來,10米以下枯水期平均時間,比10年前有所拉長。
鄱陽湖枯水期提前並延長影響,讓候鳥的覓食行為發生改變。江西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李言闊從2008年起,開始參與鄱陽湖的候鳥的監測工作,他發現2010年以來,候鳥向鄱陽湖周邊藕塘、農田等人工濕地的擴散趨勢愈發明顯。
“乾旱和洪水對於沈水植被的生長都很不利,植食性的鶴類、雁鴨類,找不到食物就會往稻田裡走。”沈水植被長在湖底,水位過高會影響它的光合作用,太低則會使其乾枯。
李言闊擔心,除了會造成當年食物短缺這種直接影響,極端水文條件對候鳥的影響可能還會體現在第二年甚至以後,“越冬地條件好、鳥類能量儲備充足,有利於第二年的遷徙存活和繁殖表現。一些幼體受到的影響可能要一兩年以後才會表現出來。”
可能由“草型”向“藻型”轉變的鄱陽湖
鄱陽湖作為最大的通江湖泊,就像掛在長江中下游的一個“葫蘆”,為長江下游貢獻了近五分之一的水量,是維持著長江健康必不可少的“調蓄池”。長江汛期時把水一口氣“吐進”鄱陽湖里,等到枯水期,再“吸走”鄱陽湖里的五河來水。
這種季節性水文變化造就了鄱陽湖的物種多樣性:當水量減少時,濕地生態系統演變為陸地生態系統;當水量增加時,又演化為濕地生態系統。鄱陽湖里的植被也像同心圓,從外向內每層都不同。
獨特的生態環境,讓鄱陽湖成為亞洲最大的越冬候鳥棲息地。對於70多萬隻南遷的越冬候鳥來說,鄱陽湖是它們跨越數千公里後的終點站。這些“旅客”中包括全球98%的白鶴、80%的東方白鸛和一系列珍稀鳥類。鄱陽湖也是我國唯一的“世界生命湖泊網”成員。
但也是因為對外界水文變化較為敏感,鄱陽湖生態系統正受到枯水期不斷提前、延長的影響。胡振鵬發現2003年到2019年,鄱陽湖10米枯水位平均出現時間提前並延長30天,8米極枯水位出現時間提前8天、延長16天。
從地形上看,江西省像一個向鄱陽湖湖傾斜、往北開口的巨大盆地,鄱陽湖吸納、淨化全省排出的廢物污染,而沈水植被對淨化水質起著關鍵作用。胡振鵬把水期水位持續低枯,作為濕地生態系統健康的基礎性問題,“水位低枯既影響水質,也會影響沈水植被的生長。”
作為濕地生態系統第一生產力的沈水植被,不僅能吸收氮磷元素,還能給魚類和鳥類提供食物。21世紀以來的頻繁採砂、人為污染增多,加上低枯水位加劇,導致沈水植物的退化。2014年鄱陽湖科考調查結果顯示,鄱陽湖的沈水植被面積比30年前減少36%。它的優勢種類塊莖也正從蠶豆大小變成綠豆大小、吸收氮磷元素的能力下降。
鄱陽湖是國內乃至世界上,為數不多沒有受到嚴重污染或富營養化的大型湖泊之一。胡振鵬認為,如果不加強保護,鄱陽湖有可能從“草型湖泊”向“藻型湖泊”轉變,即沈水植物很可能被藻類取代,“一旦變成藻型湖泊,生物多樣性將大大減弱。”
太湖就是典型的藻型湖泊。十幾年前,湖面上常常覆蓋一層厚厚的藍綠色藻類,讓水生動物難以喘息,洄游性魚類基本絕跡。2007年暴發嚴重的藍藻污染,整座無錫城居民的生活用水因此受影響。
鄱陽湖生態系統波動帶來的影響,也已經落到人類生活上。土壤沙化不斷蠶食著鄱陽湖周邊的耕地,200多年前都昌縣多寶鄉的沙山在已有較大的面積,但因為圍墾活動加劇和乾旱氣候頻現,20世紀以來逐步擴張,每年下半年一刮大風,老沙疊著新沙,掩埋了不少植被和土地。
與此同時,魚類資源減少讓不少人放棄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生計。退捕的漁民們回憶,以往正常年份6月、7月是汛期,魚從長江湧入鄱陽湖,水退後是捕魚的最佳時機。禁漁前,他們在端午節後“正兒八經開始捕”,捕到12月份枯水期下船回家,修整船隻和漁網。
但後來,枯水期越來越長,水退得早、也退得快,一年中只有不到3個月的時間可以捕魚。即使沒有禁捕退捕,村里也只有50歲以上的老人仍在捕魚,年輕人靠“傳幫帶”,在全國各地開起鑲牙、拔牙的診所,這是他們眼中更牢靠的生計。
如何搶救缺水的鄱陽湖
截至9月底,都昌縣水利局正按照“5個月不下雨”的預案進行用水分配,首次啟動了內湖水源新妙湖、大沔池,作為縣城人飲用水的備用水源,地方鄉鎮則在一個月裡挖了200多口深水井保障農村人飲用水,相關工作人員介紹,“這是原來從沒有過的”。水利部水旱災害防禦司司長姚文廣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目前,長江流域抗旱供水總體可控,大中型灌區的灌溉水源和城鎮集中供水得到有效保障。
人的生存基本沒有問題,鳥卻不一定。9月15日,吉林向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觀測到6只已經抵達的白鶴,這裡是鄱陽越冬白鶴的中途停歇點。人們也不知道,大部隊什麼時候會抵達鄱陽湖。
每年秋冬季節,三分之二候鳥會棲息在碟形湖。碟形湖是鄱陽湖的“湖中湖”,有專家形容它是“臉盆中的碟子”。它在豐水期融入主湖,當水位降到12米以下時成為孤立水域,大多不深,但物種資源豐富。
都昌縣候鳥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李躍目前最緊要的工作,就是給朱袍山附近的碟形湖補水。他啟用了兩台挖掘機挖引水渠,其中一台因為離主航道太近、地面太濕,沒挖兩下就“爬不起來”,只能在下面墊了鋼板繼續挖。
李躍知道,並不是所有碟形湖都“有得救”。李躍選擇朱袍山,是因為他在調研時發現附近一些碟形湖還存有10厘米左右深的水,個別地方長出了少量蓼子草,但稀疏、乾枯,顏色暗紅,如果及時補水,蓼子草和其中殘餘的魚蝦、螺螄還能得到一定恢復。
而其他候鳥往年的棲息地,如三山水域,大部分水面消失,已經不太適合候鳥棲息,“現在只能突出重點,全面恢復是不可能的”。
李躍預計10天左右能完成補水工作,他已經開始著手下一步割苔草的工作。雁鴨類候鳥佔鄱陽湖越冬候鳥近80%,苔草是它們重要的食物來源。現在苔草纖維化嚴重,只有割掉老葉才能長出嫩葉。割草並不容易,人工割很慢,大型機械又太重,無法乘船通過水深變淺的主航道。天氣條件也很重要,割完下場雨,長勢會更好。
現在,李躍走在乾裂的河灘上,熟練地跨過死魚、螺蚌,要關注碟形湖的補水情況、聯繫割草的人手支援,還要把穿著短褲、在快見底的碟形湖里捕撈河蚌的居民勸走,“每天都忙不贏(方言,指忙不過來——記者註)”。
為了降低今年遊客遊覽對濕地環境的破壞,9月19日,生態環境部門聯合林業部門、公安部門、城管部門、文旅部門、屬地鄉鎮開展聯合執法,嚴禁各類車輛進入鄱陽湖濕地範圍。
除了一些“搶救性”措施,李躍還會擠出時間在三山、和合湖區、梟陽圩堤附近碟形湖築壩清淤,“現在我們考慮的不僅是今年,而且是長遠的生態保護。”
意識到枯水期提前、延長可能給候鳥造成的食物短缺,2017年開始,民間動物保護組織承包下南昌五星墾殖場的藕田供候鳥取食,目前已經從300畝擴張到2000多畝。從去年起,餘幹縣林業局也在康山墾殖場插旗洲也為候鳥預留了近700畝水稻。
但目前碟形湖的管控還未得到重視。在鄱陽湖禁漁前,許多碟形湖歷史上都是由漁民或村莊管理,漁民為了方便捕魚,圍湖築壩、建閘,把水攔在碟形湖里,千百年來,候鳥也適應了在碟形湖附近越冬。禁漁後,碟形湖管控需要加強,今年一些碟形湖存在閘口、圩堤破損,大部分碟形湖沒能在六七月份及時放閘蓄水。
胡振鵬建議,可以由候鳥保護區回收碟形湖的管控權,在發生極端水文事件時及時管控碟形湖水位。
從9月5日開始,江西省農業農村廳漁業漁政局副局長詹書品也常常深夜加班,把湖區裡9條考察船獲得的江豚數據匯總到地圖上。
詹書品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目前最需要重點關注的沙坑松門山瓢牙頭水域是鄱陽湖中段的深水區,沙坑被洲灘分為兩截,北面有江豚40頭,南面有30頭。南面和深水河道連接的出入口只有2米深,現在江豚和小型魚類還能自由進出,“但如果再往下降,江豚就不敢出來了,餌料資源也會減少。”
詹書品說,從9月19日開始,考察船早晚各巡查一次,9條科考船已經排查了11個沙坑。巡護員會在沙坑旁邊的巡護船上,蹲守防止江豚擱淺,並測算沙坑內的餌料資源變化。“如果餌料不足以支撐他們熬過冬天,就意味著要人工干預。一是投放餌料,二是把通往河道的口子扒開。如果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會採用人工捕撈的方式進行救助。”
除此之外,枯水期江豚易聚集在水深適宜的主航道,航運活動可能影響江豚捕食和母幼豚之間的通信,江西省農業農村廳已經向江西省交通運輸廳提出,建議航運限速在15km/h以內,降低江豚受傷的風險。
在此之前,異常水文變化曾導致過江豚的死亡。梅志剛記得,2012年3月,春汛後水退得快,他親眼看到6頭江豚困在鄱陽縣的圍堰水域裡難以動彈,發現時有3頭已經死亡,“都擱(淺)在水里,瘦得皮包骨頭”。當時周圍水位過淺、車輛和船隻都難以靠近,他們用墊著海綿墊和厚衣服的擔架抬著江豚,推著小木船走了兩三公里,才把倖存的3頭江豚送出去。
2022年09月28日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