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富士康工人成為網紅:一邊擰螺絲一邊拍下流水線百態人生
隨著iPhone14的熱議不斷,富士康的大規模招工開始提上了日程。然而線上的喧囂,與工友們無關,他們只在乎加班多少,時薪多少。多少年來,富士康這個曾被人稱作“郭台銘的紫禁城”的地方,始終保持著幾分神秘。隨著短視頻的普及和風靡,越來越多富士康工友成為自媒體人,活躍在各個短視頻平台,其中不乏小有名氣者,如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獨行俠二十一”、“舊真瞎嗶嗶”、“夏秋寒vlog”、“雄子記”等….
圖源B站UP主“夏秋寒vlog”
他們用粗糙卻真實的影像記錄著自己的流水線生活,順道被揭開的是富士康的神秘一角。
在這個人人皆導演的互聯網時代,通過這些視頻,有人感慨看到曾經的自己,有人調侃看到未來的自己,更多的人只是獵奇,從中沉浸式體驗富士康生活,窺探流水線上的百態人生。
O1富士康,永遠都在缺人
走在龍華清湖附近,每天都能看見這樣的景象:大巴車停在路邊、拖著行李箱和提桶的人四處張望。
全國各地的年輕人由一輛輛大巴帶來,湧入深圳龍華區的大小電子廠,大多數人眼裡的“好廠”,是富士康。
進廠的第一關,是中介。
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以下簡稱“唐仁”)曾在視頻裡調侃道:“在富士康,叫醒你的不是賺錢的慾望,也不是鬧鈴聲,而是樓下的中介。”
每年7、8月,是富士康的招工旺季。被大巴拉來的年輕人,會在宿舍樓下匯成人流,像學校軍訓走方陣一樣在廣場上列隊。
圖源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
在中介眼裡,這些湧動的人頭就是一張張人民幣。一個中介招來十人且均幹滿一個月,就能獲取3500元左右的報酬——比普工在廠裡2460元的底薪還要高。
富士康周邊,有數不清的中介和人力資源機構,稱得上魚龍混雜。規模大的小的,一手的二手的,正規的黑心的,“介紹費”、“提工價”、“補差價”,這些頗具“套路”的詞,是他們常用的話術。相同的工作,不同的中介會給出不同的時薪。
有些年輕人沒經驗,在路邊被騙進廠,幹同樣的活,拿比別人低的工資。
廠區周圍遍布中介廣告
富士康永遠缺人,永遠在招人。
據知情人士透露,富士每天約有500多人辦理離職手續。
“唐仁”曾在視頻裡講述,上班三天,他的八個室友走了倆:有自動離職的,也有不滿崗位和線長大吵一架,還有人走了連工資都沒要。“雄子記”在視頻裡提到車間一個同事說去上廁所再也沒回來,曾和隔壁工友抱怨過,“這活兒太細了,我幹不了”。
相比其他廠,比較特別的是,在富士康,“七進七出”不算稀奇,有人拿了工資就跑路回家,沒錢又回到廠裡,還有人想出去碰碰更好的機會,最後兜兜轉轉回到富士康。
圖源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
宿舍樓道裡,時常出現被遺棄的涼蓆、被褥、臉盆……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帶走它們會成為跑路的累贅,因為到了下一個電子廠,就有新的替代品。廠裡有人會專門撿別人離職扔掉的東西,總能撈到一些玩意,甚至是穿過的衣服,拿來重新消毒,自己再穿。
圖源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
在工廠話語體系中,“桶”早已成為一種特殊的象徵符號。“進最黑的廠,提最紅的桶”,這句玩笑話,像是工友門輾轉於各地工廠,在流動的生活裡艱難前行而發出的宣誓口號。
桶便攜實用,一眼望去,裡面有什麼人盡皆知。它敞開的空間,如同許多人未知和漂泊的人生。
圖源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
O2超過三個月,就算是能熬的人
富士康廠區面積大,總體上分為“東南西北”四面門。
這裡管理嚴格,除客戶和廠內人,很少有人能涉足於內。人們需要通過一道道程序的檢驗:門禁刷臉、安檢全身、穿制服……
為了不影響車間的清潔程度,工廠某些部門需要穿“無塵衣”,不同顏色的衣服將工人們劃分為不同等級。廠裡流傳著一句:紫的干,粉的看,黃的到處轉,藍的說了算。
“獨行俠二十一”穿著紫色無塵衣
這暗示著富士康如同一個小型社會。
工廠裡每月最終工資高低和加班時間成正比,因此廠里人見面打招呼都是“今天你加班了嗎?”,加班需要領導批准,學會和直系管理自己的人搞好關係,在富士康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門課程。
圖源B站UP主“獨行俠二十一”
每逢換班期間,人流被分成幾隊,儲物櫃前聚滿了人:有從產線出來的,有“整裝待發”準備進去。
換好統一服裝,將手機等個人物品放進櫃子裡,他們沉默不語,熟練操作著這套統一定制好的動作。
UP主“二十一”每小時重複做400個小零件,獲得23元收入。坐在她工位周圍的是聾啞人、內向的男孩,他們彼此不需要說話,只是偶爾會有眼神對視交流。因此“二十一”常常是雙手在工作,腦子卻神遊在天外。
每天下午3點15分,廠里傳來輕快的音樂聲:這是產線工人統一集中的放風時間。工人們成群結隊從大樓走出,拿起手機、煙,蹲在樓梯上、園區裡。對於他們來說,這樣就是最好的放鬆方式。
圖源B站UP主“雄子記”
管理森嚴、枯燥重複,這樣的生活,有人呆三天,有人呆三個月。
“能在富士康呆個五年八年的,一定是沒啥想法的。”UP主“舊真”感慨自己在富士康的十年。
圖源B站UP主“唐仁發現平凡”
在富士康,還有約一半人,工作是從夜晚開始。
傍晚五點,“唐仁”吃過飯走出園區餐廳,換好衣裳準備開始新的一天工作。
10小時後,“唐仁”滿臉憔悴走出車間:“身體坐在那裡,心早就睡著了,人活著一點意義都沒有的那種感覺。 ”
圖源B站UP主“舊真瞎嗶嗶”
相對於流水線的夜班,“舊真”曾在的部門上夜班相對輕鬆,沒有主管一直守著,他們只需要定時看著機器運轉。
疲倦時,同事們會一起到樓下小樹林摸魚,抽煙、打遊戲。也有些膽子大的人,過了12點就回宿舍睡覺,冒著被逮住要開除的風險,躺到凌晨五六點再回來打卡。
工友們的夜班,都是熬過來的。
凌晨三四點,當飢餓和困倦同時來襲,有工友通過喝激素飲料來提神,有人會偷偷瞇幾分鐘,但得提著心吊著膽,害怕監控,更害怕被領導抓個正著。
在廠裡,不上夜班的,要么是領導,要么是有備孕需求的——他們需要晚上去跑步來保證精子質量。一旦生完小孩,就恢復上夜班。
這種“反人類”的作息讓人的身體和靈魂進行強行分離。
富士康上夜身體不適,唐仁下班回宿舍紅桶加鹽泡腳來養生
O3龍華“不夜城”
廠區附近城中村網吧
富士康周圍分佈了許多城中村、美食街,每走幾步都有網吧店,他們和髮廊、小旅館一起,點亮了龍華的夜晚。
“舊真”在2010年進入富士康,每天最大樂趣是下班後和工友穿過一片荒地(現已建成為龍華星河ICO)去網吧。
一如從前,如今富士康周圍的各大網吧,晚上依然都是滿員狀態。
圖源B站UP主“舊真瞎嗶嗶”
相比回到擁擠的宿舍,網吧裡32寸的顯示屏、舒適的人體工學椅、酣暢淋漓的遊戲更具誘惑性。
還未找到工作的年輕人,只需花上住旅館十分之一的價錢,就能有一個舒適落腳之地。
圖源B站UP主“獨行俠二十一”
晚上十一點,富士康廠區外,打工小伙蹲滿街頭。
有人剛加班結束,有人準備上夜班,在進入廠區、被沒收手機前,他們最大的興趣就是蹲下或找個石凳躺平,抽根煙、漫無目的刷手機、發呆。
夜晚的龍華文化廣場,也是富士康人的狩獵場。廣場上放著帶感的迪斯科舞曲,男男女女跟隨著節奏擺動著。
電子廠中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對於男性來說,進廠找對像比登天還難。“舊真”的同事“7哥”就是在龍華廣場跳舞時找到了對象。他看上領舞的姑娘,每回都給女孩子整箱買水,連續買了幾個月後,要到了對方聯繫方式。
圖源B站UP主“舊真瞎嗶嗶”
吃大餐、充值網卡餘額、通宵遊戲、在舞場釋放荷爾蒙……在離開流水線後,這些及時的消遣,為工友們帶來滿足感。
直到凌晨,富士康的夜晚才漸漸安靜下來。園區內產線上的生活重複、枯燥,園區外的夜晚就這樣被無限拉長。
O4富士康,像一座圍城
龍華廠區佔地約2.3平方公里,廠房100多棟,繞廠外騎行需要50分鐘。這裡的員工曾經最高達約30多萬。
而現在,據周邊城中村理髮店老闆說,曾經來理髮的人百分之八十都是富士康人,如今只有百分之二十了。
圖源B站UP主“獨行俠二十一”
富士康,像一座圍城,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離開富士康後,“舊真”全職做自媒體,接觸了各行各業的人,回想在富士康的時候,他說:“還是覺得廠里人之間的感情最純粹。”
在視頻裡,他曾多次表示過猶豫、糾結,“到底還該不該回到富士康? ”
這一兩年,“舊真”聽說曾經富士康的不少同事都升職加薪了。有人原先在富士康底薪六七千,現在去了華為,底薪一萬三。這個工友把一個小眾機器乾了十幾年,估計全國不到一百人會用。還有的人去其它小廠,也有的成了高級工程師……
圖源B站UP主“舊真瞎嗶嗶”
“他們是有本事的,就熬出來了。”
更多的工友不過是離開富士康後又去了另外廠,生活沒有什麼改變,也有創業開奶茶店、燒烤店的,有的虧了錢,有的勉強維持生計。
談到這些同事的變化,“舊真”難免有點傷感。
與他們相比,自己好像是所為的“失敗者”。他只有富士康工作的這一份履歷,而在廠子裡的十年,用他的話就是“我沒有一心投入製造業”,所以導致“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在富士康升管理層很少,但是做技術做得好真的能賺到錢。”
現在自媒體也不好做,“舊真”有點想離開深圳了。這十多年他都沒離開過龍華,和他一樣多年沒離開龍華的工友很多,廠內基礎設施完善、廠外物價實惠,工人們在龍華可以“如此生活三十年”。
“我們未來的出路,在哪呢?”
圖源B站UP主“舊真瞎嗶嗶”
某條靜謐小道上,藏著富士康的一道小門。圍牆內一排排高大椰子樹十分引人注目。下午三點,工友們習慣性來到樹下蹲著,玩手機、摸魚。
園區外的不遠處,排著百米長隊,新的一批提行李箱的年輕人正從遠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