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談交通後日談:被網絡時代拋棄的人們
“身處如今的網絡時代,每個人都有機會火五分鐘。”這是譚喬在《譚喬尋人記》中,經常會說的一句台詞。最新一期《譚喬尋人記》中,獲得這五分鐘短暫流量的人,被網友們稱為“氣球哥”。“氣球哥”這個名字,來自於譚喬過往主持的一檔節目《譚談交通》,網友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是什麼,只是在他出場的時候,手裡拿著《喜洋洋與灰太狼》的氣球,便給了他這樣一個代稱。
譚喬,原四川衛視交通普法節目《譚談交通》的出鏡交警,在四川地區廣有聲譽。2019年,《譚談交通》中採訪“二仙橋大爺”的那期視頻,意外走紅於網絡,譚喬個人強大的語言魅力,以及“二仙橋大爺”與生俱來的幽默細胞,迅速征服了萬千網友。一夜之間,譚喬火遍了互聯網。
實際上,《譚談交通》已經於2018年4月正式停播,譚喬本人也已經退休。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譚喬消失在了公眾視野裡。這次意外走紅,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譚談交通宇宙”被網友們發現後,一個又一個“二仙橋大爺”走出了四川,走入了大眾視野,走進了互聯網的世界。“氣球哥”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如今,被MCN機構簽約的“氣球哥”,似乎正在步上《Hello!樹先生》中,由王寶強飾演的樹先生的命運。在電影中,樹先生最後瘋掉了。“氣球哥”會瘋掉嗎?人們發出了同樣的擔憂。
《譚喬尋人記》這檔節目,開始於2021年4月。
自2019年走紅以來,經歷了一年多的持續發酵,《譚談交通》已經成了一本互聯網聖典,供無數人觀摩、研討。人們在節目裡見到了眾多周星馳電影式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身處社會底層,上演著無厘頭式的人生喜劇,屏幕前的觀眾被他們的一言一行逗笑,卻又為他們的悲慘遭遇暗自神傷,這其中就有一位被稱作“現實版活著”的“福貴”大爺。
“福貴”大爺出現在2011年的一期《譚談交通》中,因為違規駕駛,譚喬抓了典型,“幸運”出鏡。攀談中,譚喬發現,這位大爺的母親,在二十多年前過世。僅僅過了兩年,他的親哥哥也意外離世。十一年前,他的父親與妻子相繼去世,而他的女兒,也在不久後死於難產。如今,他靠收廢品為生,養活著智力有缺陷的弟弟。
“福貴”的遭遇,成了《譚談交通》節目裡眾多底層人民的縮影。“現實版活著”登上熱搜後,無數網友自發地開始尋找這位命途多舛的“福貴”,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的結局。而退休在家的譚喬,也關注到了這位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人。最終,在網友們的不懈努力,與譚喬的多方奔走下,“福貴”大爺終於被找到了。
經過了十餘年,“福貴”結了婚,有了新的小孩,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唯一的區別是,“福貴”大爺看起來似乎年輕了不少。原來,當年為了能夠減輕違反交通規則的處罰,“福貴”故意撒謊,把年齡說大了二十歲。這個謊言,直到現在才當著譚喬的面說破。如今,譚喬已經不再是交警了,不會再給“福貴”大爺開出罰單。
事實上,十幾年的《譚談交通》節目錄製,譚喬真正開出的罰單,一雙手就數得清。
這次與“老友”的重逢,讓譚喬感慨良多。以尋找“福貴”為契機,譚喬沒有停下自己的步伐,開始尋找一位又一位《譚談交通》裡的“網絡紅人”——這就有了《譚喬尋人記》。無數的網友,加入到幫助譚喬尋找“老友”的隊伍中,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
2022年3月,“氣球哥”被譚喬找到了。
時間似乎並沒有在“氣球哥”身上留下痕跡,他看起來依舊精力充沛。和十年前一樣,他依然喜歡唱歌,並為此買了一本歌詞本,歌詞本的名字是《同一首歌》。世紀之初,《同一首歌》曾經火遍大江南北,而如今,已經成了時代的眼淚。
時代在發展,社會在前進。但許多年過去了,“氣球哥”的生活,卻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他的生活,依然拮据。或許,拮据一詞並不准確,窘迫更符合他的處境。他住在月租200的破舊樓房裡,一同租住的房客有四家。他的家裡,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唯一能看的,只有一台的4:3的老舊電視。
而譚喬,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氣球哥”的世界裡。隨著《譚談交通》的停播,譚喬也一併銷聲匿跡。即便在之後的歲月裡,譚喬已經火遍互聯網,但於“氣球哥”而言,互聯網仍然是一個無比陌生的世界。他不懂互聯網,亦沒有精力進入互聯網——雖然他已經成了一位互聯網紅人,但他自己根本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離“氣球哥”家不遠,有一家雜貨店。雜貨店老闆看他可憐,時常會給他安排一些搬運貨物的零工,一次出工能夠得到2、30塊錢報酬,勉強為生。節目錄製中途,雜貨店突然來了活。譚喬二話不說,幫著“氣球哥”把貨物裝卸完,這一單賺了20塊。“氣球哥”看著譚喬,要分一半的報酬給他,因為不能讓譚喬白幫忙。
樂觀、善良、勤勞,這是網友們在淳樸的“氣球哥”身上,看到的寶貴的閃光點。
在與“氣球哥”告別時,氣球哥叫住了譚喬,問他:“我那年送你的灰太狼氣球過時啦?”一向能言會道的譚喬一時語塞——或許,譚喬的內心清楚,“氣球哥”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了。
就像譚喬所說的,身處如今的網絡時代,每個人都有機會火五分鐘。這期《譚喬尋人記》播出後,“氣球哥”又一次火了。
黃渤曾經說過一句話,在你不紅的時候,身邊沒一個好人;在你紅了之後,身邊全是好人。如今的“氣球哥”,身邊的“好人”正在增多。僅僅過了幾天,網友們就發現,一位自稱是“氣球哥”侄兒的人,為“氣球哥”開通了新的社交賬號,並給“氣球哥”包裝了一個全新的人設,音樂成了他一輩子的夢想。如今,西裝革履的他,正在為實現夢想而努力。
這不是真實的“氣球哥”,每一個關注《譚喬尋人記》的觀眾,對此都十分清楚。又是在網友們的幾番查證下,“氣球哥”背後的MCN機構逐漸浮出水面。人們擔心,與時代脫節的“氣球哥”,可能會因此吃大虧。而如今,能夠對“氣球哥”給予幫助的人,只有譚喬。
就這樣,譚喬踏上了二尋“氣球哥”的道路。
時間總是有著人們無法理解的魔力,僅僅過了不到一個月,“氣球哥”彷彿變了一個人,鏡頭面前,他開始不停地對譚喬說謊,矢口否認和MCN機構的聯繫,一問三不知。在和“氣球哥”的溝通中,平常性格溫和的譚喬,難掩內心的憤怒,說出了“怒其不爭,哀其不幸”這八個字。但“氣球哥”卻只一陣陣地插諢打科,呵呵哂笑。
而“氣球哥”的那位侄兒,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他承認,自己來自一家MCN機構,如今是“氣球哥”的經紀人。以及,是他給“氣球哥”包裝了追尋音樂夢想的人設,他打算把“氣球哥”打造成一位網紅歌手。
“因為他(氣球哥)有名氣了,我們才來找他。”這位經紀人直言不諱,坦承和“氣球哥”之間就是商業行為。
遺憾的是,目前沒有人能夠改變“氣球哥”的想法,他甚至認為和“侄兒”的事,屬於家醜,不可外揚。“氣球哥”的未來,已經被綁在了MCN的大船上。
如果有一天,“氣球哥”的熱度消退了,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呢?
我們並不想要以惡意揣度某些MCN機構,但過往的種種事例,卻無法讓人放下對MCN機構的戒心。被資本所拋棄的“小馬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2015年,一個和前阿里巴巴總裁馬雲長相十分神似的孩子,火了。這個孩子名叫范小勤,甚至於馬雲本人看到范小勤的照片後,都直呼彷彿自己在照鏡子。
彼時的馬雲,堪稱互聯網上的風雲人物,擁有大批崇拜者,也還沒發生後來的“福報”事件。而范小勤卻出身於農村一個貧困的家庭,甚至沒有辦法正常上學。憑藉著和馬雲神似的這張臉,范小勤迅速收穫到了巨大的流量,“小馬雲”的名聲,不脛而走。
就普遍而言,范小勤的成名之路並不稀奇。劉德華、費玉清、岳雲鵬等明星,都存在眾多民間模仿者,這些人依靠和明星相似的臉,得到了可觀的經濟收入。但范小勤只是一個年僅8歲的孩子,還沒有形成完整的三觀,正是需要讀書的年紀,對社會缺乏足夠的認知。范小勤以及他的家人,根本把握不住資本的運作。
面對名利的誘惑,范小勤的父母將他們的孩子,委託給了MCN機構。自此之後,范小勤接商演、接代言、開直播,並按照MCN的要求,不斷在鏡頭面前重複“我是小馬雲”。
長了一張和馬雲神似的臉,或許是范小勤最大的悲劇。鏡頭前,人們消費著“小馬雲”帶來的流量,鏡頭後,范小勤卻連2+2等於幾都算不上來。2021年,13歲的范小勤,竟然還不認識100元鈔票。而他的熱度,早已無法和幾年前相比。此前簇擁在他身邊的資本,很快作鳥獸散。范小勤背後的MCN機構,將他送回了家鄉。昔日,對“小馬雲”關愛有加的美女保姆,也已經離他而去。
即便如此,追尋流量的人,依然沒有放過范小勤。回到家鄉後,不斷有人找上范小勤,讓他幫忙直播帶貨。“小馬雲”最後的一點流量,也被消耗殆盡。
范小勤的經歷,堪稱一個血淋淋的例子。他的現在,是否就是“氣球哥”的將來,我們不得而知。但已知的是,在過往的十多年裡,像范小勤這樣的殘酷現實,一直在不斷上演。
2010年,隨著一組網友抓拍的流浪漢照片曝光,“犀利哥”迅速走紅於網絡。網友們總是善良的,“犀利哥”爆火之後,不少熱心人士向他伸出了援手,幫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事實上,盯上“犀利哥”的人,不僅只是有熱心網友。當年,還沒有“MCN”的概念,但類似的組織,早已司空見慣。他們看中了“犀利哥”的熱度,頻頻為其安排商演。然而,長期的流浪生涯,已經讓犀利哥與社會脫節。回歸“正常”生活後的“犀利哥”,反而沒有了昔日的風采。就這樣,他的熱度提早被消耗一空。
而那些曾經圍繞在他的身邊、企圖從他身上獲利的組織,也已經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
同樣的經歷,在“麵筋哥”身上繼續上演。
2018年,成了改變“麵筋哥”人生軌蹟的一年。隨著他的原創歌曲《烤麵筋》走紅於網絡,這位滿臉污垢、不修邊幅、表情誇張的流浪歌手,迅速戳中了網友的心,從B站鬼畜區火遍了全網。
成為網紅之後,“麵筋哥”的過往,也被網友們扒了出來,他曾經參加2013年《中國夢之聲》海選、卻慘遭淘汰的經歷,無形中為其附加了一個“堅守音樂夢想”的人設,並打動了無數的網友。即便,他的歌聲並不如何特別,他的唱功也只了了,但他趕上了“網絡神曲”的時代,《麵筋歌》竟意外成了眾多網友追捧的新一代神曲,而他本人,也成了炙手可熱的新一代網紅。
成名之後的“麵筋哥”,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音樂夢想。他出了新的單曲,翻唱了很多熱門歌曲,他的視頻在B站的播放量,可以達到百萬級別。播放量最高的一部,達到了775萬。而他本人,也成為了2018年B站百大UP主。他的背後,同樣有一家MCN公司,在對他進行全方位的包裝。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在與MCN機構的合作中,雙方逐漸爆發了矛盾。雖然外界不知道具體原因,但在2020年,隨著“麵筋哥”生病入院,他的熱度飛快地跌倒了谷底。經歷了這次大病,“麵筋哥”身邊的MCN機構,已經難覓踪影。復出後的他,視頻播放量已經低到了2、3萬的級別,不復昔日風采。
但至少,“麵筋哥”還在唱歌。他對音樂的熱愛,也是真的。
而MCN機構給“氣球哥”杜撰的虛假人設,卻沒有一絲一毫是真的——除了他的過往,真的十分貧窮。
“他將來怎樣誠實的面對更多的人?”譚喬毫不避諱地向MCN負責人表明自己的擔憂。虛假的人設,終究無法感動網友的真心,尤其是“氣球哥”,互聯網對他的過去了若指掌,即便MCN機構可以瞞得住網友一時,又怎麼可能瞞住一世?
這家MCN機構,只是近期找上“氣球哥”的眾多MCN機構之一。我們不知道,在看不見的角落裡,有多少“好人”給了“氣球哥”錢,許諾幫他改變生活,為他安排好成為網紅的道路。
而“氣球哥”本人,卻是一個對互聯網沒有概念、對“網紅”這一身份沒有認知、活在舊時代裡的遺民。尤為諷刺的是,面對譚喬開始撒謊的“氣球哥”,可能根本沒有概念,自己已經在互聯網上,有了一個清晰的畫像。正因如此,他的謊話,彷彿成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
被網絡時代拋棄的遺民,已經愈發受到全社會的關注。從不會用智能電視的老人,到疫情防控期間不會網上搶菜的大爺大媽,在這個不斷追求快的時代,走得慢的人,是否活該被時代所拋棄呢?
在譚喬第二次走訪“氣球哥”的時候,他對“氣球哥”說:“在這個網絡時代,每個人都有機會火五分鐘。”然而,“氣球哥”卻把“火”聽成了“活”,他脫口而出的,是“多活幾分鐘”。
“氣球哥”始終無法理解,網絡上的火意味著什麼。對於他而言,首先想到的,還是活著。
而對於被網絡時代拋棄的遺民,或許活著,就已經傾盡了所有吧。
我們祝福“氣球哥”可以真正改變自己的生活——以及,他不會再對著鏡頭撒謊的那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