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ic Leap緣盡消費市場
2020年4月,神秘又充滿雄心壯志的創業公司Magic Leap宣布裁員50%,同時推遲商業化混合現實眼鏡產品的計劃。該公司開發的產品可以在現實世界中疊加虛擬圖像,同時它也為大眾如何使用這些產品做了很多大膽前衛的設想。但是開發了這麼多年,很多產品仍只是一個原型或測試版本。
不久的將來,Magic Lap與消費者的緣分似乎已盡。
不過,在公司內部,仍有數十名開發者正在開發一款他們認為是Magic Leap最棒的產品之一。這款產品叫《最後的光芒》(the Last Light),一個講述一年輕女孩處理祖母后事的互動故事,旨在展示混合現實在講故事這個方向上的潛力。然而,問題的關鍵是,創作者說,產品已經完成,但他們不知道它是否有機會與大眾見面。
《最後的光芒》誕生
Magic Leap是混合(或增強)現實領域規模最大、資金最雄厚的公司之一。所謂混合現實,指的是將虛擬世界融入現實世界的一系列技術。這家總部位於佛羅里達的創業公司迄今已獲得超過20億美元的融資,高調招募知名人才為其技術探索未來應用。公司的早期僱員之一包括《雪崩》一書的作者尼爾·史蒂芬森(Neal Stephenson),最近史蒂芬森在西雅圖運營一個研究實驗室。另一位大咖是公司的“首席遊戲行家”葛萊姆·迪瓦恩(Graeme Devine),經典遊戲如《第七位訪客》的共同創作者。雖然Magic Leap的大多數工作都藏得很深,但公司首席執行官羅尼·阿博維茨(Rony Abovitz)不時會炫耀一些概念,比如叫“Mica”的高級虛擬助手和稱為“Magicverse”的城市規模全息圖。
在這些宏大的科幻創意之外,一個如今略顯失落的部門正著手研發更為切實的項目。這個團隊叫做“Magic Leap工作室”(Magic Leap Studios),曾經為Magic Leap最早推出的頭戴設備設計應用。《最後的光芒》是這個團隊最寄予厚望的項目,旨在證明第一代的混合現實技術也可以用來講述感人的故事——並且在公司逐漸向企業用戶傾斜之際,繼續讓Magic Leap保持鮮活的創造力。在職和離職員工說,只要再給幾週時間,產品就可以成功問市。但新冠病毒大流行打亂了全球步伐——也讓《最後的光芒》和Magic Leap陷入崩潰。
起初,這個工作室只是一個通用內容部門。“創意設計始終是Magic Leap創立故事和神話的一部分,”團隊的前音效總監阿娜斯塔斯亞·蒂瓦納(Anastasia Devana)說,“這就是工作室存在的原因。”團隊的早期工作在Magic Leap找來的兩名大咖下完成。蒂瓦納,負責管理團隊;作家奧斯汀·格羅斯曼(Austin Grossman),協助設計混合現實版的迷宮探險“Bitforce”。但是Bitforce中途夭折,而蒂瓦納也在數月內離開佛羅里達,退出日常運營工作。
團隊成員說,最終的結果還算積極。大約70多人的團隊轉向開發一個更易於管理、實用和更具協作性的項目——主要是“Create”,2018年發佈於Magic Leap One上的一款藝術工具。“自負一直存在,但不是那種讓整個項目崩潰的自負,因為某個人的願景是如此宏大,他們就是希望有人來實現這個願景,”首席藝術家莫西尼·阿達尼(Mouhsine Adani)說。
“Create”之後,工作室希望開發一些更高大上的東西。團隊最後決定製作一個多人益智遊戲,代號叫“Gemini”。一名工作室成員稱,這是一個類似超級熱門獨立遊戲《紀念碑谷》的遊戲。但是多人遊戲部分感覺過於復雜,謎團從未被解決。而且,遊戲也從未達到部分團隊成員真正期望的效果:一種可以打動不怎麼關心Magic Leap的那些用戶的敘述體驗。
敘述從一開始就根植於Magic Leap的DNA之內。阿博維茨的初衷不僅是將公司定義為一家硬件創業公司,同時也是所向披靡的跨媒體奇幻史詩之家。但是工作室的以往嘗試都以失敗告終。“故事彷彿是我們永遠無法抓住的黃金聖杯,”首席製作人布萊恩·茱裡(Bryan Jury)。他們越看“Gemini”,越覺得遊戲玩法沒有吸引力。然後,創意總監傑里米·范胡澤(Jeremy Vanhoozer)提出了一個關於女孩和祖母的小故事,於是《最後的光芒》誕生了。
混合現實的藝術體驗
《最後的光芒》的主角是一個叫凱婭的年輕女孩。凱婭的祖母去世後,凱婭回到家鄉,開始新的生活。她在探索小時候的家園和周圍世界的時候,舊時的記憶和新的關係慢慢浮現。
很多混合現實體驗——包括Magic Leap的最著名原型——都試圖將虛擬對象深度融合到現實場景中。但《最後的光芒》不一樣。凱婭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宛如小島的浮動平台上,可以展示從現代客廳到瀑布等一切元素。隨著故事的推進,回憶逐漸投射在玩家現實房間的牆壁上,從而產生一個個嵌入式場景幻覺。
設計靈感源於建築小模型和舞台劇以及“航海時代”的虛擬現實短動畫。觀眾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觸發《最後的光芒》的場景,但他們無法直接控制故事裡的人物或故事本身,只能走來走去體驗整個敘事。“不需要很浮誇的設計,這不是我們期望的重點,”《最後的光芒》音效總監戴夫·沙姆韋(Dave Shumway)說,“我們希望用戶沉浸在這個以獨特方式講述的故事中。 ”大約40分鐘的體驗比多數混合現實作品都要來得長很多,對藝術、音樂和配音的關注,讓整個敘事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動畫。
《最後的光芒》也有著強烈的個人共鳴。范胡澤的腳本源於他自己和祖父母之間的真實關係。蒂瓦納在作品開發期間,失去了自己的祖母。“它是一個講述親人離去的故事,所以我相信它可以引起很多人的共鳴。毫無疑問,我自己也深有感觸,”蒂瓦納說,“可以在這個平台上實現這樣的故事,創造真正打動人心的有意義作品而非單純的測試版本,非常令人欣慰。”
Magic Leap工作室將《最後的光芒》視為最佳混合現實:一種藝術體驗,以其他媒介無法比擬的方式在現實空間中發揮作用,同時帶來超越新穎感的更深意義。而且,首先一點,這彷彿也體現了Magic Leap的整體願景。公司正在與Insomniac等知名遊戲工作室合作,開發如《Seeding》等冥想遊戲。在《Seeding》裡,玩家通過栽培全息影響植物來挽救瀕死的生態系統。“Create項目結束後,我們覺得大家又找到了一個充滿自信且有意義的項目,”沙姆韋說。但是,在Magic Leap內部,風雨即將來襲。
Magic Leap是一家年輕的公司,擁有宏大的使命和豐厚的資金——這兩樣也意味著公司內部將面臨一個混亂的局面。Magic Leap工作室團隊成員談起公司時說,公司可以提供令人難以置信的創作自由,但各部門間也經常互相干擾和競爭。“大家各自占山為王,”茱裡說,“他們什麼都想嘗試,但又沒有人能夠真正一統江湖。”他說,曾有一度,Create項目的團隊只能躲起來,省得應付新項目的各種需求。
但等到工作室開始開發《最後的光芒》時,Magic Leap也漸漸步入正軌。Magic Leap在混合現實領域實屬特立獨行。在這個領域,幾乎每一家有生存能力的公司都僅面向企業、研究機構或軍方組織等小眾用戶。起初,Magic Leap似乎想要憑一己之力扭轉趨勢——推出Magic Leap One Creator Edition,吸引藝術家和藝人,並且創始人阿博維茨相信,該硬件“將成為每一個人的實用工具”。
但是,漸漸地,公司把消費眼鏡作為一個長期目標。“Magic Leap的願景變了,”阿達尼說。2019年12月,公司用聽上去更官方的名字“Magic Leap 1”來重新命名“Creator Edition”,並為企業用戶發布特殊版本程序。在工作室團隊內部,沙姆韋說,新的情緒在蔓延。他說:“彷彿,以前我們被批准去做的事情與我們以為Magic Leap要做的事情是一致的。但是現在好像並非如此……然而也沒有人告訴我們停下手頭的工作。”
疫情打亂一切
在包括阿博維茨等高管的支持下,工作室仍舊繼續工作。2020年初,工作室取得收穫巨大勝利:《最後的光芒》入圍西南偏南電影節虛擬電影競賽單元。
電影節,是電影混合現實/虛擬現實找到大量受眾和獲得媒體報導的為數不多的方式之一,尤其是在作品需要稀有且昂貴的硬件設備情況下。聖丹斯電影節在過去兩年曾展示過Magic Leap技術支持的體驗,但《最後的光芒》將是時間最長的項目,也是Magic Leap獨立開發的第一個項目。以往的項目都有外部藝術家或團隊參與。
西南偏南電影節上的成功展示將給《最後的光芒》在音樂節上帶來數月的熱度,和相對主流的受眾——不僅僅是一小撮擁有設備的早期用戶。同時,這也是證明工作室實力的大好機會。“這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阿達尼說,“就好比,我們需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告訴大家我們存在的意義。然後這也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向大家宣布:看吶,我們製作了一些非常棒的作品。然後大家也非常喜歡我們的作品。”即便Magic Leap漸漸把重心轉移到企業用戶側,工作室仍有一系列非常出色的軟件可以拿出手,然後繼續堅持初心直到再次推出契合主流趨勢的爆款。茱裡說:“大家心知肚明,我們指著這次西南偏南活動續命呢。”
團隊隨後開始為西南偏南電影節製作刪減版的《最後的光芒》,並著手最後的剪輯,主要是編輯音頻和錄製配音演員的最後幾句台詞。在公司內部,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Magic Leap之外的世界卻已是另一番景象。
2020年1月,美國確認第一例新冠病毒感染病例,幾週後華盛頓州報告了第一例新冠病毒死亡病例。眼見著其他大會和活動陸續取消,西南偏南大會雖然沒有跟著取消,但藝術家和參展商逐一退出、確診病例持續飚高,再繼續舉辦一場3萬多人的活動越來越不切實際。最終,在3月6日,西南偏南活動主辦方在活動開幕前一周正式宣布,2020年的活動取消,彼時美國官方統計的確診病例第一次突破200例。
一開始,大家還不覺得這是一場災難,頂多是一次不小的挫折。沙姆韋說:“那時候還沒有跡象表明公司接下來會發生這些事情。所以我們當時也沒有很在意,覺得一切都完了。我們從沒想到過這一點。因為我們總是覺得,幾個月後,西南偏南大會會恢復舉辦,或者如果確實活動不辦了的話,我們也可以參加下一個活動。”
但是就在他們準備申請其他電影節時,茱裡的心一天比一天下沉。“事情遠沒有朝著我們預期的方向發展,”他說,“我記得當時和傑里米談起過這些,他跟我說,有時候你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幾週過去了,2020年愈發顯得慘淡。混合現實的兩大盛宴——紐約翠貝卡電影節和戛納電影節宣布無限期延後。佛羅里達州長羅恩·德桑蒂斯(Ron DeSantis)於4月1日發布居家令,限制州內非必要性業務的經營。Magic Leap的員工,包括工作室的員工,帶著設備回到家裡,開始遠程工作。
團隊成員幾乎悉數被裁
有些員工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工作。他們認為工作室對Magic Leap意義重大。理由,正如阿達尼所說,“我們是創造內容的人。沒有我們,設備上就沒有內容可用。”其他人則聽到傳聞說,公司內部將有重大變動。上層決定,公司必須快速前進——或者《最後的光芒》有可能淪為Magic Leap的又一個廢棄品。沙姆韋說:“宣布裁員的前一天,我們為這個項目加班到凌晨兩三點。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預感到有大事發生,如果有什麼想做的事情的話最好馬上就做了,到了第二天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就在他們匆忙打包之際,Magic Leap裁掉了約1000多名員工,占到總員工數量的一半,其中包括《最後的光芒》團隊中的幾乎所有人。他們的工作如今由工作室裡所剩不多的幾個員工接手,至於這個項目,公司看起來也不已經不在乎。
Magic Leap至少避免了最糟糕的情況發生——裁掉更多員工。3.5億美元的及時融資讓公司不至於倒閉。公司仍在開發Magic Leap 2,據稱有望在2021年發布,但眼下似乎也不大可能。5月份,阿博維茨宣布打算辭去公司首席執行官一職,稱公司需要一個新的領導者來“商業化我們為企業空間計算制定的方案”,此番說辭與幾年前的異想天開相去甚遠。
《最後的光芒》顯然岌岌可危。它的創作者說,作品幾近完成,甚至很快就可以上架設備的應用商店,原來的計劃是打算在電影節上亮相後隨即上架應用商店。但是公司對作品的未來一直十分謹慎。“《最後的光芒》無疑是Magic Leap工作室團隊帶來的一件十分有影響力且深入人心的作品。我們為這一作品感到驕傲,也在探索作品發布的各種途徑,”Magic Leap發言人說。
有些員工表示,在向僅面向企業的混合現實轉型過程中,公司可能會覺得發布一款混合現實有關的藝術作品似有不妥,或者在轉型期間希望盡量保持低調。反過來,如果Magic Leap仍舊希望在疫情過後在電影節上發布新作品,那麼眼下在線上發布《最後的光芒》會減少作品參加活動的機會。然而,這些電影節什麼時候恢復仍舊未知,甚至屆時這些活動也很有可能會減少混合現實單元。比如,下一個聖丹斯電影節將至少涉及20個城市,那麼New Frontier單元就不太合適——這個單元需要配備專門部署的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場地。再有一個大前提是,疫情之後,人們不會抗拒共享的頭戴式設備。
《最後的光芒》的創作者從未期望作品可以實現傳統遊戲或電影的影響力,這是構建全新媒體的代價。即便上架應用商店,他們也沒有奢望作品能獲得可媲美在一系列電影節上獲得的那麼多關注;一份非官方的報告顯示,產品發布前六個月,Magic Leap一共售出6000台設備。基於手機的增強現實雖然較為普遍,但比起目前的頭戴式設備仍舊過於笨拙且性能有限。如果徹底刪除混合現實的元素,即現實與虛擬空間的交互體驗,整個作品將失去它的靈魂。
一步之遙
但是哪怕受眾只有那麼一點點,且不說他們為了作品投入了真摯的情感,前Magic Leap工作室的成員也有他們切想要讓作品與觀眾見面的實理由。Magic Leap的大規模裁員讓數百人不得不尋找新的工作,雖然很多人在被裁之後已經在其他遊戲工作室或大型科技公司如蘋果等找到工作。如果《最後的光芒》終被埋藏,它的創作者將失去展示他們最出色作品的機會。這也是大型遊戲公司的一個長期問題:龐大的團隊用心開發某個保密項目,數月或數年後卻被束之高閣。《最後的光芒》僅有的官方存在就是YouTube上的一小段預告片,包含故事的多個剪輯片段,以傳統的視頻格式播放。
在某些人看來,《最後的光芒》也可以證明Magic Leap是可以成功的,或者公司並不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因為常有尖刻的批評者將Magic Leap描述為“增強現實領域的Theranos ”。公司或許太急於求成,但公司仍舊可以帶來突破媒體邊界的體驗。前資深設計師哈維爾·布斯托(Javier Busto)說:“Magic Leap有炒作過度之嫌,但我們在工作室裡也的的確確是在做一些很棒的工作。”
儘管沮喪,但這些接受采訪的員工無不對公司充滿懷念。“我不是因為技術才加入Magic Leap,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吧?我加入這家公司是因為看到這裡有真正有趣和有挑戰的問題需要解決,”蒂瓦納說。她說,仍舊對混合現實充滿信心。“我相信未來一定屬於混合現實,只是我不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到來。”
茱裡認為,問題在於Magic Leap是否擁有足夠的資源來塑造這種媒體,特別是考慮到剩下的員工也陸續產生了離職的念頭。”他們會漸漸失去每一個知道如何為這個硬件開發軟件的人才,“茱裡說。不只是他自己和其他被裁的員工。”我認為專注於一兩個具體任務的小型團隊或許更可行。但是他們損失的人才太多了。“
新冠疫情究竟會如何改變Magic Leap的發展方向,很難說清楚。公司一直在迎合專業客戶。並且疫情前幾個月,已經有報導稱,公司正在尋求收購。如果沒有驚人的技術突破,Magic Leap 2可能依然無法顯著減少體積或降低價格,以滿足大眾市場需求。即便工作室團隊在轉型期生存下來,團隊裡的員工可能也不會想繼續待下去。”我想我們中沒有人願意留在Magic Leap只為了開發一個天氣應用或計算器或Excel程序之類的,“阿達尼說,”我們來到這裡是因為我們想要製作一些不同尋常的作品。
但無論公司的整體發展方向如何,《最後的光芒》的突然消逝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咎於新冠疫情。如果西南偏南電影節如期舉行,那麼即便作品會對品牌認知造成混淆,Magic Leap應該也不會放棄電影節這個好機會展現《最後的光芒》的創新體驗,更何況團隊成員稱他們的首席執行官非常看好《最後的光芒》。對正在經歷疫情的許多人而言,《最後的光芒》的失落結局不僅是一家公司的失敗,更像徵了一個令人心痛而又熟悉的故事:距離夢想實現僅一步之遙,但現實讓所有努力都成徒勞。
此時此刻,前Magic Leap工作室的前員工仍舊在盼望,《最後的光芒》可以有幸與大眾見面。“每個人都在這上面傾注了心血,”阿達尼說,“我真的希望他們手下留情,讓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