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縣城網絡紅娘:500對男女在她直播間牽手
深夜十一點,我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拿起一看,是影姐發來的微信語音:“再繼續播兩場,我這個月就又可以提現了。”這是她下直播後發來的深夜問(炫)候(耀),沙沙的嗓音,疲憊中帶著興奮。我早就習慣了,因為我每個月都會準時收到這種問(炫)候(耀)。
影姐是我媽,快手號“紅娘影姐.情感主播”,老鐵們都稱她“影姐”。她是70後,安徽人,定居東北27年,做主播兩年半。
影姐直播截圖
影姐是網絡紅娘,專門在直播間為單身粉絲介紹對象,兩年半時間促成牽手500多對,到2020年7月初,39對已經結婚、6對已經懷孕生娃。
直播兩年半,影姐的賬號累積了1.1萬粉絲。從最開始不知從何下手,到閉關學習苦練,再到現在每天早晚兩場各兩小時直播,影姐已經成了東北小縣城的一個小網紅。
我和影姐的關係像閨蜜,相比叫她媽媽,我更常稱呼她為“影姐”。從小到大我和她像朋友一樣相處,彼此之間幾乎沒有秘密,我和她分享我的暗戀對象,她告訴我她私房錢的銀行卡密碼。
2017年,我大學畢業離開東北開始北漂。3年時光,我們在為各自的目標努力忙碌著:我努力當一名攝影師,她努力成為一名有影響力的主播。
她沒有團隊,一切都靠自學,只有我爸充當她唯一的軍師。她的粉絲在1.1萬止步,漲粉停滯讓她焦慮,但她仍在一邊學習一邊堅持。
近幾個月,她試水直播電商,但是還沒有取得進展。
這就是影姐,一家文化程度不高的五金雜貨店的老闆娘,一名熱心的網絡紅娘、情感主播。她是時代下一群人的縮影,也是一個渴望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普通人。
第一次直播,怕被熟人認出
影姐每天忙碌的地方:小五金店
影姐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直播時的情形,那是2017年9月的一天,她快手號剛滿300個粉絲,開始獲得直播權限。
那是晚上六點,直播在五金店一樓的貨架櫃檯前開始。周圍的鐵鍊、鋼鋸、菜刀、燈泡、插排、農藥噴霧器等雜貨都成了她的直播背景牆,她隨手拿起一件貨架上的商品當支架,墊起手機。
沒有直播背景布、沒有聲卡、沒有美白燈,甚至沒有開濾鏡和美顏,因為那時她還完全不知道直播有這些附加功能。
她很期待,特意對著鏡子打扮了一番,為了看起來更精神一些,她特意紮起一個高高的馬尾,這樣她的眼睛看著似乎更大了。最後,她認真地把兩邊多餘的碎發掖進耳後轉身回到手機前。
她很緊張,大口深呼吸,食指在手機前畫圈圈卻遲遲不敢點屏幕上的“直播”鍵,好像大型聯歡晚會站在幕布後等待初次上台表演的小學生一樣。
終於她點了按鈕,直播開始了。
她很矛盾,期待著有人進直播間和她互動,但真的有路人進來觀望,她又不敢說話回复。剛開始三分鐘,有三個同城的網友進入直播間,她擔心是熟人,會把她認出來。
她心跳加速,避開攝像頭又緊盯著直播間的彈幕。她的臉開始僵硬,嘴似乎也被什麼堵住了。又過了7分鐘,直播間的路人來來去去,沒有人點亮紅心、沒有人發彈幕、更沒有人點關注,影姐關掉了直播。
就這樣,影姐的第一場直播只持續了10分鐘就草草結束。她像一個剛上戰場就敗北的士兵,落寞、狼狽、不甘心又無能為力。
但這種與外界連接的方式激活了她,燃起她心裡的某些渴望。她一直渴望有一個舞台,儘管自己也沒什麼才藝。
直播為她無聊的生活打開一個出口,讓單一重複的日子開始每天湧進一點新鮮:做直播前,她一天有16個小時守著家裡的五金雜貨店。
對著黑屏閉關修煉1個月
那以後的一個月,影姐開始“閉關修煉”,她每天照看商店之餘會去別人直播間“取經”。遇見任何她不懂的,她會先給主播刷一些小禮物然後將問題打在彈幕上,對方會為她一一解答。
“為什麼主播的臉看起來都這麼白?”
“為什麼主播們的家裝修的都那麼好,如果家裡很亂應該怎麼做直播?”
“主播唱歌咋這麼好聽?說話好像也有回音”
“為什麼直播要帶耳機?什麼是監聽耳機?”
就這樣,她學會使用濾鏡、美顏、配樂等功能操作。半個月內,她陸續買了直播支架、背景布、聲卡、監聽耳機、音響、網紅同款主播椅,打造了自己的直播間。
為了避免直播時“大腦短路”,影姐囤了很多專業“話術”,都是她在逛別人直播間時記下來的:只要覺得對方說的話有趣,她會立刻寫在小紙條上,再把小紙條謄寫進她的黑色本子上。
這本“黑色寶典”變得越來越厚,如今它的封面皮革有的地方已經裂開,紙張的四角也有很多捲邊,本子中間縫線也因為被翻閱太多次而折斷。
打開“寶典”,上面寫滿了五百多句各種話術:開場、結尾、問候陌生粉絲和熟悉的粉絲、對付黑粉、給送禮物粉絲的答謝語等等。
“天會黑鳥會飛,關注影姐不吃虧”
“點亮紅心加關注,影姐帶你離開單身路”
“洪湖水,浪打浪,這位老鐵就是棒”
“老鐵來我就笑,這種生活美又妙”
“買賣如同長江水,生活如同井上花,大財小財天天進,一順百順發發發”
“出門吉祥照,盡有來錢道,打麻將自摟不點炮”
一個月“閉關修煉”期間,每天早上影姐六點準時起床,一邊看店一邊練習自我介紹。她把手機支好,對著黑屏,假裝自己正在直播。
“歡迎陸續進來的老鐵們,真誠的友誼來自簡單的自我介紹。我是主播影姐,來自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喜歡影姐的朋友可以點點’關注’。”
一段54個字的自我介紹,她一遍遍重複練習著,反複調整語調語氣、音量、表情。
1個月“閉關”完畢,她又回到直播間。
她沒有才藝,也沒有年輕女主播的美貌、身材,更沒有團隊錄段子、拍視頻。最開始,她給自己的定位是知心大姐、嘮嗑主播,陪粉絲聊天、逗大家開心,回答大家的問題,緩解大家的孤獨。
她給自己立了規矩,每場直播一小時,無論直播間有沒有粉絲互動,哪怕直播間一個人也沒有,她也要放歌堅持播完一小時。
從零觀眾、零互動,到慢慢有人開始打招呼、問候、提問題、分享自己的故事、點亮紅心、點關注…還有人會偶爾誇一下她說:“主播的笑容賊好看,很正能量”。
這種誇獎讓她變得更加有底氣和信心。“我感覺網絡直播也沒那麼難嘛,別人能玩,我就算沒有文化一樣也能玩。”
在直播間成了500對,還有39對結了婚
這樣又堅持了一個月。有一天,直播間進來一位ID名叫“開心先生”的新粉絲,這位粉絲二話沒說直接刷了兩個“魔法星球”,價值600塊虛擬金幣,這是影姐第一次在直播間收到這麼重的禮物。
刷完禮物,“開心先生”在彈幕上寫下“影姐,我單身,能不能給我介紹個對像啊?”這句話點醒了影姐,她像是被高人指點一般,感覺確實可以做紅娘情感主播為人牽線,甚至比嘮嗑可能更有發展前途。
當天下了直播,影姐好奇地點開提現,不到一秒鐘,30元人民幣就轉到了她的微信錢包裡。
“當時這30元對於我來說是天價,感覺自己也沒付出什麼,嘮嗑居然真的可以掙到錢,很不真實。”
自此,影姐不僅開始調整自己的定位,做起網絡紅娘、情感主播,直播也從最初每天一場一小時,變為每天兩場兩小時:每天早上7點-9點、晚上7點半-9點半,全年幾乎無休。
她開創了自己牽紅線的形式:直播間裡,單身粉絲可以主動跟主播連麥,在連麥的過程中介紹自己的個人信息以及擇偶標準。若有人對連麥的嘉賓感興趣,可以刷禮物進行告白。
直播間吸引了大量單身的粉絲,他們中有大齡單身青年、有過婚史離異的中年人,還有一些鰥寡老人。
影姐建了三個粉絲群:群1成員都是未婚青年,年齡為18-30歲;群2是中年群,年齡為30-40歲;群3是“夕陽紅”群,年齡為40 -65歲。
這些粉絲以普通勞動者居多,大多是從農村來到鎮上或者市區工作的人。他們中有貨車司機、快遞員、瓦匠、水管工、農民、超市收銀員、的士司機等等。
影姐的“黑色寶典”,上面記錄了男女嘉賓的信息。
影姐的“黑色寶典”裡除了記錄直播話術,還有一個個編號,這些編號代表著出現在影姐直播間裡有意願相親的男女嘉賓,目前本子上記錄的編號已經超過3000個。
一個個編號後面,緊跟著每個人的基本信息:姓名、年齡、身高體重、工作地點、條件(工資、房車、戶口)、擇偶標準等。
粉絲群裡有一個隱形的“相親條件鄙視鏈”:未婚比離異吃香、離異無孩比離異有孩吃香、城裡有房有車比農村的吃香、青年比中老年吃香。
通過影姐直播間牽手並走入婚姻殿堂的人們
截止到2020年7月初,在她直播間成功牽手的有500多對、已結婚的有39對、懷孕和生孩子的有6對。
這些粉絲大多都是東北的,一些熱心的粉絲,每次路過我們縣城都會特意到我家看影姐。他們把她當成知心大姐,而不只是網絡主播。
有些粉絲常常會送影姐一些禮物:鮮花、包包、成箱的酒水飲料、各種東北特產補品、自己家種的土豆地瓜茄子辣椒等蔬菜,甚至還有粉絲送來自己養的一隻活生生的大鵝。“自從當了主播之後,每到過節幾乎沒花錢買過吃的東西,都是粉絲送的。”
影姐在直播間也遇見過黑粉,甚至粉轉黑。曾經有一個鐵粉,在請求連麥時沒有被注意到,他就覺得影姐對他的關注越來越少,長久積壓的不滿開始發洩出來:“呦,影姐現在火了,有粉絲了飄了,就看不起我了是吧?有沒有良心?”
看到這些話,影姐覺得被誤會很傷心,想和對方連麥解釋但被拒絕。影姐情緒有些失控,直播時眼淚劈裡啪啦的往下掉,直播間的其他粉絲紛紛在彈幕上問怎麼了,她也沒解釋繼續擦乾眼淚擠出微笑做直播。
影姐直播不僅提供相親牽線服務,還提供“售後”。影姐說,給人介紹對像不難,難的是後面的維護。如果遇到小兩口吵架,她還會熱心地出面勸和調解。
牽手後結婚的粉絲,也會邀請影姐去婚禮現場,有的還請她當證婚人。
2019年年初,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影姐線下相親見面會現場。
疫情前,影姐的相親群會不定時舉辦線下見面會,每次見面會男女嘉賓比例都嚴重不對等:近乎10:3。
見面會上,大家輪流自我介紹,有意願的還可以進行才藝展示。大家約定收取餐費,男生交100元,女生交30元,最終跟飯店結算完,多退少補。
直播兩年半,收入“還算滿意”
兩年半,靠自己的堅持,影姐的粉絲從300個漲到粉絲1.1萬。
平時,粉絲會為她刷一些“棒棒糖”、“喜歡你”、“告白氣球”一類的小禮物,她收到的最大的禮物就是“夢幻城堡”,價值5200虛擬金幣(約520元)。
兩年多下來,影姐的直播收入還算可觀,達到了六位數,所有收入都是粉絲們一個個小禮物刷出來的。她覺得這些錢還算可以,“因為畢竟直播只是副業,家裡主要靠商店的生意。”
在小縣城,和影姐同年齡段、學歷不高的中年女性能做的職業少之又少,多為超市收銀員、服務員、保洁員,每天至少8小時工作時長,月工資在1600- 2000元左右。
影姐有一個助手,那就是我爸。我爸是她的軍師,更是她的托。每次直播開場,他都會坐在樓下一邊看著商店,一邊用力地點著手機屏幕為影姐點亮直播間的紅心。
每場直播結束,他會為影姐進行複盤:
“你這場直播前半段表情很不自然”
“你把人家粉絲的網名讀錯了,下次得注意啊”
“粉絲哪怕開過分的玩笑,你也要保持微笑,用情商化解,不能’急眼’”
“黑粉說你,你的臉也不可以拉下來,你要傳遞正能量,他越找茬你就越要幽默的給他頂回去,讓他無話可說”
“在直播裡面,你的情緒不能受粉絲的話影響,你要會調整和控制自己,相反。你才應該是那個影響粉絲的人,而不是被他們影響”
“既然你唱歌跑調,不如你故意再多跑調一些,逗大家開心比才藝表演更受歡迎”
影姐很願意聽“軍師”的建議,每次都記下並運用到下一場直播中。
直播讓這個家的生活不再單調乏味。在我記憶中,他們兩人每天守著小五金店,一年到頭都不捨得給自己放假,大年三十也要堅持營業半天。
直播為他們每天的生活帶來了新鮮感,這讓我對直播也充滿了感恩。
直播對影姐的改變很大,在做主播前她從不化妝,也不太捨得給自己買衣服。如今她已無法再接受素顏,也會更注重自己的形象和服裝搭配。
她整個人也更開朗自信了,最重要的是家庭地位也上升了:自從她直播後,家裡的一切家務活都由我老爸來承擔。
嘗試直播帶貨,又回到紅娘的“崗位”
(影姐在直播間為粉絲相親片段節選)
最近,她的粉絲停滯在1萬左右,這種停滯令她倍感焦慮。她知道單靠直播沒辦法引流漲粉,要拍視頻、拍段子才能吸引新的粉絲。可她沒有團隊,一個人沒辦法做段子視頻,她羨慕快手短視頻段子裡的母子檔、夫妻檔。
每次去超市買菜或者外出,她都不會浪費拍視頻的機會,偶爾她還請路人幫著拍她出鏡的畫面,回家用手機軟件剪輯,再配上一些語錄,製作成視頻作品。她還不是很熟練,有時候字幕上還會有一些錯別字。
她覺得,網絡紅娘可以長久做下去,但變現很慢。最近她開始嘗試直播帶貨,但一直沒什麼起色。
她特意買回來一塊白板和一支馬克筆,又花了130元買了一些電商直播課,自己一邊學一邊在白板上總結。學了幾天之後,她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考慮到自己精力和能力有限,權衡之下,她還是覺醒把重心放回網絡紅娘的直播上。閒置的白板上留著的那一排字“電商創業新手怎麼做”也已經風乾。
每天早上7點到9點、晚上7點半到9點半,打開影姐的直播間,還是會準時聽到她牽紅線時跟粉絲互動的說笑聲。
其實最初,我覺得她只是一個圖新鮮的中年人,就像那些剛學會玩智能手機、每天在朋友圈轉發各種鏈接的家長們。
後來,她能一直堅持做下去,並開始漲粉,在替那麼多人解決擇偶問題的時候自己也能掙錢,我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
我忽然意識到,當一個中年人決心跳入時代的浪潮,她就會拿出無法被阻擋的決心去乘風破浪。(本文首發鈦媒體App,文/孫林徽、編輯/陳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