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各個文明的興衰能告訴我們什麼?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崩潰研究專家盧克·坎普(Luke Kemp)表示,研究歷史文明的消亡可以告訴我們,人類今天面臨著多大的風險。令人擔憂的是,情況似乎正在不斷惡化。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在他的12卷巨著《歷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中對28種不同文明的興衰進行了探索,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這張圖表列出了研究中分析的各個古代文明,並指出一個文明的平均壽命為336年
在某些方面,湯因比是對的:文明的衰落往往是因其自身的原因。不過,這種自我毀滅通常也有外界的輔助。例如,羅馬帝國就是許多不利條件的受害者,包括過度擴張、氣候變化、環境退化和領導不力等。410年,西哥特人洗劫了羅馬;455年,洗劫羅馬的變成了汪達爾人。
文明崩潰往往來得很快,而偉大卻無法提供免疫力。羅馬帝國在390年還是覆蓋440萬平方公里的龐大帝國。五年後,其面積銳減至200萬平方公里。到476年,羅馬帝國的勢力範圍為零。
在人類的歷史中,反復出現的失敗是顯而易見的標誌。我們試圖通過對歷史的解剖,找出崩潰發生的原因。歷史上各個文明的興衰能告訴我們什麼?是什麼力量促使或延緩了崩潰?我們今天還會看到類似的模式嗎?
歷史揭示的文明崩潰指標,包括氣候變化、貧富不均、環境壓力和復雜性。當這些指標上升時,文明崩潰的可能性就越大
回顧過去文明的第一種方法是比較它們的壽命。這可能很困難,因為“文明”沒有嚴格的定義,也沒有一個關於它們出生和死亡,以及包含各方面情況的數據庫。
研究者通過圖表比較了各種文明的壽命,並將“文明”定義為一個農業社會,包含多個城市,在其地理範圍內維持軍事統治,而且具有持續性的政治結構。根據這個定義,所有的帝國都是文明,但不是所有的文明都是帝國。圖表中的數據來自兩項關於帝國興衰的研究(一項從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600年,另一項則從公元前600年至公元600年),以及一項眾包式的非正式古代文明研究。
文明的“崩潰”可以被定義為人口、身份和社會經濟複雜性的迅速和持久的損失。隨著政府失去對暴力的控制,公共服務崩潰,混亂隨之而來。
幾乎歷史上所有的文明都經歷過這種命運。一些國家恢復了元氣或發生了轉變,比如中國和埃及。其他崩潰則是永久性的,比如復活節島的文明。有時,處於崩潰中心的城市會復蘇,就像羅馬一樣。在其他情況下,這些城市被遺棄,成為未來游客參觀的景點,比如如瑪雅遺址。
對於全球現代文明的未來,這一切能告訴我們什麼?農耕帝國的教訓是否適用於18世紀後的工業資本主義國家?
研究者認為是適用的。從過去到現在,社會都是由人和技術組成的複雜系統。“正常事故”(normal accidents,又稱“常態性意外”)理論表明,複雜的技術系統通常會讓位於故障。換句話說,高技術的複雜系統出現故障的概率要比人們原先預計的高得多。因此,不管文明的規模和階段如何,崩潰可能都是一種正常現象。
現在的人類社會可能在技術上更加先進,但這並不一定意味著,我們對祖先面臨的那些威脅是免疫的。新發現的技術能力甚至給這個複雜系統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挑戰。
儘管今天人類文明的規模可能是全球性的,但無論是龐大的帝國,還是羽翼未豐的王國,似乎都會崩潰。沒有理由相信更大的規模就能抵禦社會解體的風險。緊密相連的全球化經濟體系或許更有可能讓危機蔓延。
如果過去文明的命運可以作為我們未來的路線圖,那這張圖說了什麼呢?一種方法是研究歷史性崩潰之前的趨勢,預測它們如今將如何演變。
雖然目前對於崩潰的原因還沒有公認的理論,但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和其他研究者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主要有以下幾種。
氣候變化:當氣候穩定性發生變化時,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這會導致作物歉收、飢餓和荒漠化。阿納薩齊文明、蒂亞瓦納科文明、阿卡德帝國、瑪雅文明、羅馬帝國以及其他許多文明的崩潰都伴隨著氣候的急劇變化,通常是乾旱。
環境退化:當社會發展超過其環境承載能力時,就會發生崩潰。這一生態崩潰理論一直是暢銷書的主題,指出過度砍伐、水污染、土壤退化和生物多樣性的喪失是崩潰的誘因。
貧富不均和寡頭政治:財富和政治的不平等,以及寡頭政治和領導人之間的權力集中,都可能是導致社會解體的主要原因。這不僅會造成社會痛苦,而且會妨礙社會對生態、社會和經濟問題作出反應的能力。
歷史動力學(cliodynamics)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模擬了平等和人口統計學等因素與政治暴力之間的關係。對以往社會的統計分析表明,政治暴力是周期性的。隨著人口增長,勞動力供大於求,工人變得廉價,而整個社會則變得頭重腳輕。這種不平等破壞了集體團結,隨之而來的是政治動盪。
複雜性:文明崩潰研究專家和歷史學家約瑟夫·泰恩特(Joseph Tainter)提出,社會最終會在自身積累的複雜性和官僚主義的重壓下崩潰。社會是解決問題的集體,為了克服新問題而變得越來越複雜。然而,複雜性反過來會達到一個遞減節點。最終,在這一節點之後,崩潰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另一個衡量複雜性增加的指標是能源投資回報率(Energy Return on Investment,簡稱EROI)。這指的是一種資源所產生的能量,與獲得該資源所需要的能量之間的比值。和復雜性一樣,EROI的收益似乎也存在一個遞減的節點。政治學家托馬斯·霍默-迪克森(Thomas Homer-Dixon)在《顛倒的世界》(The Upside of Down)一書中指出,整個羅馬帝國的環境惡化,導致主要能源來源——小麥和苜蓿— —的能源投資回報率迅速下降。隨之陷落的便是整個帝國。泰恩特還認為,這也是瑪雅等文明崩潰的罪魁禍首。
外部衝擊:其實就是所謂的“四騎士”,即戰爭、自然災害、飢荒和瘟疫。例如,阿茲特克帝國就是被西班牙侵略者這樣摧毀的。大多數早期的農業國家之所以轉瞬即逝,就是由於致命的流行病。在有圍牆的定居點,人類和牲畜較為集中,惡劣的衛生條件使疾病暴發不可避免,往往造成災難性後果。有時這些災難會同時發生,就如西班牙人在侵略的同時,將沙門氏菌引入了美洲。
隨機性和壞運氣:對眾多帝國的統計分析表明,帝國的崩潰是隨機的,與時代無關。演化生物學家兼數據科學家因德雷·茲立巴特(Indre Zliobaite)和同事們在物種的演化記錄中觀察到了類似的模式。對於這種明顯的隨機性,一個常見的解釋是“紅皇后效應”,即如果物種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需要與眾多競爭者為生存而戰,那麼滅絕就幾乎是一種必然的可能性。
儘管有大量的書籍和文章論及文明的崩潰,但至今對此仍沒有一個結論性的解釋。我們所知道的是,以上強調的這些因素都可能起作用。崩潰是一個臨界點現象,在綜合壓力超出社會應對能力的時候出現。
我們可以檢查這些危險的指標,看看今天人類文明崩潰的概率是上升還是下降。以下是4個潛在指標在過去幾十年裡的變化。
溫度是氣候變化的明確指標,國內生產總值(GDP)則代表了複雜性,生態足跡是環境退化的指標。這些指標都在急劇上升。
貧富不均則更難量化。經典的衡量指標基尼指數表明,全球範圍內的貧富不均程度略有下降(儘管各國內部的不平等程度正在上升)。但基尼指數可能具有誤導性,因為它只衡量收入的相對變化。換句話說,如果收入分別為1美元和10萬美元的兩個人的收入都增加了一倍,那麼基尼係數就沒有變化,但二者的差距將從99999美元躍升至198998美元。
正因為如此,研究者還描繪了全球收入最高的1%人群的收入份額。1980年,這1%的人在全球收入中所佔的份額約為16%,到了今天,這個比例增加到20%以上。更重要的是,財富分化甚至變得更嚴重。20世紀80年代,前1%的人在全球財富中的佔比為25%~30%,至2016年,這一比例約為40%。這些數據沒有包括流入海外避稅天堂的財富和收入,因此實際情況可能更為嚴峻。
研究表明,隨著化石燃料這種最容易開採,儲量也最豐富的資源逐漸枯竭,其能源投資回報率一直在穩步下降。不幸的是,大多數可再生替代能源(如太陽能)的投資回報率明顯低於化石燃料,這主要是與它們的能量密度,以及生產所需的稀土金屬和製造業有關。
於是,許多文獻開始討論“能量斷崖”的可能性,因為當能源投資回報率下降到某個節點時,目前的社會發展水平將難以為繼。如果可再生能源技術繼續改善,能源效率迅速提升,能源斷崖才有可能不是終點。
恢復措施
令人稍感安心的消息是,這些文明崩潰的指標並不是全部。社會恢復能力也許能延緩或阻止崩潰的發生。
例如,據經濟複雜性指數(ECI)的計算結果,如今全球的“經濟多樣性”(衡量一國出口產品的多樣性和復雜程度)比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得多。平均而言,各國對單一類型出口的依賴程度比以往有所下降。不局限於出口農產品的國家更有可能經受住生態退化或失去貿易夥伴的考驗。經濟複雜性指數還能衡量出口商品的知識密集程度,具備更高技能的人群可能有更強的能力應對危機。
同樣,以人均專利申請量衡量的創新能力也在提升。從理論上講,如果新技術能夠緩解氣候變化等壓力,那一個文明可能就不那麼容易崩潰。
“崩潰”也有可能在沒有劇烈災難的情況下發生。正如蕾切爾·努維爾(Rachel Nuwer) 2017年所寫的那樣:“在某些情況下,文明只是簡單地淡去,嗚咽一聲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不會發出任何巨響。”
然而,當我們以整體來看待所有這些崩潰和恢復的指標時,得到的信息很清楚,那就是我們不能自鳴得意。當然有理由保持樂觀,因為我們具有創新和避免災難的多種能力。然而,從引起先前社會文明崩潰的許多方面來看,情況正在惡化。氣候在變化,貧富差距在擴大,世界變得越來越複雜,人類對環境的要求也超過了地球的承載能力。
沒有梯階的梯子
這還不是全部。令人擔憂的是,當今世界是相互聯繫、相互依存的。歷史上的崩潰常局限於一些地區,只是暫時的挫折,人們往往可以很容易地回到農耕或狩獵採集的生活方式。對許多人來說,這甚至是一種樂見其成的解脫,他們可以短暫擺脫早期國家的壓迫。此外,在社會混亂時期可用的武器也很簡陋,如刀劍、弓箭,以及偶爾出現的槍。
今天,社會崩潰的後果更加危險。在崩潰期間,一個國家,有時甚至是一群人都可能得到各種致命武器,從生物製劑到核彈頭。此外,氣候變化可能會損害我們回歸簡單耕作方式的能力,使一切不可挽回。
你可以將文明想像成一架簡陋的梯子。當你向上爬的時候,你踩過的每一級梯階都會掉落。從幾個梯階的高度跌落還可以接受,但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最終,一旦你到達足夠的高度,任何一次跌落都將是致命的。
儘管人類在經濟上變得越來越強大,也更具有恢復能力,但我們的技術能力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任何文明都從未應對過這些威脅。例如,我們所面臨的氣候變化與毀滅瑪雅文明或阿納薩齊文明的氣候變化有著不同的性質。這種變化是全球性的,而且是人為的,其變化更快、更劇烈。
加劇我們自我毀滅的並不是敵對的鄰國,而是我們自己的技術力量。從這個角度來說,文明崩潰將是社會進步的陷阱。
人類文明的崩潰並非不可避免。歷史表明,今天的我們很可能走向崩潰,但另一方面,我們又有獨特的優勢,能夠從歷史中獲得教訓。
我們知道需要做些什麼: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消除貧富不均、扭轉環境退化、推動創新和實現經濟多樣化。政策建議是現成的,只是缺乏政治意願。我們還可以致力於提升恢復能力。現在已經有許多成熟的方案,可以提升災後恢復食物供應和重建知識系統的能力。避免創造出既危險且容易獲取的技術也至關重要。所有這些措施,都可以降低文明在未來遭遇不可逆崩潰的可能性。
如果盲目前進,文明就終將崩潰。如果不願傾聽歷史,我們就注定走向深淵。(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