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P創業幻境:有人野蠻生長有人慢工細活誰是贏家?
或許若干年後,很多人回憶起2018年的夏天,除了熱,還有那場史無前例的P2P雷潮,空留一地雞毛。曾有人這樣總結互聯網金融圈:別的行業創業失敗可以宣布破產,或東山再起或另謀出路;但互金創業不允許失敗,敗者無善終之路。成功了是普惠金融,失敗了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甚至集資詐騙,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處在風暴中心的創業者,從萬丈雄心走到萬丈深淵。如今,正常運營的平台數量猶如樹上的葉子,秋風拂下日漸稀少。
這個領域的創業者心中不免惶恐,行業是如何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野蠻增長的誘惑
自美國的Lending Club大獲成功並上市後,中國的互金江湖就開始暗潮湧動。
創業大部隊開始進入互金行業,是在2013年前後。那年6月13日,餘額寶正式上線,成立時規模2個億,到2013年底,總規模已達1853億元。它讓人們感覺到,網上理財原來可以如此過癮——下載一個APP,動動手指,就可以每天看著自己賬戶上的金額往上跳,收益增長比在銀行快多了。
餘額寶的快速發展不僅吸引了投資者,還啟迪了眾多的創業者。從誕生到2017,互聯網金融作為新生事物紅極一時,開啟了他的野蠻成長期。
截至今年7月份以前,錢爸爸創始人袁濤的人生都非常勵志。這個漢中少年16歲外出打工,在工地做過小工,在餐廳當過服務員,販賣過電腦,後來進了平安銀行旗下的信安易貸做業務員,又跟著彭鐵創辦了小牛資本。袁濤任集團副總裁,分管私募基金銷售業務。2012年底,袁濤辭職,並退股;2013年,他創立錢爸爸。
短短幾年間袁濤從一個無名小生成了幾百人口中的“袁總”,實現了人生逆轉。除了常規的線上線下推廣,還有兩大利器,殺熟+高返。
殺熟即熟人介紹,據中國基金報,多位投資者都是被熟人介紹後得知錢爸爸。“我朋友就是錢爸爸員工,他自己也買平台的理財並稱利率很高,我就和親戚一起買了,前前後後投進幾百萬元。
這裡的“熟”還包含自己員工,據接近錢爸爸的行業人士透露,基於對公司的信任,內部員工多數購買了公司的理財產品,金額從幾十萬到上千萬不等。
高返即高額返點。多位投資者表示,自己從微信群、qq群看到錢爸爸推廣,點擊群裡的第三方鏈接購買錢爸爸平台理財,可享受高達翻倍的返點。有投資者介紹到,錢爸爸平台支付本金利息外,鏈接發佈人會為投資者支付高額“返點”利息,且錢爸爸返利比例很高,有時達3個百分點。
靠著這兩大利器,袁濤實現了從屌絲到精英的逆襲。截至2018年7月9日,錢爸爸平台累計交易總額為325.04億元,待收12億元。
而原本就在金融圈的精英們,自然也不想錯過這場盛宴。
2012年,美國海歸、擁有華盛頓大學物理學博士及奈爾大學商學院MBA頭銜的郭震洲從摩根大通首席風險官那張位高、舒適的皮沙發上離開。遇到了宜信的唐寧,兩人在清華園促膝長談後被唐寧描述的普惠金融夢想打動,加入了宜信。
不到兩年後也就是2014年,郭博士離開宜信創辦了夸克金融,接受媒體採訪時稱“自己的膽量,就是在那家機構鍛煉出來的。”那年,他已經48歲,據福布斯中文網報導,是打算以P2P創業化解自己的中年危機。
誇客金融業務線主要包括:才米公社、誇客優富,以及資產端暖薪貸。其中才米公社為網絡借貸中介服務平台,推廣時頻繁使用高息、高返等手段,被業界人士稱為“為做大,羊毛放得有點猛。“夸克優富則主要面對經濟實力較強的高淨值人群提供固收、海外置業、私募等服務,但推廣過程中同樣使用了高息攬儲、線下熟人推薦等手段。暖薪貸則主要提供小額短期的現金貸業務,因催收問題被多次投訴。
另據夸克金融前員工透露,夸克曾在霍爾果斯等地註冊多家皮包公司違規放貸,因此豪賺了不少。
2017年,夸克金融還傳出要把資產端夸克工場出售給點融網,但此事後來被點融否認。
憑著郭震洲過人的膽識及能力,夸克金融發展迅猛,截至2018年7月31日夸克金融累計成交量為156億,待收38億。
野蠻成長時代,也有人一直保持冷靜,比如銅板街的何俊。
面對余額寶的出現,何俊卻高興不起來。在餘額寶上線的2天前,他剛和9個同事喝了銅板街交易版APP上線的慶功酒。這是一款可以讓用戶通過手機購買貨幣基金的APP,在國內是首創。何俊覺得“前途一片光明,未來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了”。沒想到曾經服務了8年的老東家支付寶兩天后給了重重他一擊——上線了和銅板街功能類似的餘額寶。美夢突然破碎,銅板街的路注定更加艱難。
何俊很快調整了方向——銅板街決定要做互聯網金融界的“天貓”,這也意味著不能僅有“類餘額寶”的一個基金產品,品類需要擴充和豐富。之後,不同期限的保險公司的萬能險、收益高於餘額寶的保理產品、網貸產品等陸續進入其產品列表。
曾經,在百度推廣是互金平台廝殺時的有力武器。2013年,PC端的互聯網紅利從高峰開始走下坡路,百度買流量的成本依然居高不下。何俊率看到了未來移動互聯網趨勢,銅板街選擇跳過傳統,直接進入移動端,因此低成本收穫了一批高淨值的80後、90後用戶。隨後,重點以老用戶拉新用戶,銅板街逐漸實現了流量增長。
2015年,網貸行業累計成交量突破萬億元大關,高收益產品層出不窮,互金野蠻生長異常熱鬧。
何俊看到了各種誘惑,比如股票配資,100萬資金,可配1:4的槓桿,即用400萬炒股,但只要股票跌停兩天,就可能平倉。從生意角度看,利潤很高,平台收益可達18%。
“若用100萬炒股,再差也能剩數十萬,而如果加了槓桿,迅速平倉,對客戶的生活會造成巨大影響,可能會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能力”,何俊果認為,這與他的價值觀不符,果斷放棄。
拒絕了“野路子”的打法,銅板街選擇在既定的軌道上穩步發展,這意味著,它的增長速度和規模相比很多同行是有限的。
如今回頭看,何俊感慨萬分,“雖然銅板街在行業裡既不是最大,也不是最賺錢的,但看到了其他公司的起起落落,欣慰自己至今仍然活著。”
在傳統金融行業中打拼了23年的王文輝同樣選擇了“慢行”。他早年一畢業就進入交通銀行,隨後涉獵了證券、投行中介及擔保業務。在這期間,他留意到,民間借貸的紅本抵押貸款風險不高,但收益相當可觀。以此為切入口,王文輝於2013年6月創建了P2P平台“閒錢寶”,接著又創辦了專注汽車金融信息中介服務的“有喜財富”。
雖然進入了互金行業,王文輝本質上還是一個傳統金融人。他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在資產端和資金端搭建了一個根據地,線下資產團隊保證所有項目真實可靠,信息披露完整,可接待出借人工作日隨時上門,投資50萬元以上的異地客戶可報銷往返深圳的路費。對他而言,互聯網只是一種服務手段。
以傳統的方式求穩,也意味著比別人更慢。“嚴格來說,我的平台還沒做起來,僅僅是活著而已。”王文輝對全天候科技坦言,雖然業績一般,但他的信念是,不合規的早晚要死掉,如今的雷潮正是“野戰軍”還債,等不合規的都死了,就是我們的機會。”
同樣出身傳統金融的還有周夏明。2014年底,呈爆發式增長的P2P行業引起周夏明的關注,彼時,他已經在銀行工作了16年並晉升到了一家銀行支行行長的位置。
彼時他發現,P2P具有類似小型信託的功能,可以解決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作為銀行融資的重要補充。經歷了半年的研究和論證後,2015年,周夏明辭去支行行長的職位,創辦了P2P平台“立馬貸”。
基於傳統金融人骨子裡的嚴謹,為保證出借人資金安全,周夏明要求每一個標的都有足額甚至超值的房產抵押。在推廣層面,立馬貸也較為保守,交易規模雖然沒做大,但因為業務穩健,主要靠口碑傳播,這在周夏明看來,“小日子過得不錯,很安心”。
來自瀋陽的高峰進入互金的原因很特別,作為出借人看到了行業的前景,此前幾年,他一直在某大型集團公司任職,後來,他創辦了一個信用卡套現投資平台,利用信用卡的免息期來投資P2P,而平台資產多是與自己業務相關的供應鏈金融。
雖然平台不大,但高峰卻因此認識了很多大平台及資金方,歪打正著地打通了資金通道。結合自己在行業內的人脈和資源,2015年他又創辦了自己的P2P平台,以自己和風控團隊在該領域多年經驗進行人肉審核資質,做的小有規模。
命運驟變
從野蠻生長到嚴監管,再到持續爆雷潮來襲,P2P只用了短短幾年。
所謂的雷潮,是指P2P平台短時間內大面積倒閉的現象,猶如潮起潮落一般,來的快去的也快。往年的P2P雷潮高峰期通常持續一個月左右,但是2018年卻出現了停不下來的情況,從6月開始,至今仍在延續。
投之家被立案偵查,牛板金被查封,人人愛家金融清盤,善林金融暴雷、資金鍊斷裂……
據網貸之家的統計,截至2018年10月底,累計停業及問題平台已達5190家,其中10月停業及問題平台數量為46家,9月這一數字為67家。
2018年10月,P2P網貸行業的成交量為1022.67億元,環比下降7.65%,同比下降53.17%。目前正常運營平台數量已下降至1231家,還有大量平檯面臨退場。尤其是行業出現清退潮之後,廣東、杭州等地都開始對存量的小平台進行清退或引導良性退出。
何俊告訴全天候科技,在2017年他就預料到了這次雷潮,“做好一家金融科技公司要求很高,需要多方面綜合能力,包括合規前提下持續發展業務的能力、獲取牌照的能力、風控能力、運營能力、科技能力等,全國可以把這些都做到合格的團隊並不多。”
在他看來,暴雷潮是行業優勝劣汰的必然結果,P2P行業不可能同時存在上千家公司,一百家左右已經足夠。
7月9日,錢爸爸爆出兌付危機,據中國基金報,200多名出借人到了位於深圳市寶安區的錢爸爸客服中心,然而現場已人去樓空。此前袁濤疑似回應稱,“一直在加油中,字典裡沒有放棄兩個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平台發布的清盤公告太過籠統,公司資產、負債連袁濤自己也一無所知,接下來的幾天,袁濤像一名抖音演員,時不時地發個短安撫用戶。
7月16日深圳警方發布了一篇公告,稱7月11日已經以涉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對錢爸爸立案偵查,袁濤被捕。
今年8月,夸克金融創始人郭震洲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交代了其通過網上理財平台高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犯罪事實。一位夸克前員工告訴全天候科技,在去自首之前,郭震洲對著自己的員工連續重複了三遍同一句話:“人生就是起起落落!”
履歷光鮮的郭震洲也成了因P2P入獄的學歷最高人士。有業內人士這樣評價他:作為曾在華爾街工作的一位博士,若不是創業做P2P,也不至於如此境地。
雷潮之下,不少平台出現了提現困難,甚至有無法應對的平台創業者選擇“跑路”,給原本不明朗的市場蒙上了一層陰影。
“愚不可及。”對於這些曾經熟悉的同行,王文輝給出了四個字,“當今社會科技如此發達,根本無法逃脫,’跑路’本身還要罪加一等。”同時,他也為此感到可惜,他認為,P2P跑路的創業者中,不少人都有專業的金融技能,若不做P2P,年入百萬甚至千萬都不是問題。
周夏明將此次雷潮歸結為平台模式問題,特別是自身實力較弱的平台,做成信用中介后杠桿率偏高,這些埋下的風險也注定其不可能順利經歷經濟周期和行業周期。
王文輝提到,次級資產+公募+弱監管(相對於證券基金)是P2P行業出現雷潮的根本原因,而行內普遍存在的電商流量思維+拼命放羊毛(補貼)來做大規模,無疑雪上加霜。
2018年6月14日,中國銀保監會普惠金融部主任李均峰在“2018陸家嘴論壇”上表示,只有嚴格把自己定義為信息中介的P2P平台才能“留下來”,不能搞成信用中介,不能搞資金池、搞自融。李均峰提到,按照這個定位,市場上的P2P平台,還需要一段時間去偽存精。
誰是贏家?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還會不會選擇創業做P2P?
“必然會,初心不改。”何俊的回答聽起來毫不猶豫。
“會,監管陣痛是必須的,不洗牌更難做。”周夏明認為,監管的每一個舉措和現在的一切進程都是正常的,“總之心態要好,P2P雖然只能掙點辛苦錢,但未來的收益會非常穩定。”周夏明稱,他希望沉下心在互金行業做一輩子。
但高峰卻沒有這麼樂觀。“規模做不大,難於盈利,又遇上備案的高成本。”他透露,對於自己的P2P平台已心生放棄,並有了其他打算。
高峰對全天候科技表示,在與眾多同行交流後,他總結出一個規律:大平台幻想“綁架”監管,一是之前的壞賬太多一時難以消化,二是大標轉小標很難;中等平台力爭實現合規合法;小平台目前基本上就是為了一個P2P的殼維持著,對他們來說,合規成本過高且無法盈利。
高峰就是他口中所說的小平台。去年,高峰將手上的股份轉出一部分。整改機構和業務規模雙降後,高峰自家平台的業務已非常少,“就是搏一把備案,過了就加大投資,不過也不強求。”對於“搏一把”的說法,高峰解釋說,就像去賭場,下不了台就只能再玩一會,等判決、看機緣。
“實在不行,就賣殼,不過可能也沒什麼價值了吧。”高峰有些後悔去年沒有把股份完全賣掉,隨著今年廣東、杭州等地對存量小的平台開始清退,平台的價格早已今非昔比。
除了高峰,對相當一部分人來說,P2P已成了燙手山芋。
一位專門從事互金刑事案件的律師告訴全天候科技,他服務的P2P客戶已經有1/3“進去了”,“之前是找我們做備案輔導,如今是’撈人’。”
這位律師透露,上個月,他到北京朝陽區看守所見了一位涉嫌非吸被立案偵查的前P2P老闆。“之前光鮮無比,如今灰頭土臉。”律師形容,對方見到他後痛苦流涕,表示後悔乾了P2P,創業兩年受苦受累沒給自己置辦過什麼,反倒搭進去幾個億;如今,房車都已抵押,現金流已斷,只能自首為平台20多億的待收負責。
但進去的,一定就是輸家嗎?
一位了解袁濤的互金人士告訴全天候科技,如果可以重新選擇,袁濤肯定還會做P2P,因為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榮耀,“如果不干這行,他也許到現在都是’屌絲’。但卻因P2P管理過這麼多錢,這些錢是否他給自己藏哪兒留下了也很難說,指不定十年之後,又是一個富豪。”
作者|楊泳潔 編輯|羅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