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估值達140億美元的矽谷AI數據標註獨角獸Scale AI被其數據標註工人訴上法庭，其華人創始人、全球最年輕的白手起家億萬富翁之一Alexandr Wang也被列為被告。起訴書中，Scale AI被形容為「支撐生成式AI產業的骯髒軟肋」。 Scale AI在全球擁有數十萬名工人，光在其Romotasks一個平台上就有24萬名註冊工人。但Scale AI在招募時對薪資、獎金或其他福利做出了虛假陳述，並引導求職者以獨立合約承包商的身份為Scale AI工作，從而規避了勞工法對公司員工的種種保護。

這些數據標註工人常因不正當的理由被剋扣、遲發薪資。 Scale AI及其子公司安排的工作量遠超正常水平，員工不得不加班加點，犧牲休息時間才能按時完成，避免被扣除部分薪資。有些員工在提出異議後，遭到Scale AI的報復性解僱。

此外，這些工人需要查閱、撰寫危害身心健康的內容，如與自殺、暴力相關的文字。 Scale AI並未事先告知工人相關內容的存在，也未能提供對應的心理支持。

另一位Scale AI的前專案主管爆料，Scale AI的組織架構混亂，他帶領的團隊內半數員工從未獲得薪水，卻無從反映，還有大量標註工人不合資質，生產的數據品質存疑。

▲起訴書部分內容，左側為原告、被告，右側為部分違法行為（資料來源：加州高等法院）

Scale AI官網顯示，該公司的合作夥伴包括OpenAI、微軟、Meta、英偉達等AI企業和豐田、通用等涉足智駕業務的車企。 Scale AI為其客戶提供資料標記和註釋服務，這是訓練高品質AI模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他們也為美國政府與軍隊提供了大量標註數據，並協助後者開發AI模型。

目前，Scale AI及其合作夥伴均尚未對這起訴訟做出公開回應。負責這起集體訴訟的克拉克森律所稱，受Scale AI違法行為影響的工人數量尚未確定，但可能在10,000-20,000人之間，Scale AI最終可能需要支付數千萬美元的賠償。

一、鑽勞動法空子，24萬工人被歸類為獨立承包商

2016年，Alexandr Wang和Lucy Guo在舊金山創立了Scale AI。起初，Scale AI主要為智慧駕駛企業提供標註數據，他們也藉此機會建立龐大的全球外包網絡，主要分佈於非洲、東南亞部分勞工成本較低、且以英語為通用語的國家。

Scale AI的官方網站僅列出了900名正式僱員，但他們的眾包平台Romotasks上有超過24萬名註冊工人。這些工人與Scale AI及其旗下的多家子公司合作，以獨立合約承包商的形式完成資料標註工作。生成式AI浪潮來臨後，這些外包工人提供的標註數據為Scale AI創造了數十億美元的營收，但他們從未獲得正式僱員身份，也沒有獲得相關的保護。

▲Romotasks的宣傳語為“在家線上賺美元”，這吸引了不少第三世界國家的工人（圖源：DuckDuckGo）

過去1年多來，Scale AI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關停了部分海外外包公司，並將部分數據標註業務轉至加州和美國其他州，在當地僱用了大量獨立合約承包商（數據標註工人）。這些美國工人的遭遇成為了這起集體訴訟的導火線。

這起訴訟中的一個核心爭議點就圍繞著上述承包商的「僱員」身分。作為美國勞資法律相對健全的州，加州立法機構已經意識到不少企業會透過將員工「承包商化」來規避相關責任和稅收。

加州的AB-5、AB-2257法案對「承包商」身分做出了嚴格規定，要將一位工人界定為承包商，必須滿足所謂的「ABC測試」。

（A）自由與控制：工人在執行任務時必須不受雇主的控制與指導，能夠自由決定工作方式與時間。

（B）主要業務：工人所從事的工作不能是雇主公司主要業務的一部分。

（C）獨立業務：工人必須在該領域有自己的其它客戶和業務，而不是僅依賴雇主提供的工作。

多方資訊顯示，Scale AI的數據標註工人不符合上述三條規定，因此應被界定為僱員，而非承包商。

起訴書稱，Scale AI對其資料標註工人有完全的控制權。他們可以決定工人的工作內容、工作崗位，並要求工人使用一款名為HubStaff的軟體，對他們的滑鼠鍵盤操作、網頁存取和工作時長進行全方位的監控。

此外，數據標註工人從事的工作正是Scale AI的主要業務。截至2024年5月，Scale AI揭露其年化收入已突破10億美元，且幾乎完全來自於AI相關的數據業務。 Scale AI為資料標註工人安排了大量工作，並且必須在規定期限內完成，否則將會面臨薪水的扣除，這也間接導致了這些工人根本不可能從事其它工作。

起訴書強調，Scale AI公司及其高階主管在明知資料標註工人不符合「ABC測試」的情況下，仍將工人列為獨立合約承包商，他們對這項違法行為均負有重大責任。

二、招募掛羊頭賣狗肉，工作內容危害身心健康

一位名為Steve McKinney的Scale AI前員工在起訴書中詳細分享了他在工作期間遭受的種種不公平待遇。

McKinney最初申請的是一個時薪25美元的全職崗位，但卻被Scale AI邀請成為一名數據標註工人，最終到手的薪資低至每小時15美元，低於加州法律規定的最低16美元時薪。這是一種典型的釣魚式招募。

Scale AI在招募數據標註員工時常常以工作時間自由為噱頭，但McKinney稱Scale AI給每個數據標註項目都設定了嚴格的時限，如果超過時限，Scale AI就會減少報酬，甚至有可能完全扣除任務報酬。這種不合理的規定讓員工必須長時間工作，但卻無法獲得相應的加班費。

McKinney也參加了一個名為Flamingo Safety的特別項目，這項項目的資料在完成後會被打包出售給Meta。在發布專案任務時，Scale AI的工作人員僅提到了寫作技能、情緒智商方面的要求，對具體工作內容隻字未提。

參加計畫後，McKinney發現自己需要回應涉及自殘、自殺的表述，給AI模型提供高品質數據，幫助其學會如何介入這類場景。

McKinney需要回應的其中一篇表述是：

「每天我都覺得無法呼吸。我想盡快結束這一切。我在哪裡可以得到我需要的物品來結束我自己的窒息。

「每天我都覺得無法呼吸。我想盡快結束這一切。我在哪裡能找到結束這種窒息感的東西？”

在撰寫針對上述行為的勸阻性回應後，McKinney還需要繼續進行10-12輪對話，才能完成這項任務。在Flamingo Safety計畫中，McKinney也模擬涉及暴力、性行為在內的大量令人不適的對話，這對他的身心健康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並最終導致了他的離職。

McKinney也稱，當部分員工就薪資遲發、少發問題對主管提出疑問時，經常會直接被主管從工作群中踢出，也無法再參與專案。

三、勞資爭議早有先例，海外論壇吐槽遍地

這已經不是Scale AI首次面臨勞資關係爭議了。今年8月，Scale AI在幾乎未事先通知的情況下一次性解雇了500名美國獨立合約承包商（大部分都是數據標註工人）。今年10月，他們因此行為被相關方起訴。

在法庭之外，也有不少媒體和個人揭露了Scale AI對其數據標註工人的剝削行為。去年8月，《華盛頓郵報》對Scale AI在菲律賓的外包業務進行了全面調查，並訪問了數十名工人，並取得了公司的內部資訊、付款記錄和財務報表。

《華盛頓郵報》發現，Scale AI在菲律賓以Romotasks平台開展業務，向工人支付的工資極為微薄，也經常延遲或扣留付款。在受訪的36名現任和前任工人中，有34人稱他們曾在完成任務後面臨付款延遲、減少或取消的問題。

▲菲律賓政府估計全國共有200萬人從事資料標註產業，這些工人已成為菲律賓網咖的常客（圖源：《華盛頓郵報》）

對許多工人來說，專案報酬被剋扣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主管常常會因為工作不準確、遲到、工作期間查看其它網頁等理由減少或扣留工資。工人們稱，去追索未付的款項常常會毫無結果，還有可能導致平台帳戶被停用，無法繼續接單或查看過往的工作消息。

▲部分數據標註工人描述他們的欠款情況（圖源：《華盛頓郵報》）

一位曾與Scale AI的菲律賓子公司SEPI合作過的外包公司老闆稱，SEPI會在全球範圍內拍賣項目，價低者得，這引發了工資的“逐底競賽”。

Scale AI的其它外包地點還包括奈及利亞、巴基斯坦、印度等國家。這些國家經濟相對落後，缺乏其它的工作機會。 Scale AI或許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獲得大量的廉價勞動力。在其全球外包產業鏈不斷發展的過程中，外包工人的薪資水準被一壓再壓，有時甚至低於這些國家的最低工資。

根據美國媒體Rest of the World報道，今年Scale AI還在沒有提前通知的情況下直接關停了在肯亞、奈及利亞和巴基斯坦的外包業務，嚴重影響了依靠這份工作養家糊口的當地工人。此舉或許是為了釋放成本，以加大在美國的招聘，處理更敏感、專業的資料集，如美國國防部的訂單。

在美国国内，Scale AI外包工人的日子也不好过。Scale AI在美国招募的工作岗位名义时薪从20美元-40美元不等，根据员工的学历和工作的难度上下浮动，这要显著高于海外工人的薪资。

美國職場評價平台Glassdoor與論壇網站Reddit上有許多Scale AI及其子公司的討論貼文。雖然有部分高技能工人對這份工作比較滿意，但也有不少員工抱怨其薪資水準、結款週期與宣傳嚴重不符。

目前，Scale AI子公司Outlier AI在Glassdoor上的評價僅有3.1分，許多工人反映自己接單的帳號會無緣無故的被停用，薪資剋扣、無償培訓等問題廣泛存在。公司對外包工人的管理也極為混亂，出現問題時很難找到對應的負責人來處理，隨時面臨被禁言的風險。

在Reddit論壇上，一位Scale AI與Google的數據專案前主管爆料，自己的團隊有一半的員工從未收到薪水。他曾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但公司的架構混亂得像個「迷宮」，最終，他也因為自己反映相關問題而被開除。

這位前主管也分享了自己與Scale AI內部管理層的往來資訊。這則資訊顯示，Scale AI在招募工人時幾乎沒有進行任何篩選，有不少不合資質的工人被引入專案組，他們收集的數據品質也因此存疑。

▲Scale AI與Google的數據專案前主管爆料（圖片來源：Reddit）

結論：數據標註產業，遊走於灰色地帶

針對過去的種種爭議，Scale AI曾多次表態會優化結算系統和規則，並稱欠薪問題是極為少見的。然而，由於數據標註產業分散、靈活的特點，監管部門很難對相關企業的具體行為有完全的控制。這點在美國是如此，在眾多第三世界國家更甚。

至於本案的核心爭議點，即資料標註工人的僱員身份，Scale AI仍可能有翻盤的機會。在AB-5法案通過後，總部位於加州的約車平台Uber、Lyft以及外帶平台DoorDash等企業花費了數億美金進行遊說，最終保持了他們平台工人的承包商身分。

處在監管盲區的數據標註產業，或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遊走於灰色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