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鴨先知，獵頭最能體會到半導體產業的寒氣。趙橙是個資深的半導體產業獵頭，她說自己正在尋找新的就業方向，「我和晶片公司一起消失了，今年已經離開晶片產業。」趙橙的朋友圈已大半年沒更新過晶片產業動態，最新一條是心理諮商相關內容。她的離場，可以部分反映晶片產業的真實情況。

過去一年，不少晶片企業負面消息滿天飛，裁員、解散消息不斷，更有不少破產清算的企業在無人的角落悄悄消失——企查查數據顯示，2023年，中國已經有1.09萬家晶片相關企業工商註銷、吊銷，這意味著平均每天近30家晶片企業消失。然而，海水的另一半是火焰，反觀新註冊的晶片相關企業，2023年共有6.57萬家，較去年同期增加9.5%。

舊的公司離場，新的計畫紛至沓來，這個產業的「新陳代謝」從未停歇。

每天近30家晶片企業消失

裁員、倒閉、清算與融資、上市、獨角獸等字眼形成對比。

根據中國半導體產業協會積體電路設計負責人、清華大學教授魏少軍的說法，2023年，中國有3243家晶片設計公司（許多公司部分得益於地方政府的激勵措施），其中超過一半的公司年收入不到1000萬元人民幣。如果這些公司沒有造血能力，恐怕很難撐過這個寒冬。

時間往回倒撥，過去數年，新創晶片公司在資本和政策帶動下，成群結隊註冊公司、組建團隊，幾輪融資後就變成了現象級獨角獸公司。

「那些畫大餅，5年內規劃上市，並沒有國際晶片大廠工作背景的海歸博士，成為投資人爭搶的對象。」三伍微創始人鍾林這樣回顧國產晶片公司「扎堆誕生」的現象。

鐘林是一位射頻晶片領域創業者，多次在個人公眾號上發出行業風險提示，“很多投資人都是不懂晶片的，他們藉用互聯網投資邏輯和半導體創業畫像去選擇投資項目。”

部分投資人的冒進和熱衷「說故事」的慣性，為中國晶片產業洗牌埋下了伏筆。

如果投資人拉海歸博士入局還算有門檻，那麼從事功率半導體晶片、裝置的芯微電子，直接將行業門檻拉到最低——根據其當時的招股書，公司員工793人，本科生僅16人，佔員工總數比例2.02%。 2023年3月份，芯微電子主動撤回上市申請，終止創業板IPO。

芯微電子不是例，有些晶片新創公司本身就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狀態，技術實力不紮實，但PPT路演能力很強，能在業界紅利期融到一大筆錢，可惜技術並沒有沉澱下來。

也有不少晶片公司是投資人的攢局項目，找一些海歸或專家教授創業，但這些人大多不是一線工程師，並不了解做晶片的門道。等到公司成立起來，拿融資的錢大批量挖人，然後把大廠的東西重新做了一遍、投入市場，最終出來一大批同質化產品，卻很難實現技術創新。

上行週期，市場的火熱掩蓋了這種野蠻擴張的負面效應，等到市場遇冷，不少公司無法獨立盈利，估值太高又難以推進融資，最終資金鏈斷裂，走向破產清算的結局。

相較於上述極端情況，如今多數公司最大的困境是缺錢。

「國產晶片公司很多都是閉門造車，花了很多錢做了一堆國產替代晶片又不得不賣，沒有競爭力就低價出。價格越卷，分銷商越賺不到錢就不會代理和推廣，最終惡性循環。

2023年，OPPO解散哲庫團隊，放棄造芯，如同第一張倒下的骨牌，悄無聲息地加速了整個晶片市場「出清」的速度。根據不完全統計，2023年已有超過50家業內企業裁員，而僅第三季至今，裁員企業數量就超過20家。

入行5年的陳明正是各家高薪挖人的受益者。 2020年左右，他從上海一家晶片公司，跳槽到杭州一家晶片公司，薪資翻了一倍。但現在，他與圈內人交流不再是跳槽去哪裡，而是誰家裁員比例多少，誰家又爆出裁員消息了。

他說，“今年公司相對穩定，但聽內部消息說我們在春節後可能會降薪，也有裁員的計劃，只是不知道比例有多少。”

一位半導體產業老兵程兵說，「產業泡沫和企業倒閉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他強調，創新是需要付出一定代價，但倒閉的公司可以從商業模式、產品應用、市場等維度，幫助晶片產業試錯，對產業探索也是有價值的。

“前幾年，晶片行業得到了政策支持、資本關注，帶動著資源聚集在晶片行業，而如今行業的周期變化可以幫助優質企業脫穎而出，也順勢培育了優質人才。”

現在，「新陳代謝」仍在繼續。有錢的項目才能活著，不能賺錢又融不到錢的只能破產倒閉。

賺快錢的人很難活下來

中國晶片創業有三個關鍵節點：18號文件發布、大基金成立、科創板設立。

2000年，《鼓勵軟體產業和積體電路產業發展的若干政策》（簡稱18號文件）發布，曾單獨留出一個章節專門展開“集成電路產業政策”，其中一條寫道：鼓勵境內外企業在中國境內設立合資和獨資的積體電路生產企業。

此外，18號文件對積體電路產業重點體現在退稅：「對增值稅一般納稅人銷售其自產的積體電路產品（含單晶矽片），2010年前按17％的法定稅率徵收增值稅，對實際稅負超過6％的部分即徵即退，由企業用於研究開發新的積體電路和擴大再生產。

一紙落地帶動外資企業來華建廠的同時，也吸引了一波海外晶片技術專家回國創業，中星微、展訊、兆易創新等企業正是在這一波浪潮創立的。

1999年，鄧中翰在100多平方米的倉庫裡創辦了中星微電子有限公司，曾成功研製出中國第一枚百萬門級超大規模數碼圖像處理芯片“星光一號”，並成為第一家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的晶片設計企業。

2005年，從海外歸來的朱一明帶著一份名為「超高速靜態隨機儲存技術」的專利回國創業，創立了兆易創新的前身「芯技佳易」。創立數十年，兆易創新已連續數年成為中國大陸地區最大的NAND FLASH本土設計企業。 2020年初，兆易創新市值一度突破1,200億。

同樣身為創業者的鐘林感嘆，「這一批回國創業的人，有一部分是出於情懷才決定回國創業。他們有創業的情懷，也有對產業和祖國的熱愛，加之中國創業環境可以幫助自己實現夢想，為中國晶片產業留下了較好的根基。

2014年，國家積體電路產業投資基金（簡稱「大基金」）建立，引導社會資本開始轉向關注半導體領域，國內晶片創業掀起又一波高潮。

到了2019年，科創板的出現徹底啟動了晶片創業熱情。晶片創業潮遍地開花，不限於晶片設計，開始轉向晶片上游，設備、材料、GPU、EDA、自動駕駛晶片等領域。

這段時期，晶片公司進入呈井噴式成長。 2020年，國內的晶片企業註冊量達到2.17萬家，較去年成長216%；2022年上半年，新增晶片相關企業高達3.08萬家。

踩中時代風口，每一波浪潮都造就一批英雄，也會留下“造富神話”，也難免存在渾水摸魚者。

程兵分享了一個靠著「晶片」財富自由的案例——一個畢業後進入到一家半導體公司銷售部工作的大專生，積累了一定人脈後，在晶片起風時，創立了一家小型晶片設計公司，但公司沒有全職晶片設計人員，核心技術來自於「外包團隊」。靠著幾個兼任工程師帶來的設計圖，成功賺取上億身家。

「他搖身一變成為了富豪，而我還在苦苦做自研技術，內心會有不甘心和憋悶的情緒。」可程兵知道，晶片產業需要真正懂技術、懂市場的人，這種公司終究不能長久。他說，“最近，很少聽到這家公司的消息了。”

靠水晶球維生的人注定要吃下碎在地上的玻璃。趁著晶片熱度高漲的時候，一群人可以賺一波快錢，但卻沒有過冬的御寒能力。一同離場的，還有一批目的「騙補貼」「騙融資」的公司。

2018年，賽富亞洲投資基金創始管理合夥人閻焱就曾說過，我們在晶片技術上落後於人。在晶片製造方面，只有少數幾家企業在做，因為需要大量的投資。但做晶片設計的公司卻多如牛毛，有些純粹是濫竽充數。真正能跑出來的晶片設計公司不多，最後能生產出好的智慧晶片的公司就更少。

根據中國半導體產業協會統計，2023年108家晶片設計上市公司裡面，半年報獲利企業66家，虧損企業42家，虧損率達到38.9%，獲利企業的毛利率和淨利下降趨勢明顯。

“上市晶片設計公司的市場影響力和通路能力都會比非上市公司要好，供應鏈的價格優勢也更加明顯，但依舊虧損嚴重”，鐘林說。

2023年，國內晶片設計企業數量為3,451家，而多數晶片設計公司集中做中低階晶片產品、搞價格戰，而不是投入時間精力做研發。久而久之，晶片設計產業會陷入同質化競爭中，上市公司尚且在虧損線掙扎，未上市的新創公司經營可能也不盡如人意。

同為晶片創業家葉茂常這樣總結晶片設計領域的“潰敗”，他說大量融資項目裡，晶片創業團隊與投資機構簽訂的協議中都有回購對賭條款，“(接下來)想必會發生很多圖窮匕見的故事。

晶片產業洗牌仍在繼續，造富只是晶片創業的一個附加價值，專案都不在了，造富的故事也就戛然而止。

人工智慧吹散“寒氣”

2024年的半導體產業是否出現了復甦跡象？

「如果在2023年上半年聊這個話題，我一定會給出否定答案，但現在我的判斷發生了轉變。」程兵分析道。

先從產業週期來看，此輪半導體下行週期行至2023年底，產業底部已經確認。目前產業存在的共識是，半導體產業將於2024年上半年走出下行週期的底部。被稱為半導體產業晴雨表的台積電法人說明會也透露出了正面的訊號。

台積電總裁魏哲家表示，“全球經濟、政治狀況不明朗，不過仍舊看好今年整體半導體產業產值成長10%，晶圓代工有望年增20%。”

晶片產業的高景氣度是技術創新驅動和消費市場應用帶來的，AI產業大爆發將對半導體產業復甦貢獻相當多。從英偉達股價暴漲可以看出，AI成為確定機會。

馬斯克先前在博世集團舉辦的BCW活動上表示，「人工智慧技術進展迅速，我從未見過哪種技術能比其進步更快，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英偉達的市值如此龐大，因為他們擁有最好的神經網路晶片。

雖然馬斯克沒有像Sam Altman那樣提出7萬億造芯計劃，但卻給出了自己對行業發展的預判，“芯片熱潮比此前的任何一次淘金熱都要龐大。”

記憶體晶片作為積體電路佔第二大的品類佔據著產業核心地位，對半導體與消費性電子產業的景氣度也有著重要的指向作用，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記憶體晶片出現漲價和回暖的趨勢。

“AI推動了HBM的出貨量（攀升），普通DRAM的主要供應商去年都在減產”，AI需求和減產共同推動存儲晶片漲價，半導體分析師關牮對芯潮IC表示。

關牮長期追蹤半導體產業的市場走勢，在圈內以吹寒氣著稱，但是今年的Semicon China大會改變了他的想法，「在這次展會上，我至少在一個方面聽到了不少好消息：半導體行業整體趨勢慢慢回升了。

他提供的一份數據顯示，全球半導體裝置2024年預期銷售額已超過5,700 億美元，逐步接近過去10年來的峰值，預期年增幅更是超過11%。

“2月份記憶體、AI晶片出現了暫時回調，但半導體元件整體是上漲趨勢”，而對於2024年超過11%的增速，他的總結是2023年的銷售額太低了，換一種表述則是「觸底反彈」。

如果說數據是理性的，Semicon China大會的人氣則是一種更感性的認知。

「這次大會規模可能是歷史上最大的一次，10個場館吸引了1100多家參展商，三天就已經將明年的場地賣光。平均每平米600多美金。行業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不過，國產晶片產業「捲低端」、「燒錢」、「缺乏獲利能力」的問題並沒有徹底解決，在展會上，關牮也和朋友感慨，「過兩年，這些公司會消失不少吧」。

Semicon專注於半導體上游製造領域，展會主題聚焦於「卡脖子」。在葉茂常看來，熱火朝天的半導體上游設備材料，映襯的是備受冷落的晶片設計產業。“我可以大膽地說一句，肇始於2014年大基金成立，輝煌於2019年科創板推出，屬於晶片設計行業的第一輪康波上升週期已經結束。”

葉茂常認為，晶片創業公司的宿命大多是被併購，“不能從市場上賺到錢，不能回歸正常的生意邏輯，那就沒有生存下去的必要。”

和程兵一樣，他也認為這樣的洗牌是件好事。他說，“一個是降低行業內無序內捲競爭，客觀上去產能，有利於真正有價值的公司，另一個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整理，醞釀下一個康波週期。”

換句話說，在創業者的眼中，晶片設計領域的小團隊創業之路已經到頭，製程製程和先進製程半導體設備等，才是國內晶片產業突圍方向。

「從半導體設計產業的完整度來看，國內現存的設計公司涉及的產品線還不是很完善的，大多數公司都是擠在某一風口，追求的是快速上市，真正想解決問題的人不多。

來源：芯潮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