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日，英國電視台ITV推出一部自製影集《貝茲先生大戰郵局》，劇情之荒誕引爆英國輿論。更荒誕的是，這部電視劇改編自真實事件。而在影集播出後，截至1月9日，英國冒出一百多個受害者聯絡了相關律師，要求重審自己的案件或賠償。

這齣好戲就是英國著名的「郵局醜聞」。在1990年代，英國郵局採購了日本富士通（Fujitsu）集團旗下公司ICL Pathway的一款Horizo​​n會計系統，而該軟體在過去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持續出錯，導致超過900名郵政分局副局長因財務問題被起訴，有些人甚至不得不以自殺來證明清白。

直到2019年，英國法院才正式確定Horizo​​n軟體有故障，英國郵局才開始與倒楣的郵局分局副局長們開始和解。直到現在，還有不斷冒出來的受冤郵局工作者站在法庭，要求討回公道。

然而，更荒謬的是，在去年4月，英國郵局表示由於經濟和技術上的問題，郵局將繼續付1,600萬英鎊與ICL Pathway續約。

這種離譜的展開甚至連英國首相蘇納克都不得不懷疑人生。週三，蘇納克宣布新立法，以免除被錯誤定罪的郵局分局高管們的責任，並向一些人提供7.5萬英鎊的預付賠償。

英國政府則開始審查富士通的合同，結果發現更深的黑洞，用英語俗語來講就是「櫥櫃下面或許已經爬滿了老鼠」。不只是郵局被困在Horizo​​n之中，英國政府的其他機構也和富士通有著密切的技術合作。

有些議員已經頭皮發麻，因為英國政府似乎收拾不了這麼大的爛攤子。於是他們瞄準富士通，要求該公司直接賠償。但遠在大洋彼岸的富士通對此保持沉默。

這件事還在繼續發酵，越來越多的英國人在看過電視後感到心梗：這齣肥皂劇真是寫實到太讓人「破防」。

地平線並不平

1994年8月，英國政府提出了一個計畫Pathway，並向各大公司進行招標。當時的社會安全大臣Peter Lilley隔年在議會上宣布，這將有助於實現英國郵局福利支付的電腦化。

據Lilley稱，Pathway計畫將每年減少高達1.5億英鎊的福利欺詐，並提高郵局櫃檯的效率，政府將為此付出了15億英鎊的資金。由富士通持有多數股權的ICL Pathway成為合約的承包商，並開始開發Horizo​​n軟體。

1999年，名為Horizo​​n（地平線）的軟體出世並開始在英國郵局推行。到2000年8月，該系統已經在一萬個分支機構中推廣。

英國郵局以為高效率、謹慎、謙卑的日本企業的產品將為整個郵局系統帶來新天地，但現實是，郵局分局的管理人員反而開始厄運纏身。

在安裝Horizo​​n系統後幾週內，郵局分局局長熱線不停報告出現平不了帳的情況，但郵局拒絕接受局長們關於系統故障的報告，反而強硬要求副局長們自己填平賬務缺口。

ITV電視劇《貝茨先生大戰郵局》激起了人們對醜聞的憤怒（圖：ITV）

有些副局長透過自有財產或藉錢勉強補上了缺口，有些人則迎來更大的災難。2000年，6名副局長被指控犯虧空罪，2001年，數字上升至41名，2002年有64名。

獨立調查公司Second Sight曾在2012年受郵局委託進行第三方調查，然而時任郵局執行長的Paula Vennells後來回憶稱，報告結論是：沒有發現存在Horizo​​n系統違反問題的證據。

Second Sight的Ron Warmington則給出截然不同的回答，稱其第一份中期報告中，郵局承認了Horizo​​n確實存在軟體缺陷，但該系統仍然是有效的。

調查發現，2011到2012年間，郵局發現了兩個缺陷，導致76個分局出現錯誤。該軟體錯誤報告的最大的財務缺口高達9800英鎊，而最大的財務盈餘為7044英鎊。

可怕的是，這錯誤並沒有被深刻地理解。數百名郵政​​副局長表示不斷報告問題，但被忽視。因為這個系統他們被迫負債數萬英鎊，有些人丟了工作，有些人妻離子散，有些進了監獄，還有至少四人自殺。

自負帶來的悲劇

在引入軟體系統前，英國郵局深陷人工記帳帶來的腐敗問題，這也導致後來在處理Horizo​​n問題上，一些高層過快得出武斷結論，並釀成數百人的悲劇。

郵局前執行長Vennells在2020年時談到第三方報告時，雖然仍認為Horizo​​n系統在報告中並無問題，但她表示，郵局在某些特定領域應該考慮其程序和對分局副局長們的業務支援。

Second Sight的Warmington則直白很多，批評郵局若相信並按照報告的內容採取行動，而不是被自己的中層牽著鼻子走，那麼巨額資金的損失和大量員工的悲劇將得以避免。

而自負之外，郵局的處事也帶著鮮明的灰色色彩。郵局透過Second Sight的報告向英國議會證明，自己已經讓第三方驗證了財務系統的可靠性。而那份批評軟體問題並指出副行長們面臨不公的原始報告事實上被郵局自行打回。

2015年，英媒指出，在最終報告發布的前一天，郵局已經命令Second Sight結束調查，並銷毀所有未移交的文件。

郵局隨後也否決了為Horizo​​​​件事件成立獨立委員會，以及與副局長們進行調解的努力。郵局堅稱，Second Sight調查詳盡且資訊豐富，已確認Horizo​​n系統和相關進程不存在系統性問題。

耐人尋味的是，在長達二十多年的Horizo​​n爭議期間，富士通仍逐漸成為英國政府的第二大資訊科技服務商，並在很多時候是英國政府首選的服務商，贏得了包括稅務局、國防部和國民醫保系統的大部分合約。

遲來的法律判決

電視劇主角的原型，曾擔任Craig-y-Don分郵局局長的Alan Bates在郵局工作時一直報告問題，但都被郵局無視。2003年，他被郵局中止合同，但那種奇怪的感覺始終縈繞在他心頭。

到了2009年，Bates收集了大量的證據並與其他人成立一個組織——郵局副局長正義聯盟，拉開副局長們艱辛尋找真相的序幕。

直到2019年12月，在法院的判決後，英國郵局才承認Horizo​​n軟體存在重大紕漏，時任郵局執行長的Vennells正式向受到醜聞影響的所有員工道歉。

她強調，富士通最高層一直告訴她，與任何IT系統一樣，Horizo​​n並不完美，使用壽命有限，但功能基本上是健全的。而她在郵局內部反覆溝通得到的結果和富士通告訴她的一致：在副局長不知道的情況下，系統不可能遠端更改分局記錄，這是起訴副局長們的重要理由。

555名郵局副局長贏得了集體訴訟，郵局隨後制定缺口計劃，以補償未參與集體訴訟的副局長。後來，英國郵局還陸陸續續收到了2,400多份索賠申請。

但截至2022年2月，提起訴訟的555名副局長仍沒有得到足夠的補償。該團體受到5,775萬英鎊的賠款，但其法律費用就占到約4,600萬英鎊，相當於每個人最後只得到2萬英鎊的賠償。到2022年3月，政府介入，向555名副局長提供了與其它副局長相同水準的補償。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郵局醜聞的受害者事實上根本無法統計完全。直到今天，仍有人如夢初醒，開始意識到自己遭受的莫名損失起源是一款名叫Horizo​​n的會計軟體。

2021年5月，英國政府宣布對郵局醜聞進行長期的調查，以盡可能補償受害者們的損失。2022年2月，一場聽證會上，一名被起訴入獄，後又無罪釋放的副局長痛苦表示，希望那些人也能像他一樣受到指控並被監禁。這引發了其它幾名副局長的共鳴。

越查越絕望

2019年的法院判決敦促英國政府和社會仔細審視富士通這家公司，結果越是仔細看，英國人越是感到窒息。

自2012年以來，富士通已從英國政府提供的200份IT合約中賺取近70億英鎊。而在2019年Horizo​​​​n醜聞被定調之後，富士通仍從公共部門獲得了49億英鎊的訂單。就在三週前，北愛爾蘭教育界還和富士通簽署了一份價值4.85億英鎊的管理系統合約。

目前，富士通約有43份合約仍在營運中，價值36億英鎊。其中包括Horizo​​n，英國政府的洪水預警系統，英國警察資料系統和去年3月啟動的國家警報系統。

英媒指出，富士通之所以還如此活躍的原因在於，其在英國政府的框架協議優先承包商名單上，透過「VIP」通道搶先獲得政府的合約。

反對黨工黨議員Liam Byrne指出，現在必須暫停富士通獲得新合約的通道，直到查清所有真相。另一名工黨議員Kevan Jones也呼籲，在富士通解釋清楚其在醜聞中的角色前，英國不應該允許該公司贏得任何新合約。

這對蘇納克所在的保守黨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政治壓力。但鑑於富士通已經在英國公共部門系統之中紮根極深，英國政府現在面對著類似「移除房間中大象而不損傷房間」的地獄級難題。

一名保守黨議員透露，大臣們試圖阻止富士通獲得更多合同，但幾乎不可能。他稱，現在只能依靠富士通的榮譽感，來向郵局副局長們進行賠償。

而《貝茲先生大戰郵局》這部郵局無疑是在英國政府頭上放了把火。政府正在焦頭爛額地回复，是否會停止富士通的新訂單、是否會給富士通定罪、是否會要求富士通進行賠償等等問題。

富士通在聲明中表示，公司正在了解情況，向郵局員工及其家人沉重道歉。公司將全力支持調查，但出於對調查程序的尊重，不會進一步發表評論。

目前，副局長們人均受到7.5萬英鎊的賠償，蘇納克政府為此撥出了高達10億英鎊的資金。但身為受害者領導人的Bates表示，這筆錢對許多人來說並不足以彌補，而且還有很多人尚未收到最終賠償，勝利的終點依舊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