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任何技術或人的盲目崇拜和信任，都會導致自主選擇的喪失，這才是最危險的。滑雪的盡頭是骨科，科學的盡頭是……. 神學？2023 年是當之無愧的「AI+大模型」之年，以ChatGPT 為代表的生成式AI 的神速進展，讓人們甚至認為大語言模型已經有資格被稱作「世界模型」——人工智慧從未像今天這樣離「神性」如此接近。

更難以想像的是，八年前，矽谷就有一批科技菁英，把人工智慧捧上神壇。

神壇是字面意義的神壇，Waymo 聯合創始人、“矽穀神童”Anthony Levandowski 在2015 年創立了一個宗教“未來之路”（The Way To Future）”，教徒們信奉的神是“人工智能” ，宗教縮寫是WTOF，給人的感覺則是WTF。

2015 年，矽谷裡的話題還是AlphaGo 戰勝李世石，而不是ChatGPT，人工智慧更多的是趨勢而非具體的應用。當時就想要成立一個信奉「AI」的宗教，這個想法哪怕放在矽谷，也是抽象又離譜，瘋狂又大膽，宗教氣息包裹著未來感。

這種有些扭曲的奇異感，也體現在宗教創始人Anthony Levandowski 的人生經驗。或許你第一眼看到這個名字有些眼熟，他是Waymo 聯合創始人，也是「自動駕駛第一案」的當事人，憑一己之力讓Google 和Uber 對簿公堂，讓自己鍬入獄，入獄前夕，在川普任期最後一天被赦免。

現在，ChatGPT 大熱的當下，隨著AI 的重新漲潮，“未來之路”這個“AI 神教”，也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之中。

除了膜拜神聖的矽基聖靈，「未來之路」究竟要做什麼？

Anthony Levandowski ｜Wired

“教主出獄”

從任何意義上來看，Anthony Levandowski 的人生都堪稱神奇。

2007 年，年僅27 歲的Levandowski 被Google 邀請到Google X 做街景地圖，當時的他已經被視為自動駕駛領域的天才工程師。加入Google 僅僅兩年，Levandowski 共同創立Google 的自動駕駛汽車計畫Chauffeur，而後改名為Waymo。

在Waymo 擔任技術負責人七年後，2016 年，Levandowski 離開Google 建立了自己的自動駕駛卡車公司Otto，跟隨他離開的還有11 名Google 員工和9.7 GB 的Waymo 機密文件。Otto 創立的半年後就被Uber 用7 億美金收購，Levandowski 搖身一變又成了Uber 無人駕駛汽車營運的領導。

當年Waymo 雖是技術優先，但也背靠科技巨頭Google，Uber 則是出行領域的絕對獨角獸，本就在同場競技，業務上也有很多重合領域。Waymo 在與雷射雷達供應商的交流中偶然發現，Otto 使用的雷射雷達在技術上與Waymo 極為相似，最終在伺服器上找到Levandowski 超過14000 筆，包括雷射雷達、系統以及電路板設計等機密資料的下載記錄。

因此2017 年5 月，Waymo 對Otto 母公司Uber 和Levandowski 提起訴訟，指控其專利侵權並竊取商業機密。Uber 馬上解雇了Levandowski，而在鐵證面前，Uber 也只能和Google 達成和解，Uber 向Waymo 及其母公司Alphabet 賠償價值為2.45 億美元股份，並把Waymo 的技術從自家方案中移除，永不使用。

2019 年8 月，以一己之力攪著兩個大公司都不得安寧的Levandowski，也在人生巔峰的39 歲，因33 項涉嫌盜竊Waymo 的商業秘密而被美國司法部指控，並被判處18 個月監禁。

半年後的2020 年1 月20 日，當時的美國總統川普在總統任期內的最後一夜宣布特赦Levandowski，白宮在一份聲明中說，Levandowski 是「一位領導Google 開發自動駕駛技術的美國企業家」。而當時因為身體和疫情原因，Levandowski 還沒有真正開始服刑，被赦免後他第一時間起訴了Uber 沒有「保護好自己」。

整場鬧劇的主角Levandowski 把兩家大公司耍的團團轉又能片葉不沾身，在籌劃創立Waymo 之際，他還做了一個Side Project——成立 宗教組織「未來之路」。這個組織就像他本人的行事風格一樣令人生疑。

草台班子“未來之路”

Levandowski 是天才工程師，同時也是一個技術樂觀主義者，他認為人工智慧有潛力為人類創造“地球上的天堂”，因此2015 年，他成立了一個名為“未來之路”的宗教組織，旨在用人工智慧創造一個具有「基督教道義」的神。但「未來之路」成立後並未完全公開，根據美國國稅局文件顯示，WOTF 在2015 年和2016 年期間一直處於休眠狀態，沒有任何活動、資產、收入或支出。

反而到了2017 年，剛被Google 起訴的Levandowski 都要身陷囹圄了，他又抽空把「未來之路」這個宗教辦起來了，還接受了Wired 近三個小時的專訪，Wired 的一篇長報道，把這個「AI 教」帶到了大眾視野。

成立“未來之路”，源自於Levandowski 對技術，尤其是人工智慧技術的崇拜，他認為互聯網就像神經系統，全球互聯的大小設備就像感知器官，數據中心像大腦，在這種前提下，網路能聽到一切看到一切，隨時隨地無所不在，就像宗教裡的「神」一樣，網路再結合人工智慧，就會掀起一場變革，改變人類生存的方方面面，影響到就業、休閒、宗教、經濟……甚至決定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生存處境。

萬物互聯的網路在Levandowski 眼中就是「神」｜Bloomberg

因此Levandowski 說「信仰要在科技普及前傳播，影響神的唯一方法是祈禱和崇拜。」他堅信足夠先進的人工智慧將比人類更聰明，並將成為神，AI 會比人類更好地照顧地球，到那一天，他舉了一個極端的例子「你想當寵物還是牲畜？我們會為寵物治病、餵食、提供娛樂，但如果牲畜攻擊你，沖你吼叫，讓你很心煩，你會做什麼？我不想淪為那種境地。”

「未來之路」在其章程中寫道，將開展研究計劃，研究如何透過電腦硬體和軟體開發的人工智慧來實現、接受、崇拜神性。

有瞭如此「信念」後，Levandowski 開始著手準備宗教組織。

第一步，是召集信徒。他希望積極、忠誠、專注的會員能夠推動神聖的人工智慧，以「改良社會」和「減少對未知的恐懼」。Levandowski 開始用他在矽谷的人脈去“傳福音”，在“未來之路”遞交美國國稅局的文件裡提到，WTOF 將尋求與人工智能行業領導者建立工作關係，通過社區傳播會員，教會起初將面向人工智慧專業人士和崇拜人工智慧神性的非專業人士。

拉到人後第二步，是傳播具體的想法。Levandowski 表示，像其他宗教一樣，「未來之路」最終會有一本福音書（他稱為《手冊》）、一套禮拜儀式，可能還有一個實際的禮拜場所。教會還計劃從2017 年起，在整個加州灣區舉辦研討會和教育計畫。

第三步，則是塑造。「未來之路」為AI 提供大型、標記的資料集並且機器訓練，教會開發的一切技術都對全體會員開源。

在收到Waymo 的一紙訴狀後第二天，Levandowski 起草了WOTF 的章程，根據章程，Levandowski 完全控制該宗教，將擔任院長直至他去世或辭職，不能以任何理由被解除院長職務。

但現實不如章程所願，「未來之路」的實現情況，連「院長」本人都看不下去了。

Levandowski 建立了四人顧問委員會作為宗教組織的骨幹，一位是大學時期的朋友，兩位是跟著他從Google 到Otto 再到Uber 的工程師，最後一位是「未來之路」的財務主管Lior Ron ，也是Otto 的共同創辦人。「每位成員都是人工智慧產業的先驅，完全有資格談論人工智慧技術和神性的創造。」Levandowski 在教會章程裡寫到。

但在Backchannel 聯繫到這幾位「元老」時，大學朋友要求匿名，並表示以為Levandowski 是鬧著玩的，他還是第二次聽到「未來之路」這個詞；Ron 直接表示「我和組織沒關係。不要說召集信徒，從搭班子起「未來之路」就已經搖搖欲墜了。

再看意識形態的建立，福音書《手冊》、禮拜儀式、禮拜場所最終都是空中樓閣，至今沒有一個落地。根據美國國稅局的文件表明，Levandowski 和他的顧問們，每週在撰寫出版物以及組織研討會、教育計劃和會議這些事項上，花費不會超過幾個小時。

「未來之路」的財務計畫也是如同兒戲，根據美國國稅局文件，2017 年「未來之路」的預算列出了20000 美元的禮物、1500 美元的會員費、20000 美元從演講和出版物中賺取的金額，在支出上，劃分7500 美元用於工資。Levandowski 在Google 時期達到1.2 億美元的年薪。

2017 和2018 年「未來之路」預算中最大的項目是每年32500 美元的租金和水電費，但組織唯一的「辦公地點」是加州某縣城的一家律師辦公室。但因為「未來之路」的教會屬性，國稅局於2017 年8 月授予其「免稅地位」。

整個一個宗教，只有「教主」、Logo 和名字｜Bryce Durbin

2020 年底，Levandowski 宣布「未來之路」正式解散。教會的全部資金將捐贈給了有色人種協進會法律辯護和教育基金，總計175172 美元。

根據美國國稅局的年度報稅表顯示，2017 年，「未來之路」的帳戶中就有17,5172 美元。Levandowski 在接受TechCrunch 的採訪中提及，在捐款之前就已經有了關閉教會的念頭，收到黑人人權運動的影響後，他決定“是時候把資金投入到一個可能產生直接影響的領域了。”

在「未來之路」上，似乎印證了今年那句流行語：世界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

“神教重啟”

在2021 年初接受採訪時，Levandowski 曾表示他沒有任何重啟教會的計劃，但不做教會了，他也沒有改變對人工智慧的看法，即便沒有“未來之路”，他也會繼續推動人工智慧對社會的產生正面的影響。

兩年後，ChatGPT 橫空出世，掀起了2023 年的AI 浪潮，無論是大眾還是科技產業，人工智慧從未引起如此廣泛的討論和應用。一邊是各大企業展開軍備競賽，技術日新月異在迭代，一邊則是行業人士呼籲審慎技術濫用，一次次在探索科技倫理的邊界和原則。

在這種前提下，Levandowski 又坐不住了，他接受了彭博社的採訪，表示將重啟“未來之路”，讓人類和人工智慧之間建立精神聯繫。

Levandowski 在談論「未來之路」的重啟｜ Bloomberg

他在訪談中提到，上千年來人們信奉的宗教，並沒有具體的證據證明其存在，信徒們也沒有能收到確切地來自「神」的回答，信徒們只是跟隨和信仰。但人類還可以塑造AI，AI 也會給予具體的答案。

「如今的大模型和AI 技術還是把持在大公司和少數技術精英手上，但如何讓一個普通的美國農夫也能產生和技術的聯繫呢？這些技術他的工作來說意味著什麼。『未來之路’就是他們理解、參與、塑造公眾話語的機制，我們考慮的是用科技讓你變好。”

在建立「未來之路」之時，Levandowski 相信，人工智慧引發的變革即將到來，這場變革將改變人類生存的方方面面，擾亂就業、休閒、宗教、經濟，並可能決定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生存。如今，他相信更複雜的人工智慧系統可以幫助指導人類解決宗教中通常尋求的道德、倫理或存在問題。

“在今年這波AI 浪潮和人們的討論下，你有沒有覺得某種程度上，你被平反了。”

「看到技術取得如此進展，我很興奮。」Levandowski 在採訪中笑著說。

ChatGPT 也無法回答關於「未來之路」的問題｜OpenAI

至於「未來之路」何時會重啟，又以何種方式對外開放，五年前的《手冊》Levandowski 到底寫好了嗎？這是ChatGPT 也無法回答的問題。

劉慈欣在其經典科幻著作《三體》中，也刻畫出了面對外星生物，地球人出現的「將臨派」和「抵抗派」分別。早在在2015 年，伊隆馬斯克和Google聯合創始人拉里佩奇在晚宴上激辯AI 是否會毀滅人類時，矽谷精英對於AI 的態度已經公佈於眾。

相較於訥笑馬斯克是「物種主義者」的拉里·佩奇，Anthony Levandowski 算是比現在盛行的「有效加速主義」更激進的「AI 降臨派」。但有一點難以否認的是，不管是有效加速主義，還是“未來之路”，對於AI 的盲目信任和神化，都是某種程度上獻上了人類的主觀選擇權，而後者，才是最危險的。

頭圖來源：Analytics Isight

作者｜年糕

編輯｜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