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帶的隱喻:騰訊遊戲們必須停止內捲
面對遊戲新規徵集意見稿的輿論喧囂,我常常會想起70年前,通用汽車總裁在美國參議院的聽證會上的發言。1953年,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邀請通用汽車的總裁查理·威爾遜(Charlie Wilson)出山擔任國防部長。在參議院聽證會議上,有參議員問:“如果一項決策有利於美國但不利於通用汽車,他該如何?“
01
威爾森表示:我當以美國利益為重。不過,他隨即又補充道:“多年來我一向認為,凡是對美國有利的對通用也有利,反之亦然。”
威爾森的回答瞬間成為名言。隨後的美國工業界的CEO多少都願意用這句話為自己的公司辯護。
威爾遜有絕對的底氣這樣辯護。那時候的通用汽車,在產品創新方面成果走在全球前面。
20世紀上半期,通用汽車的著名設計師Harley J. Earl(通用汽車負責汽車設計的副總裁)奠定美國汽車的氣派夢幻風格,1939年設計的圓滑流線型Buick(別克)Y-Job成了全球第一款概念車。
從經濟層面上,通用汽車也對全美工業界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通用汽車連續77年成為世界汽車銷售冠軍,也成為了當時全美乃至全世界員工最多的公司。高峰期,通用售出了全球轎車與卡車總量15%的汽車。1955年12月31日,通用汽車成為美國史上第一個繳稅超過10億的公司。
不過,進入1980年代之後,隨著五大湖地區的汽車產業的創新停滯,工業成長終止,包括底特律在內的汽車產業成為了美國極為沉重的銹帶。這片曾被稱為美國工業心臟地帶的地區內,工業比重一直在下降。有些市鎮的情況未見好轉。
快轉到2008年,隨著次貸危機的全面爆發,三大汽車巨頭成了美國極為嚴重的財政負擔。在2013年,美國政府出清最後一批通用汽車持股之後,最終虧損105億美元離場,為歷史性拯救通用汽車的行動畫上句號。
大眾對於通用汽車為代表的三大汽車巨頭的公眾資金救助也越發憤怒:
今天,對通用汽車有利的,不再對美國有利。今天的通用汽車,最暢銷車型仍然是凱迪拉克,一個77年前就已經存在的設計。整整77年過去了,這家公司沒有新的想法誕生。
救助一個沒有任何新意的生鏽機器,成本分攤在每個人身上,公眾必然會憤怒,監管的重錘必然會落下。
02
今年年初,美國司法部和八個州週二起訴Google,指控該公司在線上廣告市場的主導地位損害了競爭,並要求將其分拆。
在應訴聲明中,Google表示,美國司法部「試圖挑選競爭激烈的廣告科技領域的贏家和輸家。美國司法部正在加倍支持一個有缺陷的論點,這個論點將減緩創新,提高廣告費用,並使數千家小企業和發布商更難發展壯大。”
字裡行間不難看出,今天的Google甚至不敢再引用通用汽車總裁的名言,沒有人敢說對Google有利的,就是對美國有利。
投資了SpaceX的VC大神Peter Thiel說,今天的Google面對越來越大的公眾輿論壓力,以至於被反壟斷盯上,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今天的Google已經幾乎沒有什麼創新了,壟斷和內捲的陰影再也無法被掩蓋。
比如說,Thiel指出,在過去十年中,Google的自動駕駛進展在公關輿論中曝光越來越少,是因為今天的Google距離全面自動駕駛的距離更加遙遠了。而曾被寄予厚望的Google眼鏡,也在今年初徹底告別的歷史舞台。
在生成式AI領域,早早收購Deepmind的Google更是趕了個晚集,被後起之秀OpenAI死死卡住喉嚨:急就章的AGI產品Bard在演示中連續犯錯,導致Google股價下跌逾8%,市值蒸發數十億美元。
在一次高峰會上,Thiel當著Google創辦人施密特的面說,今天的科技創新缺位,顯然不是因為缺錢,比如Google帳面上放著500億美金,他們都不知道如何投資創新項目。Google寧可讓這些錢坐在家裡,享受0.1%的報酬率。
Thiel指出,比起錢,Google缺少的更多是想法,或者說,是敢於冒險的勇氣。
為什麼有風險的想法再也無法進入這些大公司的決策體係?
Thiel一針見血的指出,當現有業務風險極低的時候,例如蘋果的手機,Google的廣告,這些大公司為了保住獎金,任何需要冒風險的決策都很難通過董事會。
當每個人的獎金,業績評價,和選擇權價格,都會因為冒險和創新岌岌可危的時候,反對創新的阻力就會越來越大,直到完全停滯。
但同時,由於沒有創新,現有的現金牛業務所承受的社會成本也會越來越高,Google會想盡辦法去盤剝投放廣告的小企業,蘋果則會千方百計不讓那些遊戲廠家繞開Apple Store。
從這個角度說,科技的壟斷成了另一個方面的詛咒:科技公司為美國社會帶來的更多是發展的阻礙而不是動力,公眾的負面看法和立法者的窮追不捨也就成了必然,巨頭們的公眾面目也就愈發可憎。
在科技公司雲集的加州,反創新之鏽正在感染這片土地:
加州作為曾經的陽光地帶的好景不再。科技公司引發的高生活成本開始實實在在的影響了加州人的生活。
高水準中產階級社區開始逐漸瓦解,大批流浪漢被科技公司的社會救助計劃吸引進入加州,花掉更多經費的教育水平直線下降,房價居高不下,水和燃氣價格飆升,政客來了又去,但每一個都得到了科技公司大筆支持,說著同樣的不著邊際的套話。
加州變得跟1980年那個欣欣向榮的時刻完全不同。當地居民對科技巨頭極為憤怒。逃離加州的人變得越來越多。
直到今年年初,Google終於吞下了自己種出的苦果,公眾的憤怒驅動著立法者對Google開刀:
對小廣告主的盤剝和套路,反創新的舉動,對輿論的操縱,這一切都不能再持續下去了。
沒有創新的Google必須現在改正,否則必將面對分裂的命運。
03
今天的中國遊戲產業,不敢妄稱對騰訊們這些龍頭有利的,就是對中國遊戲有利。
在遊戲新規徵求意見稿曝光當日,騰訊跌了16%,一個交易日消失了460億美金。情緒宣洩之外,辯護的聲音開始聚集,變得越來越大。
在這些論證中,英偉達的崛起,微軟的雲端服務,中國手遊對硬體和傳統文化產業的支持,都在佐證遊戲產業極大的經濟價值、產業價值與社會價值。
事實的確如此,最近五年這個小經濟週期裡,中國遊戲市場是最堅挺的產經賽道,到2021年時,中國國內遊戲總收入即已達到2965.13億元,同年海外收入達180.13億美元,二者加總,遊戲產值對GDP貢獻正式超過美國,位居世界第一。
在全球遊戲內容市場波瀾不驚,陷入成長瓶頸背景下,中國二次元賽道原神系列的全球性異軍突起,以及規模性開創了派對遊戲賽道並烈火燎原的蛋仔派對,都體現了中國遊戲產業的超創新能力。
這些都是事實,我們必須承認遊戲產業之於中國經濟的巨大價值。但是,我們也必須居安思危正視關乎未來產業良性發展的那些暗潮,例如:
我們過去20年的產業頭雁,中國遊戲的標誌性符號,作為產業的最大權重,騰訊遊戲日趨緩慢的節奏,讓人對行業的當下與未來心懷不安——一種接近於「銹帶」式通用和Google般的不安。
我們看到,2022 年以來的六個季度裡,騰訊國內遊戲收入有五個季度負增長或零增長,整個遊戲產業正在迅速與經濟週期節奏一致,變成一個弱週期業務,不再具備當年爆發式增長的能力。
通常來說,在滲透率見頂之後,全新的內容供應,才是遊戲產業重拾成長的抓手,也才能因此構成所謂的良性成長。
但實事求是的說,騰訊並未捕捉到內容創新的火花,反而,我們看到了內捲至對創新的壓制。
首先,是對遊戲內容提供者的全力收購。
我們不妨用一組資料來展示,其過去一個時期區間內的這個策略:
根據伽瑪數據,在2020-2021年,騰訊共投資了129家遊戲公司,佔全產業投資總數的近40%。
而在遊戲產業內,騰訊遊戲的投資金額十分札眼:
對2020-2021兩年投資數量TOP10企業中已揭露的投資金額統計,騰訊在遊戲投資市場的資金投入超過400億元,約等於全產業近80%的投資金額。
除了投資數量多,金額大之外,騰訊遊戲還是個「快槍手」:
從時間跨度來看,投資油門從2019年加速、2020年爆發、2021年再上一層樓。數據機構Niko partners分析師Daniel Ahmad12月18日指出,2021一年,收購並投資了近100家遊戲公司,相當於每3天一家。
更讓人玩味的是,隨著米哈遊的原神在2020年10月開始大殺四方,騰訊十月之後就投資了超過16家公司。
也就是說,騰訊2020年對國內遊戲公司的投資,有80%是10月後才開始的。
我們不難看出,原本不在視野內的威脅突然成為爆款,成了橫亙在騰訊內心的一朵烏雲。
事實上,除了米哈遊和莉莉絲這樣的自帶白金屬性的選手之外,絕大多數早期遊戲工作室都支撐不了遊戲開發的長期投資和高波動的回報率,接受騰訊的投資往往成為順理成章的選擇。
隨著騰訊從A輪到Z輪的全天候投資,天下英雄盡入騰訊彀中。
騰訊的指數基金策略,甚至讓位元組這樣的競爭對手都失去了耐心。在沒有任何優質的內容供應的情況下,抖音這樣的短視頻平台空有一身優質流量,卻無用武之地。
隨著對遊戲內容提供商投資的階段愈發早期,騰訊在遊戲市場的影響力也將愈發穩固,想要重演“原神奇蹟”,已經讓出概率先手。
11月27日,位元組跳動正式對外宣布,將對旗下遊戲業務朝夕光年進行大規模業務萎縮。騰訊遊戲的指數基金策略,就此大獲全勝。
但我們必須清醒的是,這種戰無不勝的指數型基金策略,正在拖累整個遊戲產業。
隨著內容供給逐漸乾涸,創新內容似乎不再是中國遊戲產業競爭的面向之一。專注套路,誘導消費,成了許多遊戲廠商的唯一生存路徑,也正是本次新規徵求意見稿整頓的核心。
一個「指數基金策略」獲勝的世界,也正是即將面對調整的世界。
其次,是騰訊對任何流行的新遊戲產品的模仿。
在派對遊戲的競品爆紅了整整一年之後,騰訊遊戲也迅速拿出同款派對遊戲元夢之星加以應對,前期又投入重金開始爭奪用戶。
不難推見,冒巨大風險去投資新內容,打水漂的風險會十分巨大;一個時期以來,騰訊往往都是先等待爆款玩法出現,待經受住市場檢驗之後,再著手進行快速跟進複製。
由於騰訊擁有微信等核心流量入口,因此它複製出來的產品往往可以在熟人社交中迅速裂變推廣,實現後發製人。
《和平精英》這款熱門遊戲,便是這套打法的典型成功案例,當初國內吃雞手遊競爭如火如荼,最終被騰訊依靠龐大流量入口拿下這一賽道。
而這一次,騰訊重金砸元夢之星,擺明了要複製和平精英的套路,透過一種高度內捲的經營策略,伏擊任何可能的黑馬和內容創新。
事實上,任何還在專心做內容的遊戲工作室都會清楚看到,巨人強內捲模型的威力之下,做內容被模仿已經是注定的結局。後發制人的套路化之後,任何具有真正創新效應的新遊戲都將面臨騰訊的終極拷問。
這種拷問,是全行業的不安之源:
假如說辛苦創作內容反而會被模仿和抄襲,那為什麼不直接加入「指數基金」行列,用每日登錄,誘導充值這些換湯不換藥的形式套路,來從消費者身上快速吸金呢?
算盤打的很好,但我們不難看出,這個新規徵求意見稿,對「指數基金」式遊戲的商業模式,構成了不小的打擊——但,幾乎是自食其果,順便,將整個行業都拖下了水。
04
事實上,新規徵求意見稿曝光之後,有一個更重要的觀點被擺了出來,那些出海的電商平台和短視頻平台,為什麼面對的監管壓力遠小於遊戲?
換句話說,辯護者想要問的是,為什麼沒有人拿著同樣的道德放大鏡,拷問那些電商平台或短片平台?不同在哪裡?
其中的邏輯其實再淺顯不過。
無論是出海電商平台,或是海外短視頻平台,能夠避開大眾灼熱的目光,以及監管嚴厲的審視,其中邏輯有兩層:
首先,透過全力全球化,無論是短視頻平台還是電商平台,所產生的社會負荷都留在了海外,而長期內捲和拘泥於套路的騰訊,則失去了出海的能力。
在核心不變的情況下,業績的壓力迫使以騰訊為代表的網遊大廠,套路變得更多,直接衝向誘導消費的槍口,衝向未成年人的賽道。
不難想像,這不僅將是自身,而是整個產業,未來面對的社會輿論壓力只會越來越大。
以元夢之星為例,騰訊透過這個遊戲,全面捲入未成年人賽道的決策,難言不是這種業績壓力和社會壓力相互權衡之下所產生的必然衝突。
從這個角度說,元夢之星的閃亮登場,與監管新規的同時落地,既是巧合,也是冥冥之中。
其次,與前文中通用汽車和Google的情況一樣,中國的電商平台和短視頻平台都在全力出海攻城略地,民眾整體上是受益於這一趨勢的,這些平台貢獻的整體上是增量。
而被詬病套路和誘導消費的遊戲廠商們,面對的問題則是,所有收益都是民眾和監管的成本,蛋糕沒有變大,那麼騰訊遊戲們越是卷的兇猛,輿論的反噬也就來的越強烈。
沒有新內容,因為新內容會被抄走;沒有新遊戲硬件,因為沒人可以賺到錢去研發硬件; 銹帶一旦蔓延,沒有創新的生存空間,遊戲產業遭致苛刻的審視幾乎成了必然的結局。
坐擁管道,成為創新的天敵,是一個資本邏輯的必然。但正是這種反創新邏輯,會招致來自公眾和監管的巨大壓力。
從這個角度說,騰訊遊戲們並不是看不到這個趨勢,只是吃慣了套路紅利的遊戲團隊,並不願意麵對這一事實,更願意坐在高高的金幣堆上,用再熟悉不過的套路,伏擊一切潛在的創新。
不過,無論一家公司如何害怕創新,害怕冒險,在長期創新缺位的情況下,來自輿論的反噬從來只會雖遲但到。
這份徵求意見稿,就是其中明證:透過製造銹帶,正在將整個產業帶入與通用汽車和Google近乎相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