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線員工眼中的阿里:要戰勝的不是對手,而是衰老
「為了活102年的目標,阿里一直在努力。」「我相信今天的阿里人大家都在看都在聽。 我更堅信阿里會變,阿里會改。 」 11月28 日,拼多多市值逼近阿里後,馬雲在內網如是說。短短一天后,拼多多市值正式超過阿里。網路產業迎來了改朝換代。馬雲說“阿里會變,阿里會改”,那麼阿里到底該改什麼、怎麼改?我們訪問了一些曾經和現在的阿里人,他們從自己的角度給了不同的答案。
作者| 劉偉
編輯| 林覺民
01
對下沉市場的策略誤判
前阿里P9樂天認為,過去幾年,阿里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忽略了下沉市場,給了拼多多異軍突起的機會。
據他回憶,淘系內部曾經有過一個判斷:中國電商只有8億用戶,因為支付寶在國內的用戶數差不多就是8億,而當時手淘已經有六、七億用戶,基本到頂了。
在他們看來,連支付寶都不用的人,是不大可能在線上購的。
但淘系忽略了微信有11億活躍用戶,和手淘的六、七億用戶中間,還有四、五億的gap,正是這個巨大的gap後來養大了拼多多。
基於線上流量見頂的判斷,阿里做了兩件事:一是大搞消費升級,提升客單價;二是發展新零售,找線下要流量。
如今回過頭去看,阿里在兩個方向上的成績都乏善可陳:消費升級把淘系的低價心智搞沒了,還遇上了消費下行週期;新零售費力不討好,投入巨大,但除了盒馬幾乎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成績。
反而是拼多多吃掉最低端的四、五億用戶後,一步步上探,吃掉了淘係不少份額。
前阿里員工白圭認為,阿里對下沉市場的忽視,與2014年公司上市後員工財富集體膨脹導致的傲慢有著莫大關係。那幾年,隨著股票解禁,阿里管理層的生活水準實現了階梯式飛躍。當身邊所有人都在討論豪宅、香車、名表和送小孩上貴族學校時,阿里人自然會有一種全中國人民都在消費升級的錯覺。
就算拋開上市帶來的財富不提,以阿里的薪資待遇,在杭州這樣一座房價遠低於北上廣深的二線城市,大多數阿里員工也能生活得相對輕鬆和滋潤。他們對於三、四線城市乃至五、六線小縣城的人民在想什麼、需要什麼,自然不會有很深的共情。
在阿里這樣光芒四射的公司工作,收穫的不僅是財富,還有社會地位。置身其中的人,會很自然地把阿里的成功與自己的成功劃上等號。
一個前阿里員工的好友群組裡,有人分享過一個極端的例子:有一次她去理髮,遇到一個女生,進門就說自己是阿里的,要老闆給一些優待。“笑死了,理個發還要優待,阿里的名聲就是被這些人搞臭的。”
當組織裡充斥著這樣的人時,即使大家知道中國有6億人月收入不足1000元,或許也不會對這6億人產生興趣,更別說去了解和服務他們了。
根據一位淘系員工回憶,當時淘寶在戰略上對標的是京東,對拼多多和抖音是忽視的,認為它們只能服務下沉市場,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
有一次阿里內部開會,提到抖音和快手,一位高層很不屑地說道,「那不就是優酷裡面加一個短視頻頻道嗎,沒什麼難的」。
後來快手估值500億的時候,阿里一度考慮投資快手,但內部討論來討論去,覺得太貴了。“一個優酷裡的短視頻頻道而已,不值500億。”
忽視下沉市場的結果就是,下沉市場也會無視你。
釘釘創辦人無招離開阿里前,曾經代表集團到下沉市場做過一次研究。當時無招在釘釘和阿里雲的組織調整中被架空,本來想直接離開,但被逍遙子勸住了。逍遙子告訴他,可以先代表集團去做研究,如果看到對的業務可以自己下場去做。
於是無招開車跑了七、八個城市的農村,到當地的學校門口,讓學生打開自己的手機,看看他們都裝了哪些APP。研究一圈下來,結果觸目驚心:除了高德地圖,淘系的產品在下沉市場幾乎是隱形的,年輕人們手機裡裝的都是唯品會、拼多多,以及各種社區團購APP。
也許是這次研究經驗堅定了無招離開阿里的決心,他後來自己創業成立了兩氫一氧。關於無招離開的更多內幕,歡迎加入作者微信(LW_PLUS)交流討論。
02
束之高閣的戰功文化
中供鐵軍時期的阿里,有過一套用人標準,叫做「苦大仇深」。
什麼是苦大仇深?
苦大就是不怕吃苦,從小吃盡了苦,再多再難的苦,都能嚥下。仇深就是害怕吃苦,從小吃夠了苦,窮過餓過怕過,渴望成功。
阿里深知,窮怕了、苦怕了,渴望擺脫過去的飢餓感,才是通往成功最大的動力。
這套用人標準後來在拼多多得到了借鏡和發揚。拼多多的HR在面試時會問「是當地人嗎?家裡有幾口人?父母的職業是什麼?有無車貸房貸?」從而篩選出,那些出身寒微、有強烈資金需求、渴望成功的年輕人。
這套機制隱含的潛台詞是,人的生活一旦開始安逸,就會失去奮鬥的動力。
阿里的高層,曾經都是衝鋒陷陣的猛士,但財富自由後,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經很難再拾起當年的銳氣。
不少阿里人曾向雷峰網吐槽,「有些阿里高層每天啥事不干,和國企領導差不多,就等著退休,事情來了就推出去,除非是老馬或者老逍指示,才會積極些」。
阿里員工谷艾告訴雷峰網,現在的阿里是P7、P8治天下。「公司的許多決策都是P7、P8做好了規劃,P9只要打個√或劃個×,而P10只需要聽聽匯報,甚至連yes和no都不用說,更多是打啞謎,成了是他的功勞,敗了就下面的人背鍋。”
阿里內部流傳著「刑不上P9」的說法。意思是,阿里P9以上的管理階層犯了錯不會被重罰,也不受阿里價值觀的約束。
在一些人看來,阿里對高P是缺乏監督的。「P10沒人管,能混進去,然後找其他P10搞好關係,拜好碼頭,就可以開始擺爛了。”
一位前螞蟻金服員工曾講述一段她在公司內部推動新業務的故事。為了推動自己負責的新業務,她光是約一位P10就花了一個月才約上,而對方見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只能給你十分鐘時間」。
當這位員工質疑,公司要有一些創新業務,而不能一味燒錢做數據時,該P10竟然直截了當地說,“公司馬上就要上市了,到時候就有錢繼續燒了。”
前阿里員工海峰認為,阿里如果沒有辦法解決人的問題,很難真正實現觸底。“阿里現在的真實環境是,高管躺平不作為,年輕人又沒有出頭的機會。”
阿里內部其實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早在幾年前,就開啟了859和908的招聘計劃——在市場招聘1985年的P9,1990年的P8,試圖為該公司引入新血。但這些被寄予厚望的高潛P8、P9最後存活下來的卻屈指可數。很多人在阿里學習一段時間後,發現上升通道很窄,轉頭就跳到了其他發展空間更加廣闊的平台。
今年阿里召回了蔡崇信和吳泳銘等創始元老,背後反映出的是阿里在人才上的青黃不接。這對阿里這樣一家注重人才培育的公司來說,多少有些諷刺。
「阿里的許多主管已經躺平,對他們來說,能不能拿到100萬的年終績效影響根本不大,他們只需要拿到一個中等績效坐穩自己的位置就行了,但對於今天的阿里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抖音和拼多多都是一群年輕人在打仗,他們飢餓感更強,對商家和使用者的服務意識更好,對新科技的敏感度也更高。阿里如果不換血是很難打贏的。
03
缺少糾偏的考核機制
淘寶員工永修認為,阿里的人才斷檔問題,根源出在它的評斷和升遷機制。
阿里過去的機制是,上下半年各一次績效評估。員工的績效是3.75還是3.25,直屬主管和主管的主管擁有極大的話語權。
這本無可厚非,在阿里這樣一個極為龐大的組織中,最高管理者不可能事無鉅細全部觀察到位。直屬主管是最了解員工工作狀態的,由他來評估績效合情合理。
但問題在於,當主管決定躺平或把個人利益凌駕在公司之上時,能夠得到高績效的往往不是那些真正有創新精神的人,而成了善於自我包裝和向上管理的人。
畢竟業績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想要說明一個人做得好或不好,總是能找到一些數據自圓其說。“某種程度上,領導說你行就行,不行也行。”
而對於這種現象,阿里缺乏有效的糾錯機制。
久而久之,大家互相抱團形成了山頭,利益也開始固化。
前阿里員工泰岳是這樣描述阿里內部的山頭的:P9進去得拜一個至少P10的山頭,能混進別人的隊伍,就有人保了。遇到主要矛盾,P10和P10打,或P10和強勢的P9打,山頭裡的P9就要站出來,自己出力之外還要搖人支持大哥去打。
這種描述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香港影片裡社團街頭火拼的場面。但某種程度上,阿里就是一個江湖。
很多圈內人在聊到阿里人時,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他是誰的人?」這背後反映的正是阿里內部的山頭林立。
阿里確實在嘗試做出改變。
今年年中,阿里分拆成1+6+N後,淘天集團率先調整了職級結構:增加P8及以下的層級,由原本的P4-P8五個層級調整為14-28十五個層級。P8以上員工不再自主晉升,而是組織直接任命,根據業務規模和團隊規模來決定薪資和獎金,讓處於管理崗位的人「能者上、庸者下」。在激勵機制上,員工的獎金和報酬不與層級關聯,而是與實際貢獻關聯。
這被外界視為阿里重回戰功文化的關鍵性調適。但也有員工悲觀地表示,這不過是「換湯不換藥」。
由P4-P8五個層級調整為14-28十五個層級,看起來拉長了晉升的梯子,員工只要出了成績,就有更多的台階可以往上爬,但本質上還是在一個小池子裡撲騰,是在基層員工裡強行分出三六九等。更高層級的晉升由組織直接任命,說到底還是領導說了算。「原來晉升還要走個過場,現在連流程都省去了。」
永修認為,淘繫電商的份額之所以被拼多多步步蠶食,是因為在拼多多,公司的利益一定大於個人。而在阿里,很多時候個人利益會凌駕在公司利益之上,導致公司很難集中資源做好一件事情。
「這跟馬老師退休有很大關係,拼多多、抖音都是創始人在直接管理,他們是有能力集中所有資源的,但馬老師退了之後阿里就沒有這樣的人了。”
如今,蔡崇信、吳泳銘這樣的創始十八羅漢成員重新回到一線,對阿里來說,或許是改變的開始。他們是真正有主人翁精神的管理者,也有足夠的能量把集團上下扭成一股繩。
04
困在3.75分裡的格局
除了內部山頭林立,阿里考核和晉升機制的另一個弊端在於,業務上的短視。
“上半年和下半年各打一次績效,這會讓大家在做業務決策時,首先思考的是,能不能在半年內出成績,結果就是大家都變得非常短期主義”,永修說道。
淘寶在內容化上屢屢失利,很大程度上就是這種短期主義的惡果。
一直以來,淘寶對流量和使用者時長都有著強烈的焦慮,並且很早就開始推動內容化。
做內容需要耐得住寂寞,但淘寶是賣貨驅動的文化,一直以談生意的方式跟創作者溝通。
在KPI導向下,管理階層急於出成果,採取了許多急功近利的做法。
例如,當年淘寶直播為了吸引商家做店播,給了很大的補貼力道。商家只要店播達到一定時長就可以獲得對應的流量誘因。
平台只看店播時長,卻對直播內容品質缺少把控,這就讓商家有了空子可鑽。於是很多商家為了獲得流量激勵,開了直播間從早播到晚,但直播間裡除了一塊白板,什麼內容都沒有。
這種直播間長遠來看,對平台有百害而無一利,但對於執行的人來說,他只要拿到數據完成晉升就可以跳去做新的業務,哪管它日後洪水滔天。
在淘系生態中,閒魚是個非常適合做內容的陣地。這個平台上有非常多的小眾圈子,像是黑膠唱片圈、遊戲卡帶圈子等等,內容非常好。不久前,閒魚升級成為淘天集團一級業務,對此雷峰網將推出長文《閒魚翻身之後》,歡迎添加作者微信(LW_PLUS)交流討論。
甚至很多人製作內容的目的根本不是促成交易,單純就是為了分享和展示。
這樣一個跟交易強相關,又跟小眾文化結合緊密的平台,天然適合做社區,可閒魚卻一直做得不溫不火,核心問題也出在短期主義。
一位前閒魚員工曾向領導表示,做創作者營運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帶來GMV的顯著提升,但對方卻直言自己不可能給這麼多時間。於是這位員工很快就被邊緣化。
當大家都急於拿到數據,晉升後跳去做新的業務時,即便是一些原本做得不錯的業務,最後也會陷入「有人生,沒人養」的窘境,最終走向衰敗。
在阿里,一個老闆晉升後,往往會把原本團隊的骨幹成員都帶走。新來的成員對原有業務不熟悉,這個業務慢慢垮掉了。
而且新的負責人來了之後會覺得,這個業務做得再好,別人也會說自己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而且舊業務也很難挖掘出增量,不如做新業務更容易出績效,結果就是不停地重複造輪子。
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是,釘子要做文檔,找了語雀團隊來支援,要把語雀的文檔整合進去。
但到最後卻變成釘釘自己也做了一個功能差不多的文檔。這個事在阿里內網上一度鬧得沸沸揚揚。
05
大象轉身後依舊生猛
儘管對阿里內部的弊病,有著各種各樣的抱怨,但無論是前員工還是現員工,都對這家曾經深刻影響或正在深刻影響他們的公司,懷著十分深厚的感情。
阿里今天所遇到的問題,有不少是大公司普遍存在的通病,是組織老化後的自然現象。但對於阿里這樣目標活102年的企業來說,外界對他有更高的期待。
而且對於目前處在低谷的阿里,想要走出一條上揚曲線,這也是它必須解決的問題。
無論如何,多數受訪者在和雷峰網的交流中都表示,他們依舊相信阿里會擁有不錯的前景。
一位前淘寶員工表示,即使未來幾年淘寶什麼都不做,就派一些人維護著,也能繼續保持不小的規模,畢竟20年積累下來的心智不是那麼容易被打破的。
另一位如今在創業做消費品牌的前天貓員工則表示,作為一個商家來說,他仍然認為淘係是最適合經營品牌的陣地,這裡規則最完善,生態也最良性。
大家也的確確看到阿里正在發生一些正向的改變。
今年春節過後,淘天集團CEO戴珊親自去廣東拜訪了一群老賣家,聽取他們的批評和建議。9月,在淘天集團的首個客戶日活動上,戴珊帶著所有高階主管,再度聽取了四位商家代表的意見。
當一把手率先表態後,淘寶小二對商家的服務態度有了很大變化。過去,淘寶在產業帶幾乎是不派駐小二的,但今年以來,淘寶在多個產業帶都成立了商家營運中心,開始頻繁跟商家接觸,了解商家的所思所想。
一位前淘寶員工曾向雷峰網介紹,「今年以來,淘寶的商家工具在體驗上有所改善。例如生意參謀這個工具,以前用起來,感覺就像是十幾個團隊做的,各有各的想法,但最近體驗好起來了,總算感覺是一個團隊的產品了。”
在內容化方面,淘寶也表現得比以往更有耐心和長期主義。
以直播為例,在「回歸用戶」的母題下,淘寶直播盡量避免將直播間貨架化,在對商家、機構的考核指標中,有一半是與時長有關的用戶指標,例如DAU、時長。在這種想法下,今年淘寶引進了不帶貨、只負責內容互動的內容主播,例如椰樹在淘寶的直播間。
另一類是與轉換率有關的指標,例如GMV。在這兩類指標的調配下,無論是受用戶喜歡的直播間,或是轉換率很好的直播間,又或是兩者都好的直播間,都能公平競爭流量。
今年10月,淘天集團內部報告關係調整,商家平台負責人向秋、逛逛負責人少遊、淘寶用戶營運負責人九鼎直接向戴珊報告。這是最高管理階層在努力更靠近業務的一種嘗試。
向秋、少遊、九鼎也是淘天集團中少壯派的代表,儘管內外對他們的評價褒貶不一,但至少我們能夠看到淘天在年輕化上的努力。
而就在不久前,淘天集團也對內部的AI團隊進行了梳理整合,將原本的20多個AI團隊,整合成4個,目的是減少重複造輪子和互相消耗。
想要活102年的阿里,未來的路還很長。馬雲說,阿里會改,相信內部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了。
它未來還會怎麼改,改成什麼樣子?無論還堅守在阿里的人,還是已經離開的人,都在等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