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分的《夢華錄》,僅此而已
《夢華錄》的評分高得讓人心慌。即便是路人,也忍不住想擠一擠這8.7分裡到底有多少水分。《夢華錄》的高分,更像一場情緒性的好評。大眾對《夢華錄》的包容,像一場針對流量積怨已久的“報復”。就算劇作本身只是達到了合格的水平,也足以讓大多數人用打分來宣洩對國產塑料古偶劇的不滿。
與此同時,圍繞著《夢華錄》的評價割裂開來,形成兩個極端。
國產劇很久沒有這樣熱鬧的局面了。
7天播放量破10億,騰訊視頻的S+項目終於揚眉吐氣。
《夢華錄》能贏,在於思路明確——把一切“早就應該做好的”都做好。
掐準古裝偶像劇的第一奧義:賞色。
在視覺效果上,總算對得起2022年的審美,給觀眾“會員沒有白開”的體驗。
我們終於在一部國產古裝劇裡看到了賞心悅目的空鏡、不犯事實錯誤的道具、符合時代背景的服化道、考究的歷史文化。把以上工作全部完成,就足以甩開同行。
導演楊陽大概率是個有文化審美的創作者。跨越十個城市取景,對佈景要求“陳設不要太滿”、“色彩不要太雜亂”,構圖和審美高級淡雅,還原了宋朝文化的質感,整部作品才具有信服力。
人物的形象塑造也相當專業。
劉亦菲一出場,沒有任何游離感,人景融為一體,江南水鄉的撐船娘子,就像從宋朝畫中走出的妙人。
三位女性的造型,都妥帖地服務於角色本身。
劉亦菲飾演的茶館老闆娘趙盼兒,前後在錢塘(杭州)與東京(開封)開店。
錢塘水鄉時期,趙盼兒的ootd以素雅的棉麻為主,幹活時她還會挽起袖子,更顯利落。
東京時期,趙盼兒的著裝更加飄逸,款式以上下裙為主,面料中加入了紗質感。後期的造型據說為抹胸加褙子為主,刺繡更加精緻。三段時期的三種服裝,體現了人物的不同身份和境遇。
兩位女性配角的服裝也符合各自的身份。
林允飾演的琵琶娘子宋引章穿著演出的抹胸紗裙;柳岩飾演的孫三娘是一位廚娘,大多數鏡頭下都穿棉麻衣裳、圍著圍裙、戴著頭巾。
利落的髮髻和雋永的妝容,告別了古裝偶像劇清一色的美瞳、韓式平眉、不合時宜的披肩發,甚至連唇色都做到雅緻。
更難得的是,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在古裝偶像劇裡看到法令紋和眼袋。就算是劉亦菲,也會有歲月的痕跡,而這部劇並沒有迴避這些痕跡。人物是真實的,而非畫皮。
除了視覺審美的舒適,《夢華錄》在文化背景上也盡可能做到歷史科普。
趙盼兒的身份是茶館老闆,會一手“點茶”功夫,還會畫茶百戲(近似於今天的咖啡拉花),劇中也有茶館老闆之間以“鬥茶”一較高下的場面,比談情說愛更吸引人。
相比於大多數古裝偶像劇,偷懶般地將背景安置在清宮或是天庭仙境,《夢華錄》背靠宋朝,市民文化顯現雛形,與如今的市場經濟交相輝映。
比如宋朝的盲盒,叫做關撲買賣;宋朝的芭比娃娃,叫做磨喝樂;宋朝的美甲鋪子裡,婦女互相用鳳仙花染指甲。甚至宋朝人也玩星座十二宮,蘇東坡就感慨自己和韓愈都是苦命的磨蠍座(摩羯座)。
《夢華錄》的成功,證明了國產古裝劇並非走入死局。
天下苦“醜偶劇”久矣:綠幕摳圖、調色詭異、濾鏡厚重、磨皮磨到臉上沒有明暗對比。再加上以流量為標準的選角,男女主連最基本的外貌條件都不具備,更談不上演技的層面。
某古偶劇
古裝偶像劇作為中國獨有的產物,是一個對扮相要求極高的類型劇。
既然並非嚴肅的歷史正劇,那麼第一要義就是美。
當同行的業務水平差到冰點時,一部《夢華錄》的出現足以激起觀眾的逆反心理——明眼人都看到了,背靠雄厚的資本,有些事並非做不到,而是不用心。
外在條件和製作細節,凸顯的是誠意,是下限。
而這部劇的上限究竟能達到什麼水平,在於內容和立意。
《夢華錄》一開場就拋出了最主要的戲劇衝突,一個與現代愛情強相關的故事:姐妹身陷殺豬盤,女性互助搭救。
三位女性都經歷了背叛與欺騙。
趙盼兒苦等三年的未婚夫歐陽旭,考上了探花就始亂終棄;戀愛腦宋引章嫁給了渣男週舍,婚後被騙光了存款還遭到家暴;孫三娘被老公休掉,兒子還認了小三當媽。
三位女性也通過彼此實現救贖。
趙盼兒假意用色相和金銀勾引週舍,成功騙得周舍和宋引章離婚。而反過來,宋引章和孫三娘幫助趙盼兒在東京尋找渣男前任,幫姐妹討回公道。
處理完情感危機之後,一出“獨立女性北漂群像”故事誕生,復刻了一副“東京女子圖鑑”。
觀眾很容易代入這個故事,因為它完全建立在現代語境上:
北漂合夥開了一個網紅中產咖啡店,趙盼兒是首席咖啡師,宋引章負責用琵琶營造氣氛,孫三娘負責製作甜品,用組合拳吸引一線城市有閒階級來消費。其中不乏“飢餓營銷”、“每人每日限購”的橋段,讓人很難不聯想到樓下的喜茶。
再打出了“宋朝歡樂頌”的營銷手段,一出手就拿下了大部分女性觀眾的票。
這樣眼熟的鏡頭,經常出現在近年的幾部女性劇中
這部劇的第二個賣點,也是收割用戶最快最狠的方法,是炒CP。
即便“嗑CP”是一項主觀性極強的行為,但以目前的反饋來看,劉亦菲與陳曉的CP擁有了近年來少有的熱度。即便微博早已失去了前些年超話社區瘋狂廝殺的狀態,劇集衍生的“顧盼生輝”CP依舊殺出重圍。
原因很直觀:好嗑。
男女主角外貌優越、演技合格。感情戲不尷尬,完成度很高。主創設計的文本和鏡頭考究,符合東方人的含蓄表達。
趙盼兒無法確認彼此的心意,又哭又笑的狀態,劉亦菲處理得非常細膩。
男女談情時,拋棄了橫衝直撞的表白,而是“盡在不言中”的對視與沈默,確實符合中國人的性格。
趙盼兒自倚憑欄,遙望心上人的小舟遠去,在不需要台詞的時候,導演就不讓台詞破壞氣氛。“國畫講究留白,毋需太滿”,導演楊陽有她的審美偏好。
定情之後,畫面停在了水池中的兩尾交歡的鯉魚上,點到為止。
而《夢華錄》的最後一個賣點,是殺手鐧劉亦菲。
畢竟劉亦菲之於國產古裝劇,某種意義上可以稱為“特型演員”。
除了14歲出道時的《金粉世家》,其他幾部作品全都屬於同類型角色:《天龍八部》裡的神仙姐姐王語嫣,《神鵰俠侶》裡深居古墓的小龍女,《仙劍奇俠傳》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媧後人趙靈兒。
這些渺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賦予了劉亦菲一生的符號:天仙。
《仙劍奇俠傳》
但仙氣也是她無法輕易擺脫的牢籠。
成年之後,她接演的電影總是徘徊在5-6分的及格線上,女戰士、村姑、女殺手、甚至是花木蘭,都讓她在鏡頭前擰巴、不自如。
《花木蘭》
作家、編劇全勇先說過一段話,解釋了演員與角色之間微妙的磁場:
“演員確實不在於美醜,而在於讓人信服。他往那裡一坐:或陰險,或狡詐,或沉穩,或智慧超群,或是個怪物天才……不用說話,不用使勁,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流露在臉上。這除了理解角色的能力之外,還需要演員本身的基因裡有這樣的東西。否則讓一個蠢貨去扮演聰明人;讓一個沒什麼文化的人去扮演智者;或是讓一個懦夫去扮演一個勇士;一個雞賊去扮演一個聖徒;都會讓觀眾看出破綻。所以偉大的演員需要深厚的修養和對一切形而上事物的深刻理解。”
這樣的磁場,就是劉亦菲與古裝美神之間的聯繫。
《神鵰俠侶》
當觀眾在被各式流量古偶摧殘之後,劉亦菲的回歸如同清風拂山崗。
一別數年後,34歲的劉亦菲洗掉仙氣,竟然又平添了嬌媚與潑辣,這樣的驚喜對於觀眾來說眼前一亮。
當街甩巴掌、勾引渣男、和衙內玩骰子,種種“很不天仙”的橋段,換做十幾年前的劉亦菲,恐怕無力招架。
在B站的混剪視頻裡,觀眾不斷尋找2022年的趙盼兒和2005年的趙靈兒之間的對映。
大家想找到的,大約是十幾年不變的“天仙確定性”。
這種近似於“重整肅清古偶圈”的痛快,在無形中拉高了評分。
8.7分里至少有2分,是國民憋了太久的“天仙情懷”。
但這部劇並不完美,批評聲逐漸蓋過了好評。
爭議在於“女性主義”。
這部劇無論從文本內容,還是後期宣傳營銷,都走的是“girls help girls”的路數。女性主義關懷,在當代影視劇中已經成為一件百戰百勝的利器。
有一說一,主創確實在細節中藏著一些心思。
一開場,男主角顧千帆的同事稱趙盼兒是錢塘有名的絕色美人,而當雙方發生矛盾衝突之後,這位男性就稱呼趙盼兒是死婆娘。
絕色、村姑、刁婦、婆娘——都是女性的符號,有些是覬覦,有些是污名。男性對女性的凝視與評價,在幾分鐘內就能換一片天地。
宋引章不聽姐妹的勸告,執意嫁給了酒色之徒週舍,最後竟然被當作狗一樣拴在院中。幾乎很少有國產電視劇將封建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剝削,呈現得如此直白。
孫三娘被丈夫和兒子逐出家門,差點失心瘋。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作為母親和妻子,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依舊無法獲得尊重。
趙盼兒如此勸她:你不只有母親這一個身份,你還是你自己。
而開播之初被熱議的女性覺醒時刻,也隨著劇情的展開逐漸降溫。
豆瓣劇評的前三篇,幾乎都是負面的批評,全部指向了同一個矛盾:虛浮的女性主義,被高估的思想立意。
《夢華錄》改編自元代戲曲家關漢卿的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原文中的趙盼兒與宋引章,都是底層妓女。
宋引章被周舍騙婚後,成日被毒打虐待,剛嫁進門就“打了我五十殺威棒”。宋引章只好拼死求救於姐妹趙盼兒。充滿俠義精神的趙盼兒,利用機智與美貌,從周舍手中騙到了休書,拯救了姐妹。
“不须你心内忧。你可便莫僝愁。我直着花叶不损觅归秋。那廝爱女娘的心。见的便似驴共狗。卖弄他那玲珑剔透。我到那里。三言两句。肯写休书。万事俱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廝通身酥。遍体麻。鼻凹上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廝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廝写了休书。引章将的休书来。淹的撇了。我这里出的门儿。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
原文中,趙盼兒確實是用美色和風月場的本領,捏住了周舍的痛處。
但《夢華錄》對許多設定進行了“大清洗式”的閹割美化。
一出場,趙盼兒就不斷對著鏡頭外的觀眾強調,自己是乾淨女孩,早早就脫了賤籍,與賣身的底層妓女割席。自己絕對沒有“以色事人”,沒有什麼好羞愧。
而如此自證清白的台詞,每隔幾集就要出現一次,彷彿不斷提醒觀眾:主角是一個乾淨的好處女。
到了東京之後,宋引章對自己樂伎的身份自怨自艾,東京的花魁娘子勸她想開點:
畢竟彈琵琶是一技之長,你沒有以色事人。只有以色事人才是賤。
這句台詞,引發了關於《夢華錄》開播以來的最大爭議。
劇中將妓女分為三六九等,認為底層妓女“賣身媚俗”,從而反襯了樂伎宋引章(從不賣身)和已經從良的趙盼兒(處女版本),才是更高貴的清白之身。
這樣的改編,曲解了關漢卿原著中的風骨——就算是底層妓女,也有智慧和勇氣與權貴階級對抗,也有俠義精神。人性的高貴與否,與處女身無關。
對比七百年前的關漢卿對底層女性的聚焦,《夢華錄》的主創顯得更保守。
結合劇情來看,創作者也許想表達的是關於獨立女性的勵志宣言:靠外貌與肉體獲得階級躍升,是不入流的下三濫,靠自己苦練一門技藝,才能活得堂堂正正。
但《夢華錄》差了一口氣,在於主創沒有釐清最基礎的問題:
封建社會的底層妓女,人生大多是被動的。
他們口中“無法堂堂正正做人”的妓女,是因為沒得選,而不是不想選。
《姐姐妹妹站起來》(1951,豆瓣8.9分)
不僅如此,除了對妓女身份的“去污”,編劇還將男女主設計為“雙潔”人設。
雙潔,即男女主角都沒有戀愛經驗與性經驗,不管多少歲,都為對方保留著處子之身。
這樣的設定放在《夢華錄》中合理嗎?
趙盼兒洗脫賤籍,和前男友歐陽旭濃情蜜意三年,但一直都“發乎情止乎禮”。顧千帆一個30歲的官二代,一表人才,但也從未談過戀愛。
兩人在發生性關係之前,竟然如此“自證清白”。彼此驗過身之後,才放心你儂我儂。
對於一部打著“女性主義”旗號營銷的電視劇來說,看到一半才發現,裡面裝的是濃縮的封建貞操觀精華。
除了對人物關係的高度潔淨化,這部劇向權力諂媚的姿態,令人更加失望。
在營救宋引章的行動中,男主角顧千帆在最後關頭拯救了落難的趙盼兒。
趙盼兒與週舍對簿公堂,沒想到縣長包庇縱容有權有勢的富二代,反而要打趙盼兒幾十大棒。
千鈞一發之際,顧千帆請來了比縣長更大的官,才壓得縣長主持了公道。
之所以能如此安排,是因為顧千帆是隱藏的官二代,他借宰相親爹的權力,壓住了地方官員。
不得不說,這幾番對權力的隱藏崇拜,真的是把握了時代脈搏。
《我的宰相父親》
而主角趙盼兒的人設,不僅洗脫了底層妓女的身份,也加上了隱藏的官二代背景:
“不像是平凡市井女子,原來竟是官宦出身”。
關漢卿看了都會啞然失笑的程度。
記得小時候,我們能在電視上看到平頭百姓小燕子不願給皇帝皇后下跪,陸依萍被打得渾身是傷也不願向軍閥老爹低頭。而現在,就算是虛構的男主角,也要搭配一個副國級的爹,部委級的外祖父,滿門榮耀。
底層群眾的佳話,在七百年後卻被移花接木,換成了官二代們的愛情故事,這就是爭議的根本原因。
作家毛尖曾說過,“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這一觀點如今放在至少在《夢華錄》身上仍然沒有絲毫改變。
甚至還在不斷的營銷之中,形成了一種新派系:用表面的女性自由論,掩蓋更深層次的結構性權力認同問題。
比起所謂的女性主義元曲改編,《夢華錄》更像一部原汁原味的晉江文學。
再說回8.7的評分。
普遍意義上,能達到8分以上的國產電視劇,都會給觀眾留下無限思考的空間。
近年來同檔次的新劇有《大江大河》和《隱秘的角落》;老劇有《血色浪漫》和《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他們的故事遠比一部古偶劇震撼。
就算時隔多年,提起貧嘴張大民,人們仍然忘不掉大民房間裡的那棵樹,以及結局一家三口的那段對話。這是真實的力量,我們的創作者曾經也寫出過這樣動人的故事。
而《夢華錄》除了賞心悅目、畫面精緻、劇情流暢之外,能夠被留下的價值並不多。
現象劇,最終也只會停留在現象和熱度上。
《夢華錄》更像是一場群體狂歡,慶祝的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悅,雀躍的是在不確定的時代看到了可以確定的美。
大家慶祝劉亦菲時隔16年再度出山,定義了古裝美女的天花板;慶祝的是看夠了醜男醜女之後,終於等來了一對真正甜美可口的熒幕情侶;慶祝終於有一部古裝劇,不再把觀眾當作活傻子糊弄。
作為消遣,這部劇已經達到了近年來少有的水平。如果要求它兼備教化社會、引發思考的功能,確實勉為其難。它只是一部娛樂性質的電視劇罷了。
《夢華錄》需要一盆涼水降溫,而不是讓過高的豆瓣評分、走偏的宣傳營銷去誤導期待過高的觀眾。談談情說說愛就夠了,不必給它賦予過於宏大的意義。
這也是十多年來,國產劇觀眾一步步降低標準,換來的最後一聲嘆息——
也許,這就是我們當下的時代,能擁有的最好的電視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