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表情包,能不能愉快地聊天
“沒有表情包,怎麼愉快地聊天!”這是發自網友的感嘆。的確,有表情包的對話,成本低、效率高,一個表情包勝似千言萬語。表情包能消融文化、經濟、年齡等因素造成的身份隔閡,也易於在趣緣群體之間形成文化認同。從復制日常喜怒哀樂,到捕捉、標記、生成時代和社會表情,表情包從情緒符號變成網絡社交利器,作為文化現象幾經迭代,發展成為一種媒介力量,影響著社會心理和人際交往。從表情符號的發明,到表情包的升級,都離不開媒介技術發展。未來,媒介的發展將建構出什麼樣的數字交往景觀?這樣看時,“沒有表情包,怎麼愉快地聊天”又成了一個有待回答的疑問句,一個看似不成問題的問題。
在一些重要節日、重大活動期間,常會出現各式各樣的表情包。圖為表情包“金虎送福”。新華社發 崔曉琪 作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趙麗瑾
表情符號讓人們遠隔萬里也能如面對面交流一樣表達情緒和感情
《第49次中國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即時通信用戶達10.07億,佔比超過網民總數的97.5%。不僅如此,大量短視頻、知識分享、遊戲應用都具備強大的社交功能,社交媒體強勢崛起並迅速被廣泛接納。在今天,工作、興趣等非親緣因素正在重建人與人的自由連接,算法匹配的智能關聯也逐漸增多,社會媒介化與媒介社會化正在重構當下的社交關係和交往方式,人們的情感聯繫更為多元,更豐富的社交需求有待滿足。
在媒介出現之前,人類通過身體感官感知世界,也藉助身體傳遞的信息交流溝通。研究證明,面對面對話時,70%的溝通信息通過表情、手勢、動作等肢體語言傳達,23%通過語調傳達,僅有7%依賴文本傳遞。人際交流少不了用表情傳情達意。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認為,無機物只能通過“凝固的身體”顯露自身,動物的臉“僵化”且表情“闕如”,只能通過身體展示對世界的態度。人臉則不同,人的所有內在情緒,外在動作都會牽扯於面部,人的精神、情感、靈魂溢出為表情。表面看,人通過臉表露自己,實則臉用表情表達人,表情是情感交流的重要中介。
文字書寫及更多媒介的發明,克服了時空限制,也解放了人的身體。當傳播不再依賴身體,就不得不把人的表情、行動、聲音、思想等,遷移到媒介之中。1982年,人類使用計算機語言輸出第一個微笑表情符號“:-)”時,正是要解決互聯網空間中情緒的表達問題。
小黃臉(emoji)符號將人類表情和情緒遷移、複製在它的列表中,並不斷更新,在全球範圍獲得廣泛使用。在線會話時,人們用齜牙笑、笑哭等符號展示與“笑”有關的情緒,用皺眉、流淚、流汗、吃驚等符號表達不滿。而衰、裂開、旺柴、吃瓜等另類表情,在線交流時不僅被使用自如,而且還是高頻表情。2014年,emoji表情被《牛津詞典》在線版添加為新詞,笑哭、愛心等符號入選多項年度詞語評選。表情符號打開了在線交流的想像空間,豐富了網絡語言的表達方式。
圖片表情包的出現,用戶廣泛參與生成與分享,提升了表情包在網絡社交中的功能。表情包圖片取材於現實生活或影視作品中的人物、動物或卡通形象,並以文字作為補充說明。它們暗藏流行密碼,蘊含著文化身份,用戶免費共享,也可以自主生成。表情包不僅在人際交流中表達情緒,也成為影視作品、社會事件的傳播手段,“沒有表情包的熱點,不是真熱點”,表情包可以表徵某一時期的“社會表情”。表情包記錄熱點事件、表述文化現象、呈現集體心理,逐漸形成備受關注的表情包文化。
易管理,既直觀也含蓄,使人們對錶情包欲罷不能
按說,新的通信工具可以大大壓縮表情包的生存空間。例如視頻通話實現了遠程面對面交流,智能手機的畫質、音響對錶情和情緒的記錄與交流,也比表情包更直接、更真實。但是,人們照舊依賴表情包,就像網友所說“你的手機裡可能沒有錢,但是不可能沒有表情包”。技術更新始終在路上,表情包卻始終沒有被技術的浪潮淹沒。
面對面交流時,情緒的波動和變化都會表現在臉上,但表情管理並不容易。人類雖然可以通過中樞神經操控其他身體器官,但是臉拒絕工具性,對臉發號施令不一定奏效。相反,表情包本身就是在線交流的工具,既直觀也含蓄,可以選擇溫和或犀利,可以表現奔放或高冷,可以率真也可以偽飾,管理表情包顯然比管理表情容易,使用表情包交流得心應手。另外,面對面交流,對人們的反應和控制能力要求較高,線上交流則有更多思索和準備的空間。網友說,“成年人不把表情寫在臉上,他們都有自己的表情包”。
表情包聊天的愉快,不僅在於操控自由,還與情感表達的自由有關。看到眼含淚珠的萌娃、萌寵,大哭流淚的卡通人物表情包,如果以為這是在哭訴委屈、表達悲傷,那有可能劃錯了重點。看看文字註腳——“人家的小珍珠要掉下來了”“我哭一個月就沒事了”,委屈、悲傷的表情經“萌化”加工,成了“惹人憐愛”的小情緒。圖片表情和文字註腳沒有固定對應關係,網友可以自由地為表情包標註意義、創造情緒。表情包的功能從簡單的對話工具升級為社交媒介,人們在自由分享中獲得娛樂愉悅和互動趣味。表情包可取素材非常之多,為什麼卡通臉、動物臉、兒童臉出現頻率最高?因為平時說不出口的話,不敢表露的情緒,藉著“童言無忌”的表情包,大可一吐為快,即使說得不對,也是表情包惹的禍。
萌系表情包經常將消極的情緒和態度“萌”化處理,反轉為令人愉悅的情緒體驗。與這股清流不一樣,同樣面對生活壓力,身處被動無奈時,“比慘”表情包則表現出接受現實、自我嘲諷的人生態度。以“葛優躺”“佛系青年”為源頭,從熊貓頭到悲傷蛙,從“鹹魚”到“擺爛”,這類表情包甚至有意選擇低像素圖片,標榜無所謂的姿態。如果交談者在描述自己的困境和無助時,用“小丑竟是我自己”調侃自嘲,而另一方恰好懂得這個“梗”,這種不言自明的默契,的確讓表情包用起來很“上頭”。
表情包最初的功能是補償在線社交情感表達不足的問題,如今網友把集體情緒和心理編織進表情包。表情包既可以作為“安全面具”,遮蔽真實自我,也可以成為吐露心聲的處所。人們以“單身狗”“累成狗”表情包自嘲,把弱點誇大並“萌化”或“慘化”,使每一個在現實中遭遇挫敗、平凡弱小的人產生共情,是表情包社交的特徵。但是,一吐為快的表情包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賣萌”或“比慘”可以成為社交小技巧,卻不能作為價值觀大方向。如果再沉迷網絡社交,以“社恐”為名,逃離和迴避現實世界和社會關係,就更不是明智之舉了,同樣也不是這類表情包製作和傳播的初衷。
爆款表情包的流行大多與共情傳播有關。人們在屏幕看到哭泣表情時,大腦中會激活相似的情緒體驗,即使使用者當時不一定悲傷,但是看到“哭泣”符號,也會調節自己的面部表情,這就是共情。共情是建立關係的基礎。表情符號或表情包正在為人們創造出一種新的大腦活動模式。人們在對話時,會下意識地模仿對方的表達方式和情緒,這種情緒傳染在現實交流中很難被發現。在表情符號和表情包出現之前,線上交流幾乎無法實現共情。爆款表情包的流行,可以說是共情傳播的結果。它們先在一定圈子或社群中傳播,進而形成更大範圍、更持久的情緒輻射及文化認同。
媒介發展不斷突破人的身體局限,與此同時人們又會異常懷念面對面交流
身體是情感、思想的物質載體。媒介發展至今,從印刷、電報、電話,到互聯網數字媒介、人工智能等,在超越身體局限、獲得傳播新發展的同時,又會渴望身體的返場。身體傳播具有媒介不可替代的某種儀式意義,令人留戀。身體在場代表了善意,證明此時此刻我願意和你在一起,將我的時間與你分享,這是情感的付出和表達,通過面對面交流來表達與感知。因此,在傳播發展的各階段,媒介技術既要超越生物身體和物理時空,實現更廣泛、更自由的交流,又會不斷追求面對面交流的真實體驗。
在未來社交場景的構想中,對身體不在場的補償,不再是身體感官的部分模擬和延伸,而是技術嵌入的媒介化身體,是數據與算法再造的技術身體。“媒介是人的延伸”將發展為“人是媒介的延伸”。技術嵌入的數字身體有望成為連接虛擬與現實的入口,既是認知、體驗、情感與心智的物質主體,也是虛擬世界中游戲、社交的虛擬身份。在現有的技術趨勢下,更為大膽的設想是數字身體將超越人類身體局限,創建合乎自我需求的理想關係和數字交往,並經由身體數據不斷塑造場景。甚至可以無視現實基礎創建與再造,對於現實中難以實現的夢想,可以藉助數字身體的意識和心智得以實現。數字身體在混合現實中體驗時真時幻的變維生活,超越有限自我,探索無限的精神世界。
回頭來看,表情包儘管也是媒介技術發展的產物,但技術含量不算高。技術是驅動或阻礙表情包社交的重要因素。一方面,符號難以表徵人類情緒及變化的豐富性。在意義編碼時,單個表情包很難形成連貫完整的情緒,即便很多表情包按主題和系列製作,也難以全面覆蓋人們複雜細膩的感情。在接收解碼過程中,如果表情包與交流情境和心境貼合度不高,就達不到情感交流的效果。另一方面,人們對錶情包的社交依賴,恰恰反映了當前媒介技術發展和社交應用的局限。以微信為例,微信原本是熟人“強關係”型社交,隨著通訊錄名單不斷增長,泛化為“弱關係”型連接社交,人們為了應付全時在線交流,為了保持在線連接狀態,常常不得不連續發送表情包,或者只發送表情包。以“粗暴”發送表情包的方式,應付粗放式連接所致的“社交媒體倦怠”,表情包的信息交流和情緒表達功能被弱化,有的時候,人們發表情包只是為了保持對話。
回溯1G到4G的技術演進歷史,從語音、文本、圖像到視頻,交流方式不斷豐富,但交互的效果並沒有本質突破,依舊囿於二維體驗。表情包對錶情的保存,對情感表達的延伸,也沒有突破對身體感官分割模擬的模式。而剝離身體整體性的感官能力延伸,可能導致人作為傳播主體的弱化。在現有技術條件下,表情包應用依舊游刃有餘,滿足網絡社交日常。然而,在虛擬社交階段,表情包受限於傳播技術,很難為用戶提供沉浸交互的虛擬現實社交體驗。不過,在文化和技術維度,探索真情實感的表達與體驗問題,表情包社交與未來數字交往是一致的。在某種意義上,呼喚身體重返傳播現場,也是對人類本真自我的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