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偶像大廈將傾
偶像塌房來得猝不及防,不僅傷及代言品牌和粉絲,還連累幕後投資者。當它愈演愈烈時,似乎就為開發“永不塌房”的虛擬偶像提供了新的緊迫性。A-SOUL,一個虛擬女團,被認為中國最成功的虛擬偶像。僅用兩年時間,A-SOUL就在B站和抖音聚起數百萬粉絲;在贏得關注和口碑的同時,一度試圖引領一場商業與技術的實驗。
不過,夢想戛然而止於2022年5月10日。
當天下午,A-SOUL官方宣布,五名成員之一的珈樂將從本周中止日常直播,進入休眠。四天后,官方再次宣布,與珈樂背後的中之人(指操縱虛擬主播進行直播的真人)提前14個月解約。
此舉就像在B站和虛擬偶像世界扔下一顆深水炸彈,猜測、爆料和聲討久久未能平息,憤怒、不捨和惋惜不斷蔓延開來。有人乾脆灰心脫粉,也有人組織起2000人的qq群,通過控評引流,聲援A-SOUL成員,“討伐”背後的各路資本。
一時間,官方、粉絲和路人多方觀點交織成信息漩渦,一場虛擬偶像“羅生門”正在上演。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張力,也給虛擬偶像的商業前景蒙上陰影。
外圍的品牌、創業者和服務生態,此時正陷入猶豫和躊躇,向前還是向後?大廈將傾還是新的開始?未來資本會給中之人漲薪,還是加速技術替代人?如果加速技術替代人,虛擬偶像的想像空間還有多大?
01
中之人出走
虛擬偶像頂流命運生變
“嗓子機體受傷,胸椎會痛對跳舞影響太大了,不要為了工作再把健康獻祭,再這樣會很焦慮的。”
“前天進房間沒有任何徵兆說要續約,不簽字拿不到漲薪,帶節奏說我真人出道,然後就剩我了。”
“記錄一下今天的動捕服劃了半條腿的口子,身體太冷以至於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洗手間才發現這血條開始流血並且真特麼痛。”
這是塌房事件中珈樂的中之人發表在社交賬號的內容,文字充滿低迷陰鬱的情緒,透露遭公司威逼利誘、身體欠佳仍堅持工作和動捕(測量、跟踪和記錄三維空間中的運動軌跡)設備存在隱患等,無一不牽動著粉絲的心。
不過很快,5月11日,A-SOUL官方就對網絡上沸沸揚揚的言論進行“闢謠”。
事實上,這並非A-SOUL的第一次“開盒”危機。此前,另一位A-SOUL成員向晚的中之人疑似被曝光,就曾引發討論熱潮。此後,關於A-SOUL的開盒信息層出不窮,最終都未形成較大影響力。究其原因,無非是爆料信息缺乏決定性的證據。
但這次明顯不同。
這次發布信息的該社交賬號叫“為寶寶買了鵝肝手握”,與嘉然賬號在B站發布的動態高度相似。之後的A-SOUL談話會上,珈樂也承認的確為自己的私人賬號。
短短三天時間,官方接連發布三篇回應文章。
5月14日,A-SOUL官方發布第三份書面聲明:
經雙方協商一致,A-SOUL製作委員會與演員某某某提前14個月完成解約……
A-SOUL製作委員會承諾不會增加新角色,珈樂始終是A-SOUL的成員之一,未來也不會有其他的演員使用珈樂角色進行直播……
因解約變動,無法按照原定計劃舉辦520“珈樂休眠演唱會”……
從休眠狀態走到解約,意味著雙方徹底撕破臉皮。
“藝人合同一般三年期限,開始官方宣布休眠可能是為了雪藏,即休眠期間,中之人雖不參與日常直播活動,但工商活動仍可正常進行。”一位娛樂從業者告訴億邦動力,“之前藝人’畢業’會帶走一大波粉絲,公司為了將損失降低到最小才出此下策。”
或許時下,粉絲最重要的問題是珈樂中之人出走,A-SOUL是否能蓋棺定論?
一位自出道便關注A-SOUL的資深粉絲稱,五個女孩性格各異,珈樂的定位是偏男性化的“酷蓋”(cool guy諧音),粉絲親切稱她“大哥”。珈樂自身高人氣,如今離開,作為日常成員間互動不可缺少的一環,對於各類粉絲都是致命打擊。
中之人出走引發雪崩效應,先例早已有之。
絆愛,世界上第一位同時也是最知名的虛擬YouTuber,以蠢萌形象登陸YouTube,很快俘獲了千千萬萬粉絲的心。在團隊齊心努力下,絆愛逐成為虛擬偶像行業的天花板。
2019年5月,初代中之人因壓榨等問題離開,絆愛所屬公司Activ8啟動“四個絆愛”。Activ8無視粉絲反饋,強行找來其他三位分身,由2號和3號輪番代替初代中之人春日望,4號則用於應對中國觀眾。
粉絲們長達一年的抗議抵制下,本該轉型的絆愛卻停滯不前,甚至節節敗退,被其他虛擬主播赶超。曾經那個時代的領軍人,光芒就此黯淡下來。
A-SOUL是否會重蹈絆愛的覆轍,從此泯然眾人?長遠來看充滿變數,但眼下A-SOUL似乎正處在一場危機之中。
觀眾面對的虛擬偶像,可以說是高度工業化的亞文化符號,皮套和麵部表情基於工業生產,音色也被技術處理,但中之人與粉絲的情感連結,仍是技術暫時無法替代的,即使能夠實現替代,成本上也不划算。
情感的連接,可能潛藏在一個俏皮的動作裡,或是舞技唱功不斷精進的過程中,抑或是聊天中無疑透露出的個人價值觀和喜好;簡單到成員僅僅分享每天做了什麼,都可以讓粉絲有種充實的愉悅感。
正因如此,不僅粉絲群體,就連業內人士也對A-SOUL的未來感到悲觀。“在虛擬偶像的強情感連結下,團體中少了誰都很難維持下去。”一位專業人士告訴億邦動力,“儘管大家都想削減中之人對於企劃的影響力,但不可否認,在to C的虛擬偶像體系下,中之人出走就是一場災難。”
截至5月11日,A-SOUL五位成員之一嘉然的B站賬號,單日掉粉5.94萬,超越國v七海娜娜米創下單日掉粉記錄。A-SOUL其他四位成員,同樣佔據掉粉榜單的2-5名。
02
兩大問題讓粉絲暴怒
偶像殘酷物語讓遊戲失衡
2020月11月,虛擬偶像女團A-SOUL在中國出道,五位成員分別是貝拉(Bella)、珈樂(Carol)、乃琳(Eileen)、嘉然(Diana)和向晚(Ava)。
作為字節跳動旗下朝夕光年與樂華娛樂推出的虛擬偶像,一經誕生便遭到虛擬主播圈粉絲的集體攻訐。此前,大多數虛擬主播都是個人運營,他們工作自由,資源也相對較少,粉絲也以小圈子內自娛自樂和興趣愛好為主。
在他們眼中,染上“資本味兒”的東西是原罪,更何況還是樂華娛樂為代表的飯圈,這是無法接受的。A-SOUL一路走來,伴隨著無盡的謾罵和嘲諷。
一年前,嘉然的宅舞二十連跳登上熱門,A-SOUL成員的真摯和技術實力,讓虛擬主播圈子的態度發生了180度大轉變。一條彈幕甚至稱,“國V(虛擬主播)以後第一不是你我不認”。此後,不同亞文化圈層住民紛紛被吸引,成為了A-SOUL的粉絲。
頗為諷刺的是,當初被國V圈以“資本主導”為由極力反對的A-SOUL,兩年後被眾人紛紛指責為吸血企劃。
樂華娛樂的招股書顯示,因A-SOUL等業務發展,2021年虛擬藝人有關的泛娛樂收入3787萬元,比上年增加1600萬元,同比上漲79.6%,毛利率更是從56.5%增加至77.7%。考慮到要與字節跳動分成,A-SOUL一年的總營收可能遠超1600萬元。
對字節跳動和樂華娛樂來說,這筆收入可能微不足道,但在國V圈,這幾乎是眼下的天花板。在如此可觀的收入面前,中之人的薪酬顯得有些扎眼。
令粉絲不滿的是,網絡上中之人的薪資標準竟如此之低,即1.1萬底薪+1%提成。據公開信息,珈樂在B站的月流水超200萬元,即使不算品牌合作和周邊產品服務的收入,如此巨大的經濟效益與實際薪資可謂相差懸殊。
一位接近A-SOUL前身Project V中之人招募的人士告訴億邦動力,網上流傳的薪資待遇,與當時實際開出的薪資相差不大。
在A-SOUL的合作當中,樂華娛樂主要負責五位中之人的對外公關和宣發成本,而字節跳動承擔團隊人員和技術相關的成本。
顯然,字節跳動在承擔更大頭的成本。不止一位相關從業人員告訴億邦動力,A-SOUL投入資金至少百萬級別。一個虛擬偶像背後,有一個技術人的團隊為之服務,包含運營、研發、美術、編導、策劃等,人員工資無疑是一筆僅次於技術成本的支出。
項目負責人蘇軾回應稱,A-SOUL仍處於大幅虧損的事實。盛怒與壓力之下,粉絲和A-SOUL官方各執一詞,互不相信。比如就有人問:如果之前團隊目標只有10萬粉,那麼虧損當然在預料之中,既然超額完成了任務,為什麼仍舊無法為中之人提供一份有競爭力的薪資?
億邦動力調查發現,相對於A-SOUL的中之人,技術開發團隊拿著更為優厚的薪酬。比如Unity3D開發人員的月薪,可以達到2.5萬-5萬元之間。
*某招聘網站Unity3D開發薪資
雙方矛盾主要集中在兩方面,除了薪資待遇,另一個就是職場壓榨和PUA。
在珈樂的中之人社交賬號中,不止一次提到舞蹈訓練過長和時間過晚,引起失聲、失聰、胸椎錯位等職業病。A-SOUL回應,訓練時間是彈性的,並詳細列舉了深夜訓練的記錄。
不管是薪酬待遇的差異,還是職場壓榨和PUA,正是虛擬主播背後的殘酷物語。在虛擬偶像的運作方式中,真人轉居幕後,從不以真實形象示人——這無形中賦予了資本更大的操縱力,進而降低了中之人的議價權。
對資方來說,內在動力就是去人化,用機器逐漸替代人。人輔助的虛擬主播,或許只是過渡形態。至於中之人,他們到底是誰,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場技術與商業的實驗,真正重要的要素是數據、算法和系統,而不是人。所以,這注定是一場失衡的遊戲。
“字節的人士對技術有著較高的自信,在他們眼中,中之人有些工具人的意味,leader們對待中之人永遠是高人一等的態度。”一位接近A-SOUL的人士說。
但對粉絲來說,與其說是為低薪酬打抱不平,不如說是被欺騙感到憤怒。不管是直播帶貨,還是粉絲的打賞,粉絲都是在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買單,為情感的撫慰和連接買單。
最初,A-SOUL同時在兩個平台直播。儘管官方下大力度,在抖音投入大量資源,但效果不佳,無奈只得放棄抖音深耕B站。
入駐B站,奠定A-SOUL成功的一步,但同時一個新的巨大疑問產生了。字節跳動與B站互為競品,為何要為他人作嫁衣呢?
從項目負責人蘇軾的公開信,承認立項之初,對於A-SOUL的期待只有10萬粉,主要希望做更多美術/技術上的探索,包括渲染技術、動捕技術、直播交互技術等。這與字節跳動一以貫之的“技術至上”價值觀相符合,只不過,這次翻車了。
03
技術演進向左情感依附向右
“珈樂事件”爆發後,另一成員乃琳的視頻不脛而走。
視頻中,乃琳俯臥在明亮的臥室中,伴隨著輕快舒緩的音樂,應評論的要求,慢悠悠地講起故事。忽然間,乃琳的面部變為光禿禿一片,深紫色的瞳孔閃著詭異的光,而胸部則用一團亂線條擋住。
視頻的高讚評論寫道,有一種原本熟悉的好朋友被傀儡師掏空做成傀儡的感覺。資深粉絲小鍾向億邦動力坦誠自己的心理狀態,他說:“開始覺得詭異可怕,轉而又覺得自己被欺騙了,心情很複雜。”
官方並未否認視頻的真實性。在蘇軾的公開信中,他說目前網上有一些所謂AI直播功能的截圖和視頻,可能疑似為相關內容,後續核查清楚後會進行同步。
事實上,字節跳動與樂華希冀AI互動直播並不是一件新奇事。樂華娛樂CEO杜華曾在公開場合表示,A-SOUL將會運用於電競、直播帶貨等場景。“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抱怨了,因為我們這個女團是永不塌房的,永不談戀愛的,永遠愛杜媽的,然後24小時工作的。”
A-SOUL塌房事件爆發以來,有一種觀點認為,有人在利用AI和中之人提供的數據訓練虛擬主播。一位互聯網研發人員反駁稱,如果做一個不具有互動性質的玩偶,那麼基本相當於高級初音未來+高級MMD,市場前景十分可疑。
粉絲將矛頭直指A-SOUL官方,希望得到更為具體、更為真誠的回應。在他們眼中,A-SOUL沒有塌房,而是背後的公司塌房了。
A-SOUL的粉絲,以大學男性為主,他們有著繁重的學業壓力和普遍的生理壓抑,屬於受道德、家庭等規訓最厲害的群體。互聯網提供了相對低壓的環境,可愛的二次元虛擬偶像實際上轉嫁了男性現實的愛欲,受到強烈的推崇。
嘉然早期的直播切片中,能讓一眾抵制A-SOUL的群體動容,恰恰是中之人傳遞的真摯情感。嘉然念著一位網友創作的勞動者的一天,內容陰沉致鬱,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閒暇時間能看到嘉然的直播,小作文內容觸動了嘉然中之人,她轉過身去,默默哭泣。
“虛擬偶像不會哭,因為情感模塊裡沒有悲傷。”一位粉絲感嘆道。在小鍾的回憶裡,熒屏上,幾乎沒有見到團體出現過負面情緒,即使成員間誤踩到腳的情形,也僅僅是停頓一會兒,以哈哈大笑掩飾了過去。
虛擬偶像是對人的進一步異化,也是對人的價值的進一步挑戰。一位熟悉日本偶像產業的人士說,虛擬和偶像是二元對立的。
真人偶像主打成長和共情,成長意味著疼痛、挫折,儘管偶像們一度灰心失落,但最終仍重整旗鼓,獲得成長,粉絲也因此獲得了精神撫慰。而虛擬偶像,則直接略過“傷痕”展現精緻的直播形象。
“我們無法從直播中得知珈樂中之人被動捕服劃傷個大口子。”虛擬偶像如果吸引人,需要大量展示中之人的內核,因為讓粉絲產生共情的只有“人”,而非皮套。
不過,A-SOUL事件過後,資方會給中之人漲薪嗎?又或者,加速用AI技術替代人的進程?並非沒有後者這種可能。
2020年6月,OpenAI燒掉1200萬美元、訓練了約2000億個單詞之後,史上最強大AI模型GPT-3迅速走紅。它可以寫小說、編劇本、敲代碼……也可以以假亂真地回答問題。
大多數場景裡,人都可以是工具人,現代打工人其實多數就是躲在電腦和系統背後的中之人。在偶像這個特殊的場景裡,人代表著美好、智慧和情感,似乎很難被替代。未來,隨著算力發展,成本下降,或許會發展出代表著美好、智慧和情感的超級虛擬偶像。
商業領域,不管是初級虛擬人,還是由人輔助的虛擬偶像,儘管有很多問題,但正在吞噬李佳琦們的生意。從一個更為長遠的周期來看,從邊緣走向中心的替代,並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即便大型語言模型在多種數據模態下得到訓練,也真正克服語言的困難,真正的困境在於模型目標與人類價值觀難相一致。如果一個由數據和算法主導的虛擬人,充滿美好、智慧和情感,進入你的情感和價值體系,想一想大數據殺熟,這讓人不寒而栗。(億邦動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