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特創始人正在快手上發明新髮型
孔雀開屏的原因主要有兩種,求偶和自衛。羅福興調整好造型看向鏡頭“大家好,我叫羅福興,在全球華人美髮界中,享有很大的盛名”。他的左手一直插在褲兜里,右手一會兒撣掉衣領上不存在的灰塵,一會兒比出個八字強化著Pose給人的印象。他的嘴則從始至終沒有張開。這是段經過後期處理,配音再剪輯的視頻。
比起亮紅的禮服和花哨的動作,髮型才是他最吸引眼球的點。
圖源:快手@羅福興(殺馬特創始人)
羅福興的頭髮膨得像展開尾屏的孔雀,扁得又像《貓和老鼠》裡被壓成平面的湯姆。一根根髮絲以頭為圓心,自由地向天空伸展,呈現出一個半開的扇形。從千禧年走來的你,大概還記得這種髮型的專屬名字——殺馬特。
在短視頻平台,羅福興給自己的備註裡寫著“殺馬特創始人”。這是他最著名的頭銜,象徵著他在殺馬特界至高的地位。
現在,皇帝正在折現他的玉璽。
有時,羅福興的髮型會變成一個橢圓的“空氣頭盔”,他這樣介紹這個不符合交通法規的頭盔“都說身高不夠髮型來湊,而這款髮型在高度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圖源:快手@羅福興(殺馬特創始人)
有時,羅福興的髮型會變成一個巨大的海膽,知道他經歷的人自然知道,這是殺馬特髮型的一種,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他在Cos《死神》裡的更木劍八。
圖源:快手@羅福興(殺馬特創始人)
有時,羅福興好像又不怎麼把髮型當回事,短視頻裡的他豎著“孔雀開屏”,被人當作掃把攔腰抱起,精心設計的頭髮和地面反复摩擦,“一平方米只需要一小撮頭髮”他這樣講解自己的“多功能髮型”。
圖源:快手@羅福興(殺馬特創始人)
但在李一凡拍攝的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裡,殺馬特們不會拿自己的頭髮打趣。
起初,羅福興出現在大眾視野裡,並不是因為李一凡導演拍攝的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早在QQ空間作為最年輕的社交平台獨大時,羅福興就以“殺馬特創始人”的身份火過一陣子。當年,你也許沒把頭髮染綠過,但肯定在空間看到過把頭髮染綠的殺馬特小伙,那其中說不定就有他。
1995年,羅福興出生於廣東省梅州市五華縣,是那個時代打工浪潮裡司空見慣的留守兒童。可能是為了張揚個性,他從一張日韓視覺系搖滾的海報上得來靈感,去理髮店做了個誇張的爆炸頭,又自己買了五顏六色的染髮劑,對著鏡子往膨得很開的頭髮一通噴,“創造”出了一種風格。
凡是風格,有個名頭才好。根據羅福興的自述,他覺得英文名字很洋氣,就按照“時尚”的英語“Smart”起名,後來又加入年輕人獨有的叛逆本土化,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詞彙——“殺馬特”。
求偶,是孔雀開屏的一種原因。雄孔雀們艷麗的尾屏,能夠幫助他們吸引異性孔雀的注意。
很快,因為極度吸引眼球,殺馬特文化在網絡上擁有了一批追隨者。“殺馬特”開始在網絡遊戲和社交平台上傳播,直到發展成你記憶中的模樣。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接受殺馬特,這種獨樹一幟的時尚,讓他們從路人甲,一躍成為人群中最靚的仔。他們聚在一起,穿上最酷炫的衣服,留著最潮的髮型“炸街”——後來,這個詞的使用權移交到“鬼火少年”們手中。
歷史是相似的,“炸街”的人往往不屬於“街”。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即使在那些久遠到模糊的記憶裡,殺馬特們也是亞文化的一種,不被主流群體認可。但問題是,以薩德伯爵命名的遊戲發生在古堡地下室,跑團Nerd們只會在房間裡擲骰子,但殺馬特們的“被注目”遊戲,卻在公共場所接受著陽光的曝曬。
站在隊列最前的羅福興,在享受更多注目的同時,也承受著更猛烈的砲火。
在那個年代,人們的線上對抗比今天要簡單些,“呼死你”還在兵器譜佔有一席之地。手機性能大都好不到哪去的殺馬特們,連反擊都做不到。隨著殺馬特被冠上越來越多諸如“小混混”“不學好”的負面印象,他們從鏡子裡的時尚弄潮兒,成為又一批網絡上過街喊打的老鼠。
可能是因為殺馬特在當下環境的名聲,又考慮到逐漸增長的年紀,羅福興決定“金盆洗手”。為了生計,他脫下吸引眼球的艷麗禮服,把頭髮染回黑色,從桌子上走下去,退回大多數的人潮裡。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隨著2013年全網三俗信息的清理行動,被認定為低俗的“殺馬特”,不僅名聲越來越惡劣,人數也越來越少。於是,如今人們對“殺馬特”的印象,大都停滯在十幾年前那個用QQ空間社交的年代。
但那個本該留在記憶裡的名字,卻選擇在此時“重出江湖”,這就有了開頭那一幕——羅福興拿殺馬特髮型當作噱頭,製作各種圍繞髮型自黑的段子視頻。
他好像忘掉了“自黑不是殺馬特”。
這是紀錄片導演李一凡在“一席”有關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的演講中,著重提到的一句話。
圖源:一席《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李一凡
2017年開始,紀錄片導演李一凡開始拍攝“殺馬特”。他試圖尋找到概念背後的真實群體,通過這些人的自述,向普羅大眾展現真正殺馬特的模樣。
在羅福興的幫助下,他採訪到了大量過去時和現在進行時的殺馬特,從他們的自述背後,我們看到了一個偏遠地區孩子們的底層殘酷成長史。
貧困地區、留守兒童、原生家庭教育缺失、文化水平低、未成年勞工、黑工廠,殺馬特們的髮型有百千種,但經歷卻都像套了公用模板。他們的一生,彷彿從出生就已經定軌,引導著他們從偏遠山區走進各種工廠,成為流水線的一個流程。
那些象徵經歷的詞彙,有著顯而易見的因果關係。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因為偏遠山區教學質量低,爺爺奶奶又不能輔導,他們大都很早“心野”,在十一二歲就開始打工。因為年紀小,他們能夠選擇的就只有黑廠。因為在黑廠工作,所以他們才會遇到工作半年發一次工資,被黑心老闆從七千剋扣到三四百,有如教科書裡《包身工》般的淒慘經歷。
年輕人們在最想要張揚“自我”的年紀,來到了最抵制“自我”的流水線上,被強制抹去個性的他們,成為一個個被機床打磨好的工件。
但一個不小心,工件就蹦躂出了流水線。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大部分人會對和自己性格相近的人有好感,這種心理用於社交,就成為Soul上五花八門的星球,探探上分門別類的自訂標籤,又或者不久前流行的MBTI人格測試。對殺馬特來說,髮型就是他們共同的B612了,沒有他們不認識的小王子,但有活在同樓層的玩伴。
“你看見那個人的髮型,就會覺得你們是一樣的”殺馬特們在鏡頭下這樣描述基於髮型構建的群體認同。正常人眼中千奇百怪的誇張髮型,在他們眼底更深的地方沒有分別,只傳遞出一個訊息——“我們是同伴”。
圖源:一席《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李一凡
於是,年輕人們依靠髮型交上朋友,在深夜的溜冰場,溜了一圈又一圈。不會溜冰的人也能“意思”上幾圈,因為前後的同伴會緊緊拽住他。
孔雀開屏的另一個理由是自衛。開屏是孔雀為防禦而進行的威嚇行為,可以有效避免戰鬥。
說起來諷刺,但除了想交朋友以外,羅福興還在鏡頭中告訴屏幕前的所有人,一部分年輕人成為殺馬特的原因是“因為看上去像壞孩子,就沒那麼容易受欺負”。
將自己打扮得“黑”一點,是早年特殊地區或行業的潛規則。大車司機們為了威懾“油老鼠”,往往會選擇在身體顯眼處紋身。無論這種威懾有沒有實際作用,但總是聊勝於無。
聊起這種自我保護欲,鏡頭下曾被和“古惑仔”綁定的殺馬特們,露出躲閃的眼神和羞怯的笑容。不過,即使只是“保護色”功能,髮型也未必幫得了他們。
圖源:一席《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李一凡
普通人看不起殺馬特,以為他們是古惑仔。真正的古惑仔也看不起殺馬特,他們覺得殺馬特在抹黑古惑仔。隨著社會對“殺馬特”的仇視,越來越多的殺馬特們不敢獨自出門,因為他們真的會被打。有個殺馬特就曾因為髮型太張揚,被陌生人“燎光頭髮”。
髮型是殺馬特的象徵,也是他們的尊嚴所在。
為了保護自己的髮型,殺馬特可以彆扭地固定住睡姿;為了在家鄉的伙伴面前出風頭,他們可以在回鄉的大巴上,三天保持一個姿勢;如果普通工人的生活是吃飯、上工和睡覺,那麼殺馬特就會多出一個“吹頭”。
大眾眼中的惡俗,在他們自己的心中,不僅是維納斯的寫照,也像徵著自由女神,是流水線上的工件,努力追求“自我”的象徵。
但就像我們開頭的比喻“皇帝正在折現他的玉璽”,如今的羅福興,正在把髮型當作自黑的噱頭。
圖源:一席《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李一凡
這本該讓人有些心寒。但事實上,在羅福興的短視頻評論區和直播間裡,沒人提起那句鄭重其事的“自黑不是殺馬特”,似乎已經不再有人關心這件事。
十幾年過去,當年才十五六歲的殺馬特,也已經成為奔三的大哥大姐,有了告別殺馬特的新生活。曾經為了集體榮譽不離不棄的信條,也許已經讓位於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
如今再去回顧殺馬特,我們似乎可以看見一張張從山區走出的稚嫩面孔,因為找不到朋友又害怕被欺負,壯著膽子DIY自己的頭髮,搖身一變成為另一個人。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他們在熟人社會中成長,卻來到陌生人社會,就像美洲原住民穿越到自留地的賭場,都成為他人眼中的異類。如潮水般湧來的巨大孤獨,撞擊著他們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線。於是,他們在浪潮中擁抱同在浪潮下的彼此,狗剩成為摋骉特汏厷嚼,小紅成為摋骉特尒尒葒。
所以,導演李一凡才會在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中,選擇了這樣一個場景結尾——
羅福興從地面仰望周圍的高樓,高樓的窗戶或明或暗,隨後鏡頭開始長達一分鐘的旋轉,彷彿高樓正從四面八方壓向他。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孔雀開屏的原因主要有兩種,求偶和自衛。大多數人來到孔雀園,都會使出渾身解數讓孔雀開屏,沒人關心孔雀從何處來,又要去哪裡。
因為會開屏,孔雀才有觀賞價值。不會開屏的孔雀不叫孔雀,叫野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