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人,能成為元宇宙的“船票”嗎?
現今的虛擬人“空有一張臉”,展現出來的技術和內容距離我們的想像還很遙遠。照片裡是一位五官精緻的女生,手裡懷抱一隻貓咪看著鏡頭,臉上流露出淺淺的微笑。“這位叫Imma的女生活躍在社交平台上,和普通的時尚博主無異:擁有姣好的容貌,化著精緻的妝容,分享的日常生活也光鮮無憂,要么在逛街喝下午茶,要么流連於時尚品牌活動。
從左至右的虛擬人,依次為西小施、AYAYI、ALiCE、Reddi
唯一的區別是:她不是人。
“還以為她P圖P太過分了,結果竟然是虛擬人?”許多網友過了很久後才發覺“被騙”。
與Imma相似的,還有Anini、Gina、Luna、Reddi、Zero……2021年的社交平台,湧現了近百位漂亮的虛擬人。但由於各個團隊的技術、審美力不同,未必每一個虛擬人都製作得形似真人。有些虛擬人的外觀仍有較強的CG感。“真是越做越敷衍了”、“鼻子有點假”、“不得不說是有點潦草了”……網友用苛刻的眼光審視這些缺乏人味的虛擬人。
國外早在2018年就興起了製作擁有真人質感的“超寫實虛擬人”的風潮。近兩年,踩著元宇宙的熱度,各頭部互聯網大廠競相打造數字人,一些有CG功底的娛樂公司、MCN機構、影視公司也紛紛進入賽道。
但是,受到技術水平的限制,現階段的虛擬人還停留在空有一張臉的階段,表情不自然、互動性弱,缺乏人格和作品。許多虛擬人只有臉是虛擬的,需要展現肢體動作的時候只能把臉嫁接到真人影像上,俗稱“換臉”。
“市面上很多公司是賣形象,涉及技術開發的還很少,而有技術開發能力的一些團隊,美術方面並不見得強。”浙江大學CAD&CG國家重點實驗室的金小剛教授告訴我們。
目前的技術還無法支撐起虛擬人更大的商業價值,但對於一些已投入製作的虛擬人團隊而言,最重要的是先把IP和形象造出來,入了場再說。一位虛擬人從業者說:“大家都希望成為元宇宙的一份子,想方設法地跟虛擬世界的概念融合。”
完美的紙片人,缺乏靈魂
目前市面上的虛擬人大多是年輕的女性形象,很少出現男性。讓虛擬人的外貌盡量拔尖和完美,最大程度貼合年輕群體的審美喜好,是製作者們一致的目標。
超寫實虛擬人AYAYI
外形出眾、製作較逼真的AYAYI、翎、西小施都是虛擬人的代表。這些“從無到有”創造出來的虛擬人形象,大都取材自現實中的美人。
AYAYI首張公開的圖片被網傳為“神顏證件照”。這位虛擬人的外觀細膩得真假難辨。AYAYI的製作公司燃麥科技向我們介紹,AYAYI的職業規劃是成為數字藝術策展人和數字潮流品牌主理人。團隊根據編劇撰寫的人物小傳,尋找氣質相似的真人照片作為設計參考,經過40多個版本的修改才篩選出設計定稿。
走國風路線的翎,柳葉眉、丹鳳眼。其製作公司次世文化的CEO陳燕在接受巨浪文娛採訪時稱,團隊拆解和提取了劉亦菲、秦海璐、章子怡的容貌特質,並參考京劇旦角的眼睛,最終塑造出翎有東方色彩的五官。
定位為女大學生形象的西小施,設計時參考了20多位16-18歲年輕女孩的形象。西小施的製作負責人蔡飛龍介紹,為了貼近年輕人的群體,團隊努力把西小施做得清純、可愛,“因為覺得美女容易被接受。”
這些與真人高度相仿的虛擬人,乍一看富有新穎性和科幻感,但卻存在一個通病:她們如紙片人一樣停留在平面上,有些冰冷和呆板。雖然完美無暇,但卻總讓人感覺缺點“人味兒”。
“現在大家出的形象,基本都是靜態的,即使有一些動態都也按照傳統CG特效電影的方式去做,這只是很淺的一種做法。”蔡飛龍說道。“我覺得這不算一個數字人,一個真正的數字人要在數字世界運行起來。現在多數虛擬人還不具備這個能力。”
西小施團隊是一個高校項目,由來自浙江傳媒學院的美術團隊和廈門大學的計算機人工智能團隊組成。蔡飛龍團隊目前沒有讓西小施發太多的社交內容,而是在訓練她的語音說話功能,研發麵部表情系統。他認為這才是數字人需要沉澱的底層技能。
來自日本的Imma是國際上最早走紅的CG虛擬博主,於2018年推出。她發布過許多逼真的生活照,這些圖片背後製作的方法已不是秘密:將3D製作的頭部轉移到真人身體和真實背景上,簡單來講,就是換頭。
清華大學出品的虛擬人“華智冰”曾憑藉一個吉他彈唱的視頻走紅。視頻裡的華智冰動作自然流暢,令人驚艷。但是,製作團隊隨後發布的聲明中承認,人物的肢體、動作均來自於真人拍攝的視頻模板。
“我們現在出的幾張照片也是換臉,做身體不是說不能做,成本太高。”蔡飛龍表示,一個數字人的投入成本要百萬級別,尤其在美術這塊的消耗比較大。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製作人也表示:“換頭的虛擬人圖片在技術角度相對比較好實現,更多的是攝影表現,找到適合的模特拍攝,然後換頭,把虛擬形象P進去。這理論上不算是虛擬人技術,並沒有走到虛擬人真正開發的階段。”
Imma生活照
除了換臉,虛擬人的表情也是個常被詬病的問題。多數虛擬人都有一張好看的臉和一雙微笑唇,但表情始終千篇一律,總是一幅微微笑的模樣,做不出大幅度的變化。
目前,為虛擬人塑造自然的表情在技術上仍是個大難題。簡單一個皺眉、嘟嘴的動作,牽動整個面部結構的變化。“我們皮膚裡有真皮層、表皮層、肌肉、脂肪,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體系,電腦只能通過一些參數來擬合,但再怎麼擬合,總是缺。”蔡飛龍說道。
另一方面,這些虛擬人發布的動態大多都是圖片,幾乎沒有視頻。雖然虛擬博主在社交平台上表現活躍,會以擬人的口吻問候粉絲,不領情的網友仍會直白地指出:“這是真人小編髮的文字吧!”人們無法感受到虛擬人在真實地活著。
虛擬人阿喜的製作者Jesse表示,讓虛擬人應用於不同的場景,擁有不同的功能,比如:運營圖片視頻物料,面部動作捕捉交互,以及智能能力,就需要搭配很多工具和研發,這是一個複雜的流程。數字人還是早期階段,需要根據各家數字人的屬性解決不同的技術流程問題。
Jesse所製作的阿喜,是少數能量產視頻、擁有鮮活表情的虛擬人。令人意外的是,阿喜這個虛擬人由Jesse一人製作完成。他是一名從業十幾年的CG動畫導演,對各環節的技術都較熟悉,並且很清楚自己的製作目標,不存在反復修改的溝通成本、測試成本,因此效率很高。
虛擬人阿喜
不過,阿喜的外形並沒有達到超寫實的程度,仍然帶有一些動漫感。“你第一眼看就知道她不是真的人,她的眼睛、耳朵都比較卡通化,但又有接近真實質感的皮膚紋理和光影。”
Jesse表示,如果要做到超寫實那麼極致、高度的技術參數,視頻製作的流程會非常重。阿喜之所以存在一些瑕疵,也是在平衡製作流程和品質高度。作為個人創作者,他定制出的是一套適合小規模、最好把控成本的流程。
既在外觀、表情和肢體動作上高度寫實,又可以與人類實時交互的虛擬人,無疑才是有靈魂的數字人。打造這樣的數字人,需要人工智能的助力,仍然是產業界的前沿難題。
有品牌買單,但盈利難
雖然超寫實虛擬人還處於只有形象和概念的階段,但已有大量品牌願意為其買單。走時尚偶像路線的AYAYI已經與LV、歐萊雅、保時捷等品牌合作。阿喜則合作過奇瑞汽車、京東手機、鐘薛高等品牌,涵蓋汽車、食品、快消、飾品等領域。
品牌看中的是虛擬人的新潮和科技感。每個廣告的宣傳海報和文案裡,幾乎都有元宇宙的字眼:“探索無限的元宇宙” “一起開啟Metaverse” “元宇宙VS時尚圈”……無論什麼領域的品牌,都想跟虛擬人身上的元宇宙標籤掛上鉤。
企業的另一個營銷訴求在於突出品牌的年輕化,以獲取年輕客群。年輕人會對虛擬人產生好奇和關注,而且女性更容易被高顏值虛擬人吸引。燃麥科技稱,AYAYI的粉絲中有七成以上是女生,近半的粉絲是18歲-24歲的Z世代人群。Jesse表示,阿喜的粉絲中女性達八成。
此外,與真人明星相比,虛擬人更可控,穩定性更高,不容易出現“塌房”的風險。
儘管被品牌熱捧,但是,由於內容生產力和技術的局限,國內虛擬人的商業化還較不成熟。
目前虛擬人主要的變現方式是依賴品牌廣告合作,而且合作形式單一,多數廣告的呈現就是一張圖片,賣的仍只是一個形象。無法互動、出片難、IP影響力有限,這些問題讓虛擬人很難延伸出更多的商業變現模式。
蔡飛龍透露,虛擬人給品牌合作廣告其實不怎麼賺錢,“製作一條好的廣告片,至少百來萬的製作成本,廣告商不一定接受得了。”
虛擬人需要全流程CG製作,產出內容的成本高昂,並不是個好做的生意。次世文化創始人陳燕曾表示,目前有90%以上的虛擬人製作公司盈利都很困難。
更大的挑戰在於,目前多數超寫實虛擬人都只擁有外殼,沒有自己的人格、故事、作品,難以讓用戶共情,無法持續吸引和留存粉絲。
隨著大眾對虛擬人趨同的形象感到審美疲勞,對元宇宙概念的新鮮感消退,虛擬人在消費者端的熱度和流量已持續走低。只看虛擬人如今在社交媒體上寥寥可數的真實用戶互動量,就足以知曉。除了早期走紅的幾個頭部虛擬人,其他新出現的虛擬人很難再吸引眼球,得到廣告合作機會。
Jesse表示,現階段大多虛擬人還沒有真正的內容輸出,導致人們對虛擬人沒有粘性和跟隨感。很多虛擬人並沒有讓人產生依賴、喜歡的感情。其實,虛擬人IP可以有無窮的魅力,要靠內容來賦予。
這可以側面解釋為什麼虛擬人柳夜熙能一炮而紅。
虛擬人柳夜熙賬號在抖音上線兩個多月以來,共發布了三部短劇,粉絲數已迅速漲到800多萬。視頻呈現了影視級的場景特效,打造出古風賽博朋克的風格,劇情上融合懸疑、反轉和溫情元素。視頻中,柳夜熙作為會捉妖的美妝虛擬人出現在現實世界,個性清冷而神秘,她可以向人類傳遞一種類似靈力或者數據的東西,幫助人類看到鬼怪叢生的虛擬世界和已逝的親人。
事實上,柳夜熙也不是真正意義上智能化、可交互的虛擬人,依賴的還是傳統影視工業中真人和特效結合、動作捕捉的技術。但是,柳夜熙是為數不多通過短視頻打造出人設和故事的虛擬人,並描繪了元宇宙世界的模樣,因此在元宇宙的東風下大獲關注。
柳夜熙的製作公司創壹科技的CEO梁子康向我們表示,柳夜熙的商業化不會局限於傳統的品牌植入、帶貨。“柳夜熙商業價值真正的體現,可能不是在舊戰場,而是在新戰場。”
在他看來,“未來元宇宙的世界裡,遊戲、影視、動漫的界限都會模糊,所以連接點只有一個東西叫做IP。IP本身在元宇宙的價值鏈非常長,商業模式非常之多。”
AYAYI的創始團隊來自潮流IP及動漫內容開發公司和網紅孵化MCN機構,孵化過朱一旦、肉臉橙等網紅。他們同樣認為,IP運營才是超寫實數字人領域裡真正核心的護城河。最初或許可以用“秀顏值”或“秀技術”來吸引粉絲,但從長期來看,虛擬人的競爭將是一場IP運營能力的較量。
現今的虛擬人展現出來的技術和內容距離我們的想像還很遙遠。要讓虛擬人在數字世界真正活起來,還需翻越幾座大山:從形似進階到神似,搭載上人工智能從而能表達情感、和人類自然地交互,以及擁有自己的人格、故事。
當虛擬人產業技術實現質的突破後,虛擬人商業化才能迎來更大的想像空間。
先入場再說
儘管虛擬人行業仍處於早期發展階段,但是市場已經一片火熱。除了百度、網易、騰訊等互聯網大公司在蓄力佈局,一些具備CG美術能力的影視、遊戲公司也跟隨入場。
導演李方也是被迫拉進這個風口的人。他剛發了個朋友圈嘲諷元宇宙,第二天就被公司投資人要求也做個像柳夜熙一樣的賬號出來,為人物拍科幻短片。
通知下達得很匆忙。投資人看到中文在線——一家網文公司搭上了元宇宙的概念,股價飆升,所以想讓子公司也入局。“就算這是元宇宙的泡沫,我們也要在泡沫中獲利。”這位投資人說。
兩週時間內,李方搜羅了幾十部國內外科幻電影,寫出了幾個虛擬人的故事。故事裡,虛擬人和真實人類生活在一起,而真實人在死亡之後,意識可以上傳到雲端,成為虛擬人。很顯然,李方筆下的這些故事,距離當下虛擬人的發展現狀還很遠。
元宇宙概念走紅了後,網絡上出現了大批虛擬人。一時之間,似乎“萬物皆可虛擬人”。真人出鏡拍個視頻,將面部換臉成CG人物形象,或是一個粗糙的動畫人物,都可自稱虛擬人。
“我在這個行業大概十幾年,認識很多業內高手,他們也是看到這個數字人行業興起就加入,也做出了優秀的CG人物,但扔上去之後沒有起色。”Jesse說,建模的門檻較低,能建模的人才還是挺多的,但認真思考過數字人是什麼,怎麼做數字人產品的人還是比較少。很多人完全是被動地跟隨著去做。
由於虛擬人目前只能註冊形象商標,缺乏相關知識產權保護的機制。如果形像被抄襲、被山寨,也並無有效手段應對,Jesse稱。
燃麥科技表示,現在市場上的很多IP都稱自己是數字人,質量參差不齊。目前全球掌握了超寫實數字人製作技術的團隊還不多,整體產能有限,不能滿足來自全球各地的製作需求。
“國內市場上九成團隊都是先把形象和概念造出來。”蔡飛龍表示,打造超寫實虛擬人的門檻非常高,需要大資本,或者團隊技術積累很深厚,才能做這個事情。“不然只能先做個殼,蹭個概念炒一波。”
和同行交流後,他發現,“大家現在都想先在場上站著,不想掉隊,但是對前景也看不清楚,看不明白。”
然而,蔡飛龍也認為,大家去競爭同一個賽道是好事情,先把虛擬人的概念炒熱,吸引資本關注後,再投入研發,也不失為一個路徑。(半熟財經)
注:李方為化名
文|葉徐彤 編輯|餘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