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鐘”看電影,或將成為歷史?
經過近一年的討論,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終於正式發布了新版《網絡短視頻內容審核標準細則》(以下簡稱細則)。其中《細則》第92、93條,分別禁止瞭如下的短視頻製作行為:
“違規播放國家尚未批准播映的電影、電視劇、網絡影視劇的片段,尚未批准引進的各類境外視聽節目及片段,或已被國家明令禁止的視聽節目及片段的。”
“未經授權自行剪切、改編電影、電視劇、網絡影視劇等各類視聽節目及片段的。”
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官網
對於高度依賴素材剪輯的短視頻生態,特別是其中大量的影視類二創視頻而言,這無疑是個天翻地覆的大消息。
你大概也看過這類視頻,它們往往都標榜“三分鐘、五分鐘,帶你看完XX”的速讀功效,背景音樂常常驢唇不對馬嘴,旁白配音一般都是比較有特色的棒讀,或者乾脆就交給機械AI。
這些“二創”視頻的製作相對簡單,素材的版權成本極低,腳本文案大多只限於對原作劇本的加工,自身的內容創造性微乎其微。
加之,影視領域的欣賞門檻比較低,受眾面更加廣泛,其瀏覽量往往取決於選片的視覺性與話題性,而非視頻的創作質量。
這些劇情解說類視頻,在各大社區內均有流量
這兩大特點,賦予了“三分鐘看電影式”的短視頻,強大的流量營銷潛力。
以抖音粉絲排名前十的毒舌電影為例,該賬號最初是公眾號上的圖文影評自媒體,直到2019年底,才正式開始抖音運營。僅僅一年後,其粉絲數就達到了4700萬,再加上一系列的自營與簽約賬號,毒舌電影在2020年12月的實際用戶總量,來到了1億4千萬人次,接近全國人口的10分之1。
《細則》出台前後,毒舌電影的近幾期視頻中,已經出現了片段素材的授權字樣。作為生態位頂端的頭部作者,毒舌電影的“正規化”,無疑透露出了積極的信息——雖然尚未構成法律約束力,但這次針對二創視頻的影視版權治理,應該不再是雷聲大,雨點小了。
《雄獅少年》劇情解讀,抖音@毒舌電影
假如後續執行得當,那麼整個根植在影視解說上的二創視頻內容,可能都會迎來一場版權風暴。而長遠來看,影視版權的正規化,必然是有益的。
2019年1月至2020年10月,12426版權監測中心,曾對全網4894件主要領域的原創作品,進行侵權監測。
據後續公佈的《2020中國網絡短視頻版權監測報告》顯示,僅僅是確定對這些作品構成侵權的短視頻,就已經達到了1406.82萬條,接近原作數量的300萬倍,遑論還有大量涉嫌侵權的二創作品了。其中,原創視頻內容以及影視劇作品的被侵權率,更是在90%以上。
2019年—2020年10月主要領域作品短視頻監測情況,@12426版權監測中心
可見互聯網的內容泡沫,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嚇人的地步。作為內容源頭的原創作品,在所有流量中的佔比,可能還不到萬分之一,甚至是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剩下的流量裡,流淌的幾乎都是咀嚼過的二次加工品,或者乾脆就是信息垃圾。
對於追求原創性的網民來說,目前互聯網內容創作的大環境,基本就是一片由“嘔吐物”跟廢物垃圾攪拌而成的海洋。
更加可怕的是,這些內容的加工者與搬運者,承擔著遠比內容生產者更低的成本與風險,卻拿到了大頭的流量紅利。這使得整個互聯網的內容創作生態,陷入了一種倒掛的尷尬局面。
比如我們最近的文章,曾提到B站頂流UP主LexBurner,花2000萬在B站“買活”。這一突然的豪橫舉動,讓一些勤勤懇懇的動畫行業工作者們,十分不滿。“罵動畫的遠比做動畫的賺錢”,一度成為了令圈內人士唏噓不已的現實。
圖源:貼吧用戶
如果嚴重的倒掛現象得不到進一步的治理,那麼國內的“一手內容”創造者,只會在自媒體流量生態的擠壓下,進一步地喪失自己的生存空間,從而導致整個網絡視頻行業的原創空心化。這一點,從B站等諸多視頻網站上,日益同質化的二創浪潮中,就已經可見一斑。
當然,就現狀來看,影視解說類二創視頻的需求,確實是龐大的,也是切實的。
而有需求,說明就有市場。事實上,早在影視解說短視頻,乃至是其前身——自媒體圖文解說開始興起之前,百度恐怖片吧的老哥們,就已經在用圖解的形式,為廣大讀者(觀眾)口播各種重口味的電影了。
2009年,百度恐怖片吧
如果你曾讀過那些貼幾張作品截圖,再配上一兩行劇情的圖文自媒體“影評”,那麼你一定不會對恐怖片吧的圖解形式感到陌生。它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可能就只是前者的臉子夠大,喜歡管自己叫影評而已。
百度貼吧上的這種圖解形式,在運作邏輯上,幾乎跟現有的電影解說相同。電影資源本身就存在稀缺性與時效性,比如一些偏門的B級片,觀眾往往只追求感官刺激,抱著獵奇或者打卡的心態,去定向檢索想要看到的特定內容。
隨著互聯網生態的不斷下沉,互聯網的居民構成也在不斷變化。新生代網民的受教育程度參差不齊,作為泛娛樂文化消費品,影視節目仍是大眾化的娛樂選項。只不過,出於各方面的門檻,加上社會節奏的加速,許多人不得不依賴“圖解”的形式,才能產生一種對於作品的欣賞反饋。
看完解說,算不算看完一部電影?
現在各種平台上所謂的影評解說,大多都是趕上了互聯網生態去論壇化的浪潮,將傳統社區上的平民化內容產出模式,搬運到了微博、公眾號等自媒體平台上而已。在流媒體技術的加持下,“圖解”又進一步升級成為了“視頻解”,最終形成了類似三分鐘看電影的財富密碼
無論是“圖解”還是“解說視頻”,它們在本質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對電影的一種拆解,甚至是矮化。
說到底,電影是一門視聽語言的藝術,單獨將所謂的劇情梗概、核心精神,從電影本身中抽離出去,無疑是不妥當的。花5分鐘講講劇情梗概,再花3分鐘輸出價值概念,這不是在做電影賞析,這只是在做閱讀理解,而且是高度主觀化的,只屬於當事人的閱讀理解。
就像硬要給“詭異的光”下定義一樣,這不現實,也不應該。
《戰爭與和平》共計240萬字
最早以這種形式發蹟的二創作者谷阿莫,就是這類視頻作者中的典型。在他的視頻裡,無論多長的電影,都能一句話開宗明義,故事的梗概被和盤托出,被加入個人化的戲謔理解。
與其說,這是觀眾主動看了一場電影,不如說,是谷阿莫給觀眾講了一個具有娛樂精神的小故事。這種娛樂精神,往往根植於對原作電影的戲謔之上,其主體是一種簡單的情緒引導,引導觀眾去放大作品的某些特點,無論是好是差,並最終讓這個特點鳩占鵲巢。
2017年至2019年,谷阿莫吃到了一系列的版權官司,最後被台灣地區法院判定侵權。自谷阿莫事件之後,究竟哪些影視二創屬於原創,哪些又屬於侵權?針對影視解說類短視頻的版權爭議,一直沒有停止過。
台灣藝人張震嶽對谷阿莫事件的點評
事實上,在中國互聯網開始初具雛形的時期,這種類似的爭議就已經存在了。
網齡稍大一點的朋友,應該還記得,當年陳凱歌就因為自己的電影《無極》被人惡搞,而氣到差點起訴二創作者。
2005年,31歲的胡戈在電影院看完了《無極》,他覺得一頭霧水,浪費了兩個多小時的人生。之後10天,胡戈自己寫腳本,自己配音,自己剪輯,搗鼓出了大眾公認的影視惡搞視頻鼻祖——《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
當然,胡戈的影視二創,跟當下的“三分鐘看電影”系列,肯定不是一回事。
跟大部分複讀劇情的電影解說不同,胡戈幾乎徹底解構了《無極》的劇情。他將故事脈絡之外的內容完全肢解,填充上了他自己認為更加有趣,也更接地氣的劇本思路,從而將原作虛無縹緲的劇情拽入了現實。結果,自然而然地便營造出了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荒誕感。
伴隨著偶爾冒出來的,“究竟是道德的扭曲,還是人性的淪喪”這類膾炙人口的玩梗橋段,整個惡搞劇本的呈現效果,放在今天也不顯過時。加之想要模擬出電視節目的荒誕效果,胡戈還特地編排了兩個典型的廉價電視廣告,讓整個視頻變得更加無厘頭了起來。
從結果來看,這種將原作徹底解構,並以更加娛樂化、大眾化的個人視角,進行重構的創作模式,在當時並沒有構成侵權。
作為二創者,胡戈在各大主流媒體的採訪曝光下,公開回應了陳凱歌的侵權指控。他直截了當地表示,雖然自己的作品確實使用了網上流傳的“槍版”素材,但本質上是對原作的一次徹底解構與再重構,並沒有套用原作的主觀意願。
胡戈的不侵權辯護,受到了中央電視台的支持。一則06年的新聞報導顯示,中央台的《中國法制報導》節目組,非但表示自己不會起訴胡戈,還相當“欣賞”這支短片的創意。
這是件相當有趣的事,國內最早開始玩電影解構的,不是別人,正是央視自己。
千禧年初,隨著電視與互聯網等多媒體技術的興起普及,中國的文娛傳媒界經歷了一段百花齊放的時期。因為崔永元、白岩松、柴靜等新生代媒體工作者的加入,當時的中央電視台新聞評論部,一度呈現出了極度旺盛的內容創造力。
你大概很難相信,中國互聯網上最早的電影惡搞視頻,居然是央視新聞評論部的一檔年會節目。2000年,央視的《百姓故事》節目組,以1959年的抗戰故事片《糧食》為藍本,重新進行剪輯配音,將當時節目組之間互相爭奪片源的現象,諷刺成了鬼子搶糧。
央視早年的年會節目
方宏進、崔永元等當時的央視名嘴,成了影片中的揶揄對象。比如在片中,方宏進的兒子方宏退,崔永元的兒子崔橢圓,互相仰仗“爸爸”的地位,譏諷對方。崔橢圓嘲諷方宏退的爸爸不是“正規軍”,方宏退則反擊道:“不拍馬屁能成正式的嗎?”
2001年的年會作品《分家在十月》,在互聯網上的流傳更為廣泛。
《分家在十月》是對蘇聯經典電影《列寧在十月》的解構創作,短片以《東方衛視》與央視脫鉤為惡搞藍本,反映了央視評論部內的派系紛爭。圍繞“講述電視流氓自己的故事”這一核心,片中的“白岩松斯基”“水均益斯基”“崔永元斯基”等等當事人,進行了一場鬧著玩式的爾虞我詐。
網傳,《分家在十月》的腳本作者是崔永元
事實證明,這種具有解構意味的二創模式,有著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強大生命力。無論是《一個饅頭的血案》,還是《分家在十月》,都是一種對於藝術解釋權以及言論權威的挑戰。此類二次創作的頻繁出現,是反映群眾審美觀成型與理解力覺醒的重要像徵。
時至今日,類似木魚水心、馬鈴薯男爵的畫廊(原瞎看團隊)等影視解說,已經能夠擺脫單純的劇情反芻,在自己的作品中,輸出除了情緒之外,具有創造性的重構意義了。相應地,也有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意識到,電影解說並不是電影鑑賞的正確打開方式,而是一種剝離了觀影體驗的娛樂選項。
然而,大多數觀眾眼中的影視作品,依然是傳統意義上的娛樂消費品,尚談不上審美鑑賞的高度。就像之前提到的那樣,目前我們對文藝作品的理解水平是有限的,具體的表現,就是“圖解電影”那依然龐大的市場。這一點,短時間內是無法改變的。
在教育部製訂的《語文教學大綱》中,要求正常的7-9年級初中生,至少擁有每分鐘300字以上的默讀速度,每年的課外閱讀不低於50萬字。然而事實上,由於語文教育的權重長期滯後,別說是在讀初中生,大部分成年人都不一定能達得到這一語言水平。
網民學歷結構——《中國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調查》
閱讀速度的本質,是理解速度。人類的語速一般在每分鐘200字左右,雖然要比文字閱讀的信息密度低上許多,但出於客觀存在的社會結構問題,也確實存在大量依賴視頻解說的人群,他們缺乏相應的理解能力,或者根本就沒有主觀上的理解習慣。
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大眾對於“三分鐘看電影”的類似短視頻需求,並不會因為版權問題而消失。正相反,隨著版權正規化的淘洗,有能力接入授權渠道的頭部自媒體,會進一步收攏這一波用戶需求,形成某種壟斷式的平台效應。
人要吃飯
如果缺乏公開透明的執行標準,那麼版權上的正規化,反而會導致更加嚴重的生態問題。還是以抖音上的“毒舌電影”為例,這些巨無霸賬號本身就是電影工業宣發中的重要一環,劇情解說等娛樂功能先按下不表,至少其恰飯屬性,就已經決定了它們的營銷內容,並沒有太高的觀影指導價值。
如果因為版權問題,導致獨立性較強的影視賬號遭遇創作瓶頸,最終半推半就地轉化成了電影工業的隱形宣發團隊,這顯然也是一種矯枉過正。參考更加垂直的數碼、汽車類自媒體,這些領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廠商收編”現象。
如何看待數碼自媒體Zealer接受小米公司助資,知乎@李魯豫
三分鐘看電影必然會成為歷史,但很顯然,現在還沒輪到它退場的時候。連3分鐘讀10萬字的量子速讀都有市場,就別苛求區區2個小時的電影了,它實在不配。更何況,能日常抽出2個小時的觀影時間,本身就是件比較奢侈的事。
胡戈自編、自剪、自配,做完《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只用了10天。他很有才華,作品很有創意,但我們也不能忘了,胡戈是一個在170平米帶花園的出租“屋”裡,全職做視頻的脫產UP主,30歲之前的興趣是電子音樂、高山速降跟滑翔。
國家永遠都有年輕人,但有些年輕人就是比其他年輕人更年輕
用現在流行的說法,胡戈就是個鐵後浪。只不過,這個05年剛31歲的後浪,“後”得實在是有點“前”了。包括那些圓滑世故的央視名嘴,曾經也都意氣風發,也都尖銳過。他們都覺醒得比較早,也確實有著覺醒的餘裕。
但身為普羅大眾,每個層次的觀眾都有理解影視作品的權力與角度。稍微走得更遠一些的我們,也不必對三分鐘電影抱有太大的貶低與敵意,大家都只是在各取所需而已。
當然,那些在公共場合看這種東西,而且外放劇透還到處炫耀的土鱉,確實是應該成為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