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名地質隊員失聯已9天 專家親述:野外科考有多險
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4名工作人員在雲南哀牢山開展野外作業時失聯。 截至22日,4人已失聯9天,令人揪心。 對於很多科研人員來說,野外科考是獲得第一手研究資料的重要手段。 那麼,野外科考可能面臨哪些危險? 如何更好地預防和應對這些危險?《中國科學報》採訪了4位有過野外科考經歷的科學家,對科研的熱情讓他們走進人跡罕至的森林、雪山、沙漠。 儘管專業不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聲:「野外考察,容不得一絲大意。 ”
以下是他們對各自野外科考經歷的講述——
被蜱蟲叮咬 與眼鏡王蛇相遇
譚運洪(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綜合保護中心副主任、植物多樣性與保護研究組組長)
我是做植物多樣性保護的,進行野外科考已經超過15年。 2014年起開始深入到緬甸北部的熱帶雨林工作。 2016年,版納植物園正式成立中國科學院東南亞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我跟隨團隊每年要去兩次。 現在我每年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待在野外。
提到熱帶雨林,大家一定最先想到那裡是動植物的天堂。 但對科考隊員來說,風險和研究資源的豐富程度是成正比的。
熱帶雨林的雨季比較長,緬甸更是全世界降雨量最高的地區之一。 有時候,我們在林子裡工作半個月,天天都在下雨。 由於瞬間雨量非常大,山體滑坡、河水暴漲、把路橋沖毀,都是很平常的事,我們年年都會碰到。
在雨林裡,真正讓我們覺得毛骨悚然的東西是蜱蟲。 它可能會攜帶森林腦炎病毒,這是致命的。 這些年,我和隊友被蜱蟲叮咬的次數太多了,好在並沒有出現過嚴重的癥狀。
但就在今年7月,我從藏南科考回到拉薩,突然開始發燒,全身發冷,倒下去就起不來。 我隱隱覺得情況不妙,趕緊回到昆明進行治療。 這時候距離我發病已經過去了10天左右,身上開始出現皮疹現象。
在昆明,醫生告訴我情況比較危急,血液檢測的各項指標都不正常,懷疑我得了急性血液病。 於是,我被轉移到了感染科。
當時,有一位比較有經驗的醫生問我是否有被蟲子叮咬過,而我也高度懷疑是蜱蟲惹的禍。 因此,他馬上讓我服用四環素和多西環素兩種針對性的抗生素。 但這兩種藥物只能吃一個禮拜,如果不見效,意味著情況非常嚴重,必須做全身檢查和治療。 四天以後我終於退燒了,但藥物治療還是出現了比較嚴重的肝副作用。
不過,我曾經的一位英國同事就沒這麼幸運了。 由於蜱蟲叮咬非常隱秘,前期沒有特別的癥狀。 她一時疏忽,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後來陷入昏迷,成了植物人,至今都沒有甦醒過來。
除了蜱蟲,在野外遇到蛇也是常有的事。 雨林裡有一些劇毒的蛇類,被咬上一口,如果超過兩個小時無法接受治療,就沒有生還的可能。
大家熟知的一位來自美國加州科學院的兩爬專家,在緬北葡萄科考時,不慎被毒蛇咬傷,可因為在林子深處,沒有任何人能幫他,兩小時候后他陷入昏迷,最後客死他鄉。
我自己也曾有一次和劇毒的眼鏡王蛇相遇,只有一步之遙。 好在我走路非常警惕,沒有向前邁出最後一步,否則大概已經……
如果我們是在國內科考,遇到緊急情況也許還有條件應對。 但像在緬北的雨林地區,那裡的村子一百年來幾乎沒什麼發展,交通不便、沒有醫療設施,一旦遇到來勢洶洶的疾病,只能聽天由命。
我們同事之間很少聊這些話題,家人也不是很清楚我們真正的工作環境。 很多新來的隊員,剛開始都不敢跟家人溝通,就怕家人知道了會不同意他們出野外。 還有不少年輕的學生,起初抱著極大的熱情和興趣,但經歷了幾次野外工作之後,無法承受這樣的工作壓力和風險,做了別的選擇。
我們做植物多樣性保護,沒法依靠紅外相機這樣的監測設備,全靠兩條腿去丈量。 這個專業要留住學生不容易,我們也非常理解。 我自己也曾經面臨其他的選擇,能堅持下來是因為真的喜歡,要我放棄,我捨不得。
年輕的時候跟著老師不覺得有心理負擔,現在自己帶隊,才感到責任重大。 所以,我也非常希望,對於那些需要承擔較高風險的科考任務,能得到專業的隨隊醫生的支援,平常還可以定期進行一些醫療急救知識的培訓。 另外,能否提供一些可以覆蓋國外科考風險的商業保險,也是值得關注的問題。
險些摔下懸崖,偶爾遇見屍體
馬鳴(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
2005年10-11月,馬鳴和科考團隊在天山托木爾峰進行科學考察(右二為馬鳴)。 馬鳴供圖
有一年我在做雪豹調查的時候,一個人上了懸崖。 因為我上去以後很累了,想停下來歇一會,就背靠著山、面朝著懸崖。 沒想到側面突然就刮過來一股特別大的風,我一下就站不住腳了,往前打了個趔趄。
懸崖有幾十米高,摔下去的話肯定沒命了。 我嘩地出了一身冷汗。 說實在的,腿都打顫,整個人從心理到生理都撐不住了。 之後我就格外小心,先休息了一下,讓肌肉恢復恢復,緩了緩才下山。
我那時候已經快50歲了,可能也是有點大意,沒想到自己會體力不支,也沒想到那會刮過來那樣一股邪風。 在野外,很多問題的出現都是因為一開始大意了。 所以,一點大意都不能有。
我們做雪豹調查大概有10來年的時間,都是去天山、阿勒泰山、崑崙山這些地方,海拔基本都在3000米左右。 因為雪豹、禿鷲這些動物都生活在這種高海拔地區。 我們想看它們更喜歡在什麼地方走,去哪裡捕食或者休息。 就像福爾摩斯探案一樣,去尋找蛛絲馬跡,去發現它們的痕跡,腳印、尿跡、糞便、爪痕等等。
為了多發現痕跡,團隊里就會分工。 大家都不在同一個地方:有的在河的兩岸,有的在山脊、谷地,還有的在懸崖上或者懸崖下面……
找雪豹腳印往往是在雪後去找比較好。 剛下過雪,地上留下的痕跡就比較新鮮,如果時間久了,印子疊印子,你就不知道這到底是同一隻還是好多隻,所以我們當時通常都採用雪後調查法。 但另一方面,雪后懸崖不太好爬,比較滑、很危險。
以前的野外科考會遇到很多危險,比如那時候我們攀岩都是赤手空拳。 除那次之外,我還曾經在穿越無人區的時候斷水斷糧,爬胡楊樹的時候因為樹幹斷了從七八米的樹上摔下來,被坐騎(瘦馬)咬傷了後背……
偶爾我們還會遇到屍體。 有一次我在崑崙山,正在山溝裡面休息,突然發現旁邊的石窩子有一具屍體。 從牙齒看年齡不是特別大,我們猜測這個人可能是進到山溝里之後被洪水下來了,然後被堵在石洞裡邊餓死了。 在羅布泊考察的時候,我們偶爾也會碰到屍體,有些可能是迷路了吧? 經過這麼多年的野外科考,我覺得生命真的是非常脆弱的。 一瞬間、幾秒鐘,可能就沒命了,就是這樣的。
後來我們再爬山,也會找一些專業的登山隊員給我們做一些戶外訓練,帶安全繩、釘子鞋什麼的。 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做痕跡調查了,而是用紅外相機、衛星跟蹤、分子技術。 這樣就簡單一點,也會更準確一點。
被馬拖行十幾米,徒步三天翻雪山
劉冰(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我第一次參加的比較長時間的科考是2007年7月去新疆的一次經歷。 那次是中俄聯合考察隊在阿勒泰山進行植物區系調查,採集植物標本。
我們要從阿勒泰地區哈巴河縣的最北邊,一個叫白哈巴的地方再往北走,汽車只能開一小段,所以我們從一個叫那仁夏牧場的地方開始騎馬,往納爾森方向走。 騎馬要騎三天,每天在馬背上騎十幾個小時,特別累,三天下來褲襠都磨爛了。
我當時完全沒有騎馬的經驗。 嚮導教了我幾個動作,比方說兩個腿把馬肚子一夾,它就會前進;韁繩往上一拉就停止。 第一天騎馬的時候有點害怕,因為我們走的是山路,馬又很高。 尤其是下坡的時候,我坐在馬鞍上,就老怕栽下去。 後來慢慢習慣了就好一些。
那次科考之後,我在內蒙、雲南考察的時候也騎過馬。 但是從2014年之後就再也沒有騎過馬,因為很多路都修好了。
不過,在西南地區,雖然路修得一年比一年好,但是每年夏天雨季的時候還是偶爾會出現一些地段被沖毀的情況。
2009年8月,我們去西藏墨脫縣考察,墨脫縣是中國最後一個通公路的縣。 早在1994年從波密縣往墨脫縣,公路曾經修通過一次,開了一輛車進去,然後路就斷了。 一斷就是十幾年,那輛車就一直在縣城裡放著,成了文物。 因為整個縣城就那一輛車。
2009年我們去考察的時候,那裡的路又一次修通了,所以我們的車就可以開進去。 在縣城周圍考察了兩天之後,我們需要繼續往南走,去背崩鄉方向。 結果車子剛開了幾公里,兩位有30年駕齡的老司機就都不敢開了。 他們說”我們不能把你們這些科研人員性命當兒戲,你們還是走路過去吧,我們開不了”。 那個路跟車一樣寬,左邊是絕壁,右邊是雅魯藏布江的深淵。
沒辦法,我們沿著雅魯藏布江徒步走了36公里,在背崩鄉考察了幾天,又走36公里回來。 開車往回走的時候,130公里的路,才開了20公里,結果下了一場大雨,把剛修通的路給沖毀了,剩下的路我們又走了三天。 從海拔1000米,走到4300米的雪山埡口,然後再翻山下去走到3000米海拔的地方。 中途遇到了修路施工隊住的那種簡易住處,我們就住一晚。
那個時候已經是9月初,馬上要大雪封山,大雪封山之後,這個縣城就相當於與世隔絕了。 當時司機開著車還出不來,他們說「要是搶修不成功的話,我們就得在裡邊過冬了,要一直得到第二年5月份雪化了才能出來」。。 比較幸運的是,僅三天之後路就搶修通了,司機又開著車,翻過山,在那邊的山腳下把我們接上。
當然,現在路已經全都修得很好。 嘎隆拉山裡面還打了個隧道,現在冬天也能進去了。
一遍遍強調紀律,不敢有任何閃失
王根緒(中科院成都山地所研究員)
在野外,我主要是在黃河源區、長江源區做一些樣地調查、實驗,大概都是在海拔3000米以上。 但沒有什麼特別危險的經歷,我的經歷很平淡。
以前有一些搞冰川(研究)的團隊,就有人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也有人不小心掉到河裡面,但我們團隊都沒有遇到過。 這一方面可能是我運氣好,另一方面我們也確實不敢大意。
我們在野外的時候,一般不會一個人單獨去跑一些點。 過冰川的時候,我的原則是必須要有一隊人,起碼要有三四個人。 在有冰縫的地方要特別小心,用安全繩相互拴在一起。 跨河也特別危險。 夏季有洪水,原則上不讓涉水過河,因為山裡面的洪水會很深很急。 我們沒有遇到過大型猛獸,最多也就是遇到過些狼、狐狸之類的。 因為我們人多,它們一看見我們就躲著我們,人一多,它們也還是怕人的。
我不會讓學生做過於危險的事情。 每次去野外考察,我也總要一遍遍跟大家強調紀律。 在野外特別要注意的一個問題就是,絕對不允許有任何的個人主義。
比方說他/她把自己工作點上的事情先做完了,要先走,要下山去車上等之類的事情都是絕不容許的。 大家必須同時出工,同時收工。 出去以後,我們千萬不敢有任何閃失,即便是受個傷什麼的都應該盡量避免。
本文轉自中國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