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們走出校園,成為抖音、B站「網紅」,是好是壞?
“眾所周知,B站是一個學習的”,這曾經只是粉絲們的一句調侃,如今已越來越成為現實。 不僅是B站,快手、抖音,以及與抖音同屬位元組跳動的西瓜視頻,都在放大自己”看視頻漲知識”的屬性。
2020年,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成為”B站頂流”,每期刑法課視頻都是彈幕滿屏,是當年現象級的出圈人物。 這讓短視頻巨頭們對短視頻知識化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不僅要鼓勵普通的知識分享愛好者成為UP主,更將目光瞄準了專業的大學老師。
“嗶哩嗶哩的同學們,大家好,我是汪品先。 今後我就會在這裡和大家分享有關海洋的科學普及的知識。 “當85歲的著名海洋地質學家、中科院院士、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汪品先入駐B站,成為全網年齡最大的老師UP主時,首條視頻播放量超190萬。” 爺爺好! “”院士好!” “老師好!” 的彈幕刷屏。
無論是當年央視打造的《百家講壇》,還是現在短視頻平臺力推的”知識區”,大眾媒介不斷變化,卻從未停止尋求與專業知識結合的探索。 “網紅教授”不是新鮮事物,只是換了一種媒體形式出現,隨之而來的爭議也從未停歇。
他們居然在留言裡”催更”
“我們可以一起探討生態學,這是我的專業。 我們還可以探討現代技術的發展趨勢,這是我的興趣。 ”
這是復旦大學教授趙斌在B站上的個人簡介。 和刑法學、文學等專業比起來,趙斌主攻的生態學聽起來似乎更為冷僻。
去年疫情期間,在線教學成為大學老師們的必選項,不少學校也要求老師們盡量將錄製的教學視頻放在多個網站上,避免因訪問擁擠而造成使用不暢。 同樣在家上課的兒子向趙斌提議:「我看B站上別人轉載了你的《自然地理學》和《生態學:管理大自然的經濟學》課程,不妨試試,自己把課程上載到B站上。 ”
趙斌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於是,趙斌在B站上發佈了他錄好的《景觀生態學》課程。 儘管當時還沒有多少粉絲,但有些觀眾竟然在留言中催更,這讓趙斌頗感觸動。
“與我之前將所有課程做完後上載到教學網站不同,居然有一種被’追捧’的感覺。” 趙斌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說,「要知道,平時上這門課,有很好的學生,但還是有不少學生就是來拿學分的,送到他們跟前,他們都懶得理。 不管你講得多有趣、多麼深刻,他們不會與你互動,更沒有催更一說,是不是? 的確,為了學分而學習和自己主動來學習,其出發點是完全不一樣的。 ”
短視頻平臺上的催更、點讚、開放式討論給了趙斌動力,他一鼓作氣,將《景觀生態學》後續的課程都首發在了B站上,還順帶將其他課程的網課以及一些拓展小視頻搬運了過來。
當記者問趙斌,有沒有擔心生態學的知識不受大家喜歡時,他直言,”這個問題問到我心坎上了”。 “有關生態學的內容,是一個從幼稚園就開始被灌輸的知識。” 趙斌表示,「但其實這裡面有很多誤解的內容,於是我就想,如何利用視頻課程的形式,圖文並茂地將某些問題說清楚,一方面糾正大家對有些問題的錯誤認識,另一方面也改變一下對生態學的刻板印象。 ”
受眾趣味與專業表達二選一
與犯罪打交道40年的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馬皚,是中國第一位犯罪心理學博士,長期從事犯罪與刑事司法心理學、越軌社會學等領域的研究,並參與過大量真實犯罪案件的分析、調查、審訊。 40年的經歷,讓他明白為什麼一些人會走向犯罪,哪些人更容易被壞人盯上,普通人該如何預防傷害。
在馬皚看來,現在短視頻平臺上不乏關於犯罪心理學的錯誤視頻導向,錯誤地引導孩子們對犯罪、特別是犯罪分子的崇拜,尤其是在生活中受到挫折或者有一定情緒的青少年,容易在犯罪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有的短視頻內容詳盡地描述犯罪的手段,存在教人犯罪之嫌,還有的喜歡做一些絕對化的結論,而這些結論常常都是偏頗或者是錯誤的。”
在B站做科普的馬皚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不專業的「短視頻學者」「短視頻科學家」遍布網路,難免混淆視聽甚至給年輕人帶來誤導,這引發了馬皚這類專業學者想要在短視頻平臺上發聲的初衷。 今年,馬皚成為B站的一名UP主,並不是期望有多少流量,就是為了有個平台來表達自己對專業的見解。 “當時的想法就是,作為中國犯罪心理學的頭部資源,我們一定要在短視頻上作出專業的表達,不能丟失這塊陣地。”
對於馬皚而言,最難的就是怎樣能用短視頻的語言讓大家感興趣,但又不是偽科學或者毒雞湯,做到嚴謹、科學的同時又盡可能符合不同受眾的口味。 若二者衝突,那馬皚的選擇是果斷捨棄後者。
在一期講解「白銀殺人案」的短視頻中,馬皚當年協助公安機關辦案,掌握了大量事實。 “如果是以流量為導向,那我放一些血腥的照片,把血淋淋的變態細節講得很深入,但這不應該是我們專業人士在短視頻上的表達,我們還是要堅持自己,不能完全按照受眾的口味去走。”
作為大學教授,過去馬皚是在象牙塔里教書,給學生傳授知識。 網路時代,他認為可以通過視頻科普讓更多人便捷地學到知識,打破學習的界限,於是他多了一個身份。 “希望通過繼續研究犯罪、分析暴力,將科學與實踐成果轉化成減少犯罪的希望,抵禦犯罪帶來的傷痛。”
馬皚、李玫瑾等犯罪心理學研究者認為,家庭是守住犯罪不要發生的第一道防線。 “如果把孩子看成一棵小樹苗,什麼情況下樹會扭曲? 一個是生物學說的種子,有的人天生就衝動,缺乏自控力。 另一個更大比例的原因是土壤環境,你會發現,石縫裡長出來的樹苗一定扭曲。 還有就是陽光、水分,也就是我們說的情感因素、人際因素、教育因素,如果這棵樹稍微歪了,它還小的時候可以矯正,如果任其發展長大了、歪曲得太嚴重,就只能用斧子去砍了,斧子就是刑罰。 “馬皚說。
短視頻讓專業知識變味了嗎?
當教授們的課堂不再局限於校園,”知識區”成為短視頻平臺上的”流量新貴”。
2020年有近1億使用者在B站觀看知識類視頻,相當於同年高考人數的9倍。 2021年,快手站內時長在60秒以上品類視頻數增長Top 10分別為:法律、科學、財經、資訊、歷史、影視和短劇、讀書、房產家居、奇人異象以及軍事。 不難看出,時間越長,泛知識領域更容易講好故事。 據不完全統計,2020年以來的18個多月里,幾大主流網路平臺上高校教師創作者同比增長超過5倍。
這種改變很多人都在看到、思考甚至在經歷。 “以前的人,時間很多,獲取知識很難,學習的門檻很高;現在的人,周圍的知識很多,學習的門檻很低,但抽出時間很難。” 趙斌觀察到。
就像當年電視中的泛知識節目出現後,有評論說它們「淺化」”碎片化”了嚴肅知識一樣,大學老師們在短視頻里講專業知識,受到的反駁也不少。 用通俗化、視頻化的表達,是對專業知識的折損嗎?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恰恰相反。 我覺得評判一個人對某個知識點掌握的最佳方式,就是看他能否用簡單的話描述出來,讓外行也能聽懂,而且還覺得很有趣,並樂意參與討論。 任何知識都應該嚴謹,而不是嚴肅。 “趙斌說,”不僅僅專業性知識需要嚴謹,任何知識都需要嚴謹。 說完這話,我突然覺得有些恍惚,究竟什麼是專業性知識,什麼是非專業性知識呢? 如果不是撰寫某門獨立課程的教科書,相關聯的一些跨專業知識,假使能在一個視頻中展示,而且還不違和,還能讓更多人瞭解,我覺得是好事。 ”
“從最早我自己當學生時,我喜歡的老師就是把知識講成白開水,而不去添加任何的顏色。 越是真理和科學,就越能用我們身邊最淺顯的經驗解釋。 “馬皚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我從教快40年,一直追求的就是把白開水倒給學生,而不添加任何的香精調料。 ”
至於知識的碎片化,趙斌在四年前就有所思考。 “換一個角度來問自己,我們究竟在質疑什麼,在吐槽什麼——其實不就是挑戰傳統模式的變革么?”
誠然,長期接受碎片資訊,也許思考能力沒有提升,甚至是習慣用孤立的知識點看問題,長此以往可能弱化人們對複雜事物的思考能力。 “為了杜絕這種情況的發生,我們在學習中,就應該將被動推送的碎片化知識,主動選擇並縫合到我們自己的知識體系中,擴展自己的知識網路,並逐漸成為我們思維的一部分。 學習知識應該為自己所用,而不是讓自己去遷就知識。 “趙斌認為,”海量碎片化知識,是這個時代饋贈給我們的最偉大的禮物,我們不能無視其存在,更不應該主動放棄,否則就是放棄這個時代。 ”
當教授變網紅
“我大概能體會那種網紅效應了。” 汪品先笑著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說,”我在同濟大學已經幾十年了,現在我走在校園裡就經常有學生跟我打招呼,最近辦了一個大會,好多人要跟我合影。 ”
這個事情我認為總體來說不是壞事。 科學家本來是很寂寞的,如果他得到很多人回應,他做的事情很多人知道,這個是好事情。 科學家將自己的研究,用直白的方式傳播給大眾,科普,也是科學家的責任。 ”
在B站做海洋科學科普的汪品先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在汪品先看來,假如”成為網紅教授”是自己踏踏實實做科普的結果,並不會對他原本的科研造成任何妨礙。 “假如我上課有20個學生聽,我會認真講,現在有幾萬人在聽,我當然非常重視,我認為這個沒有什麼不好。 問題在於『紅了』以後如何自省,如果走紅后在網上飄飄然,那就是自己的問題了。 ”
流量意味著出名,可能還伴隨更多掙錢的機會。 中國知識份子自古常以甘於清貧自居,而當教授和網紅聯繫在一起時,又有人看不慣了。
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戴建業在學校有著超高人氣,他的課一座難求,抖音上還有500多萬粉絲。 戴建業爆火之後,便開始出席各種演講、活動、甚至是開了直播。
於是不少人質疑:作為一個大學教授,這樣瘋狂撈金的行為,難道不覺得有失文人風骨嗎? 面對質疑,戴建業的回應發人深思。 他說,他的夫人得了肺癌,一盒抗癌藥五萬一千元,三十粒,一個月就是一盒,1700元一粒藥。 “有時候她一用力,一盒全倒地下去了,她急得哭。”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不在外「瘋狂撈金」,「文人風骨」可以給妻子治病嗎? 這下大家不說話了。 那麼問題來了,假如戴建業的妻子沒得病,知識份子成名、賺錢,就不可以了嗎?
被《百家講壇》捧紅的第一代「網紅教授」易中天,在《開講了》演講時說,在祭奠自己去世的師兄時,易中天去他家,除了一張小板凳和一架子的書,什麼也沒有,連一件像樣的傢俱也沒有。 “這件事情刺激了我,我要賺錢。”
“安貧樂道不是這樣理解的,安貧樂道的意思是,即便我貧窮,我也樂道。 但誰規定說知識份子就該貧窮? 誰規定說讀書人就該貧窮? 如果說一個社會讀書的人、創造知識的人、創造文化的人是窮兮兮的,這社會是合理的社會嗎? 易中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