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熱搜、撤稿、又不撤了……“公鼠懷孕”之爭為何一波三折?
近期,一項“公鼠懷孕”的研究引發了有關其實驗倫理的討論。研究者有沒有讓公鼠“懷孕產子”?科學研究中應該如何考慮倫理問題?在自然界中,雄性孕育後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現象。目前已知由雄性負責懷孕生育的物種只有海馬等少數動物。在不遠的未來,雄性哺乳類動物可以和雌性一起承擔生育分娩的重擔嗎?
撰文/記者王雪瑩 編輯/丁林
新媒體編輯/聶淑芳
採訪專家
董圓圓(中國醫科大學醫學倫理學教研室負責人、副教授)
6月10日,一項題為《A rat model of pregnancy in the male parabiont》的研究報告發表在生命科學預印本平台bioRxiv上,作者係海軍醫科大學的科研人員。該論文未經同行評審,也未正式發表,但經媒體報導後在6月19日迅速登上微博熱搜,引發廣泛討論,部分網友戲稱,“男性懷孕”指日可待了。
(圖片來源:pixabay)
但該論文在生物倫理方面引發了不小的爭議。7月1日,該論文的第一作者張榮佳在學術交流平台PubPeer上表示,在謹慎的考慮後,已向bioRxiv提交撤稿申請。然而,在最近的另一條留言中,作者又稱已向平台申請停止撤稿。
研究者是否成功讓公鼠“懷孕產子”?這項實驗為何會引發關於科學倫理的爭議?
“公鼠懷孕”實驗是如何開展的?
根據作者發表的論文,研究者採用了四個步驟,成功在雄鼠身上構建了一個“懷孕鼠模型”,並非簡單地讓雄鼠能像雌鼠一樣受孕、產子。
具體來說,研究者首先通過手術,將雄性大鼠(經過去勢)和雌性大鼠背靠背連接成“連體鼠”,使二者可以共享血液。
通過血液的互通,雌鼠為去勢雄鼠提供了一個“雌性微環境”。手術6週後,去勢雄鼠體內的雌激素水平已經與雌鼠類似。
該論文中“連體鼠”示意圖(繪圖/王雪瑩)
手術8週後,科研人員將另一隻健康雌鼠的單側子宮移植給“連體鼠”中的去勢雄鼠。待其傷口癒合後,研究者從第三隻雌鼠體內提取出胚胎,再將處於囊胚期的胚胎分別移植給“連體鼠”雄鼠的移植子宮和雌鼠的原生子宮裡。
胚胎移植三週後,研究者對共生體中“懷孕”的雄鼠進行剖腹產,獲得後代小鼠。
根據論文,此次實驗共有46對連體大鼠,並有562個胚胎被移植到雌鼠子宮,280個胚胎被移植到雄鼠移植子宮。其中雌性大鼠子宮中有169個胚胎髮育正常(30.07%),雄性大鼠移植子宮中有27個胚胎髮育正常(9.64%)。
在46對連體鼠中,25對在雄性或雌性中均無正常胚胎,15對只在雌性中顯示正常胚胎,6對在雄性和雌性中均顯示正常胚胎,沒有隻在雄性中顯示正常胚胎。
最終,移植至雄鼠子宮中的280個胚胎,成功“分娩”出10隻幼鼠,它們隨後都成長為大鼠。
研究者發現,由連體的雌鼠、雄鼠生育的幼崽,主要器官(如心、肝、腦、腎)未出現明顯異常(圖片來源:bioRxiv)
對於這10只“非標”生育的幼鼠,科研人員通過組織學檢查發現,它們的身體各項指標均正常,但體重增長有“正常雌鼠後代>連體雌鼠後代>連體雄鼠後代”的跡象。
如果以幼崽成活率進行對比,“雄鼠當媽”的前景也並不樂觀。研究結果顯示,連體雄鼠分娩的成功率為3.68%。
“連體鼠”難以轉化為現實
“公鼠懷孕”登上熱搜後,圍繞這一實驗的爭議之聲不斷。人們提出的質疑之一是:該實驗是否可以被視作實現“公鼠懷孕”的真實案例?
對此,有專家指出,本次實驗裡生育的雄鼠並不是人們常規理解的“雄性”,而是“雄性共生體”。當雄鼠經過閹割,並和雌鼠拼成一隻“連體鼠”後,雄性共生體這一部分的體液激素環境也發生了變化。也就是說,此刻的“雄鼠”,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雄鼠,更不是公眾所認知的“雄性”。
該研究中的連體實驗鼠(圖片來源:bioRxiv)
另外,即使本次實驗中雄鼠確實孕育了幼崽,但類似的操作很難在其他物種身上複製,因為該實驗使用的是非常特殊的實驗動物——近交系大鼠。
原來,在許多現代醫學研究中,為了盡可能避免潛在的免疫排斥反應,科學家會使用高度近親的實驗動物進行交配——這些實驗動物的血緣關係非常近,需要至少20代以上的連續全同胞或親子進行交配才能培育出來。
正因如此,近交系動物都有著非常高的基因純合性和穩定性,在實驗中不會產生排斥反應。
目前,應用較為普遍的近交系動物多為大鼠、小鼠和豚鼠等實驗動物。因此,“連體鼠”實驗的方案若要應用於其他動物,目前還有困難。
連體鼠並非本研究首創。曾有研究者將老年和青年實驗鼠“連接”,以開展生物體衰老機制方面的研究(圖片來源:nature.com)
科學研究豈可罔顧社會影響
有網友指出,實現“公鼠懷孕”不僅需要閹割雄鼠,同時還要“犧牲”三隻雌鼠,分別用以供給血液、子宮和卵子,其操作既殘忍又低效。
網友中的支持者則認為,公眾不應將社會觀感代入科學領域,公眾以直覺化、情緒化的認知解讀科學未必嚴謹,畢竟後者更多地是站在道德和倫理角度去衡量科研價值。
論文第一作者張榮佳曾在PubPeer上表示,團隊開展該實驗“僅僅是出於好奇心”,自己“只是科學研究者”,所作所為也“只是想單純做實驗”“沒有做錯任何事” 。他強調,請停止將大鼠模型與人類聯繫起來。它們是完全不同的(老鼠可以近交繁殖,老鼠有兩個子宮,老鼠的後肢對缺血有很強的抵抗力。這些是建立這個模型的基礎,但人類沒有)。
論文第一作者張榮佳在PubPeer上解釋,公眾可能對研究結果有誤解。“如果實驗結果正確,這幾乎是給人類男性懷孕(的想法)判了死刑”(本圖是對PubPeer原文的翻譯,來自“艾思學術”)
但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單純由科學家引導的科學實驗,的確出現過有損人類長遠利益的反例。科學的發展需要社會倫理的督導,科學家的行為更需要社會主流價值觀和道德的約束。
“當不能確認一項研究的利是否能遠遠大於它的弊時,我們還是會秉持更為謹慎的態度。”中國醫科大學醫學倫理學教研室負責人董圓圓副教授告訴記者。她認為,想要更全面地衡量一種技術對全社會乃至人類社會的影響,就必須使其首先經過學術界的倫理審查。
生育幼鼠後,實驗者又對成年鼠進行了分離(圖片來源:bioRxiv)
“科學家的專長在於科學而非其他。而在倫理審查中,包括社會學家、法學家、倫理學家等不同領域的專家都會參與其中,去全面評價和衡量一個實驗的社會效果,而不只是科研效果。”董圓圓說。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劉永謀也有類似的觀點。他在《中國科學報》的刊文中指出,網友的“圍觀”對於科技發展與科學研究是必不可少的,“道德約束往往要靠輿論起作用”。他認為,科學家的長處是在知識而非倫理,因此科技倫理審查需要引入科學界之外的人,“科技倫理審查就是用社會主流價值觀判斷科研工作是否違背倫理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