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都榨不干的孫悟空正在被國產動畫電影榨乾
隨著高考分數的公佈,盛夏的腳步近了,象徵暑期的七月即將到來。為了迎接這份悠長的夏日,電影發行商都公佈了一大批新電影的預告。當“六一檔”和“端午檔”翻篇,時間更為漫長的“暑期檔”來臨,國產3D動畫電影也迎來了自己的“井噴期”。一些我們並不陌生的,改編自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動畫電影,蜂擁至我們眼前。
前有國產3D動畫電影“扛旗作”,叫好又叫座的《大聖歸來》,後有成為中國電影票房史亞軍,斬獲50億元票房神話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今天的我們,對這些從傳統神話故事取材,進行“魔改”的國產3D動畫電影,已經不再陌生。
但問題是,這些國產3D動畫電影實在太多了。
目前僅僅放出消息的神話題材國產3D動畫電影,就有《孫悟空之噬天魔猴》《大聖鬧天宮》《二郎神之深海蛟龍》《八戒之天蓬下界》《托塔李天王之眾神歸一》《紅孩兒之初生牛犢》和《濟公之降龍降世》,如果再加上已經上院線的電影,除了“大聖”和“魔童”,這個陣容又能多出《孫悟空之再世妖王》《姜子牙》等一眾同樣來自《西遊記》和《封神演義》的電影。
從形式上,我們難免疑惑,為什麼絕大多數的國產3D動畫電影,都跳不出《封神演義》和《西遊記》,而通過宣傳片和資料,類似的疑惑又施加到了內容上——為什麼這些國產3D動畫電影的主角,看上去都那麼“我命由我不由天”。
2015年7月10日,國產3D動畫電影迎來了一部“現象級”的作品——《大聖歸來》。
這部改編自《西遊記》的電影,融入了諸多中國觀眾耳熟能詳的神話元素,原創了一個幼童江流兒和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故事,雖然後續的改編遊戲留下了一地雞毛,但電影本身的質量,卻博得了觀眾們的陣陣喝彩。
《大聖歸來》選用了諸多高品質配樂,孫悟空大戰天庭十萬天兵天將時的《闖將令》,妖王婉轉幽深的原創崑曲唱段《祭天化顏歌》,而結尾孫悟空取迴力量堂堂登場時的《小刀會序曲》,更是為高潮劇情的氛圍夯實了地基。
導演田曉鵬將觀眾們自小對孫悟空的嚮往,轉化為劇中江流兒對孫悟空的嚮往,不僅讓觀眾和江流兒的“共情”絲滑順暢,同樣也為影片高潮部分的“大聖歸來”,狠狠地助推了一把。
《大聖歸來》順理成章地在近年的中國電影史上,留下了屬於自己的一筆。它最大的意義在於——以“出圈”的巨大影響力,讓一些觀眾對國產動畫電影的觀感發生改變,不再停留在過去以“喜羊羊”“豬豬俠”“熊出沒”為首的,面向小觀眾的“年貨”上。
於是在《大聖歸來》後,資本將橄欖枝投向國產3D動畫電影,越來越多的劇本被送到廣電總局進行備案,後續幾年裡也陸續有各式各樣的國產3D動畫電影,出現在大熒幕上。如果將這股資本熱潮的猛烈程度,類比為火山爆發,那麼4年後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無疑是中國動畫電影跨入二十一世紀以來,規模最為盛大,反響也最為空前的一次“噴湧”。
2019年7月26日,《哪吒之魔童降世》正式登上院線,上映後僅僅5天,它的票房已經超越《大聖歸來》突破10億元,成為國產動畫電影新晉票房冠軍。
此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票房成績持續高歌猛進,在年底12月28日進行票房補錄後,總票房正式突破50億,以40億元票房的巨大優勢,遙遙領先於國產動畫電影票房亞軍《大聖歸來》的9.56億元票房。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優點已經無需我再贅述,這是一部純正的商業動畫電影,融合了宏大的戰斗場景,穿插在主線劇情中的笑點包袱,能在片場感動觀眾的家庭倫理故事,燃點、笑點和淚點齊聚。雖然最後的50億元票房,確實有點“時也運也”的意思,但一場視覺上的盛宴,情感上的不錯家庭倫理劇,確實擺在了觀眾的餐桌上。
“魔童”的出現,再次堅定了資本的決心,於是就有了我們此前提到的,像是《八戒之天蓬下界》《濟公之降龍降世》和《紅孩兒之初生牛犢》之類的國產動畫電影。
如今,雖然資本投資國產3D動畫電影的熱潮還未降溫,但在觀眾們眼中,“魔童”的熱潮已經褪去兩年,隨著《姜子牙》《悟空之再世妖王》等“封神”“西遊”題材電影的上映,一些問題開始浮上水面——人們開始注意到目前國產動畫電影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為什麼主角們多少都帶著點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味道?
我們從孫悟空和哪吒說起。這兩位神話人物在各自的“主場”,天然具備擁有悠久歷史的反叛精神,帶點兒“我命由我不由天”倒是合情合理。
孫悟空妖王出身,雖然在專業教輔機構斜月三星洞念過書,也有特級教師菩提祖師給他開小灶,但後續一波“從南天門殺到凌霄殿”的操作,卻直接讓他成為中國神話史上最大逆不道的角色,甚至可能沒有之一。
如果說孫悟空反上天庭,是對君權的叛逆。那麼《封神演義》中,哪吒“剜骨肉還於父母”後,因為被父親李靖打碎泥塑金身斷絕香火,父子倆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甚至逼得李靖生出自殺想法“不若自己將畫戟刺死,免受此子之辱”,則是對父權赤裸裸的叛逆。
這兩位一個敢打上天庭殺玉帝,一個敢在家門口叫父親出來受死,如果讓這種歷久彌新的叛逆精神出現在熒幕上,倒確實沒什麼問題。
但一些其他角色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確實稱得上被人說一句“改編不是亂編”了。
圖源@B站Up主敢問片在何方
在《濟公之降龍降世》的宣傳片裡,鏡頭先是給了特效拉滿的一條金龍,隨後又出現身穿一襲紅衣,踩在金龍頭上的成年和尚。在隨後的劇情碎片里里,一個幼年時期的李修緣出場,接著就是“被誣陷和妖怪有關→周圍百姓陷入被妖怪殘害困境→家人為了保護李修緣和妖怪戰鬥→李修緣覺醒成為降龍羅漢”的“經典”流程。
在B站的宣傳片視頻上,彈幕“可能這就是濟兒的命吧”“濟公之魔童降世”“又是這種擰巴的劇情”不斷飄過,評論區則不斷有人吐槽“差不多得了,工業化不是流水線”。
自從十六羅漢演變為十八羅漢,濟公一直是十八羅漢中的C位,羅漢名“降龍”還直接被金庸化用造出絕世武功“降龍十八掌”,更加增添影響力。游本昌老先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電視熒幕上,更是將“濟”和“癲”兩個特質,表演得出神入化,讓濟公這個佛教人物的形象,深入觀眾內心。
但“濟公”和動畫電影宣傳片中的台詞“修緣,做自己的英雄”的關係,只能說是有些生搬硬套。畢竟,從前世就已然“根正苗紅”的佛教高僧,確實很難讓人聯繫起什麼“逆天改命”的橋段。
在《濟公之降龍降世》B站宣傳片的評論區,有位用戶對這些國產3D動畫電影的命名有些不滿,吐槽未來是否會出現“八戒之天蓬在世”。
在這條評論出現後的第二天,《八戒之天蓬下界》首次公佈了概念海報。
《八戒之天蓬下界》只是首次公佈了概念海報,並沒有發出展示更多信息的宣傳片。但海報,已經透露了些許我們熟悉的味道。
海報中的天空烏雲蔽日,八戒躍進空中蓄勢待發,身下的旋風席捲地面摧毀一切,一把九齒釘耙高高舉起,朝向天空奮力揮出。知道的知道這是因為搞辦公室戀情,被貶下凡間的天蓬元帥,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加班的大聖,又翻拍了一出“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
根據《八戒之天蓬下界》的宣傳資料,影片中將會設計八戒和卵二姐的感情戲——“天蓬元帥因看守不力丟失天庭神器,隱藏身份下界至妖城找尋,在妖城天蓬不但變成了豬妖還失去了法力,幸遇二姐,歷經重重艱難險阻,最終打破界定遵循內心正道,為情義逆天成妖。”
我們先不去吐槽這個和“做自己的英雄”如出一轍的“打破界定遵循內心”,這個“二姐”倒確實不是原創出來的角色。
《西遊記》中的“二姐”真名為“卵二姐(一說為卯二姐)”,在原著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觀音奉旨上長安”裡,於八戒給觀音菩薩報戶籍時出現——“此山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裡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醹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
然後下面就沒了。
《西遊記》原著共一百回,篇幅逾八十萬字,而關於“卵二姐”的描述,就只有這麼三十來個字,答案已然揭曉——這是個配角中的配角,在原著劇情中起到的作用,可能只是給豬八戒安上一個“倒插門專業戶”的人設。
但“卵二姐”卻體現出了使用傳統神話IP創作的優勢——填充原著故事中的空缺。
如果不想對原著故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編,那麼尋找原作者在長篇神話中留下的空缺,即使只是一個“八戒亡妻”,也能夠被新時代的創作者們使用,成為一部動畫電影主角“逆天而行”的理由。
這正是除了沒有版權費用,自帶流量方便宣發之外的,在傳統神話IP下創作的另一優勢,足夠的原創故事空間。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影院的大熒幕上,才會出現和幼年江流兒玩在一起的齊天大聖,才會有龍王三太子敖丙,強行被和哪吒組成紅藍CP,姜太公必須因為“中年人的憤怒”踏碎天階,“打破界定,遵循內心”會成為八戒大電影的宣傳語,活佛濟公也要去“做自己的英雄”。
著名表演藝術家六小齡童老師說過“改變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一些強行給傳統神話角色賦予“大聖”“魔童”感的創作,確實很難讓人在觀影的同時,受到某種“傳統文化的熏陶”,又或是讓新時代的年輕人們,了解到那些真實的神話或歷史人物。
就像《王者榮耀》中“荊軻是女的”曾經引發的爭議,我們不是要求所有使用神話IP創造的作品,都肩負起“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重任。但吃著這份紅利,肆意妄為地“魔改”,未免也有些太不地道。
換個角度,那些“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劇情,能否催生出精神內核上更優質的作品,同樣是個未知數。就目前的幾款神話IP動畫電影,我們確實無法坦然地誇讚一句——它們的劇情,傳遞出了某種值得稱道的深度思考。
如果我們只把神話IP自帶的流量當做目的,在原著的空缺中肆意妄為,那麼開一個國產動畫電影劇本的頭,興許未必有那麼高的門檻。
比如《西遊記》原著中交代的,孫悟空留學斜月三星洞後,結交了一群社會上的妖族兄弟,哥兒幾個並稱為“七大聖”。
那我們把流量最高的齊天大聖放到C位,然後給除了平天大聖牛魔王外,其他並未在原著中出現的妖王,賦予上自己的解讀,寫一個關於“悟空之義結金蘭”的故事。在結尾加上一場高潮戲“七妖王協力破難關”,配上恢弘的場景和動人的音樂,“比博燃”必然會出現在上映後的影評中。
當然,如果要完全效仿迪士尼或好萊塢的手法,那這些妖王中,可能還得出現皮膚是五彩斑斕的黑,頭上佩羽毛頭飾,性別是雌雄同體,做得一手好Taco的真·妖王。
這也許並非是我們想要的,國產動畫電影的未來。
在電影技術落後於發達國家的從前,我們有過很多經典的動畫短篇——讓水墨畫動起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蝌蚪找媽媽》;至今仍未被超越的經典1961版《大鬧天宮》 ;熔鑄敦煌壁畫藝術,諷刺人性貪婪的《九色鹿》。而如今,我們的“技”漸漸追上發達國家的背影,但“藝”卻彷彿在不知不覺中銷聲匿跡。
事實上,有心做出好國產動畫電影的人們並非不存在。2017年的原創動畫電影《大護法》,就是一部口碑絕佳的,直指人性的國產動畫電影,但人們叫好的同時,電影的票房只達到了8700萬。
如果商業和藝術的矛盾無法調和,那麼我們希望的,唯有讓天平稍稍偏向藝術一點兒,稍微多些深度。
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國產動畫電影的品質,距離發展到出現類似《風之谷》《幽靈公主》和《紅豬》那樣的作品,仍有一段漫長的旅途。
至少,不妨少些“我命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