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布斯與蘋果的閉源理念: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政治美學
史蒂夫·喬布斯已經去世十年。這十年儘管有所波折,也不再一枝獨秀,但蘋果公司依舊還是移動智能手機和個人計算機領域上的巨鱷。iPhone即將發行第十三代,而在剛剛舉行的蘋果開發者大會(WWDC2021)上,蘋果公司也公佈了他們的第十五代操作系統iOS15——離開了神祇一般的喬布斯本人,蘋果公司依然保持著統治地位,並進一步通過如iWatch,Siri等智能手機功能,將蘋果的設計理念根深蒂固地融入到使用者的日常生活之中,創造一種人機共存、取消主體性的賽博生存狀態。
史蒂夫·喬布斯
討論喬布斯和蘋果公司的傳奇總有很多角度,而2015年上映、由金牌編劇艾倫·索爾金編劇,奧斯卡最佳導演丹尼·博伊爾導演的《史蒂夫·喬布斯傳》(Steve Jobs)則將喬布斯的終生經歷,核心概括為對閉源理念的迷戀。在所有人對其本人沉溺於閉源系統因而展現出的自大、驕狂、為我獨尊的獨裁者式卡里斯馬的厭惡和反對之中,鏡頭始終對準了喬布斯對其的不懈堅持和逆流而上。電影沒有將重點放在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蘋果產品(如iPhone 4)上,而是以1984年第一台Mac電腦問世、喬布斯離開蘋果後創立NeXT電腦公司以及1998年蘋果首次推出iMac這三次發布會為劇情軸線:本質上,影片呈現的是一個喬布斯堅持閉源理念,歷經數次失敗但最終取得勝利征服世界的故事。
隨著蘋果倡導的閉源理念在智能手機和個人計算機領域的不斷推廣和發展,如今的電子產品使用者們似乎已經不再沉溺於“開源”還是“閉源”的爭論,閉源所帶來的便利和人機共存的去主體化狀態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當代日常——然而,當微博和日常生活中時不時出現80、90後對00後計算機知識的匱乏的驚奇場景時,我們還是必須將這一現象歸結於喬布斯去世之後蘋果的閉源理念依然高歌猛進的現實:曾經有人認為,閉源系統這一本質上些許“反人類”、“數字資本主義”、“數字法西斯”、“美麗新世界”式的理念,將隨著喬布斯天才的卡里斯馬的遠離和破碎而逐漸消亡,然而十餘年後的事實絕非如此:當我們逐漸習慣甚至熱愛上閉源理念,當我們觀看《史蒂夫·喬布斯傳》並為喬布斯的最終勝利共情讚歎的時候,我們已經緩緩掉入了一個美麗而暗黑的無底深淵。
在這個燦爛而絕美的深淵圖景裡,喬布斯以一個非凡的、優雅的、現代的、非道德的美學形象,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宛若“塞壬之歌”般,展現誘惑力和崇高力量的數字資本主義未來:作為個體,我們已經無法逃離。
“開源”/“閉源”:僅僅是如何理解“知識財富”的問題嗎?
完整經歷過從UNIX、DOS、再到Windows的個人計算機系統的發展歷程,或者經歷過移動電話、塞班系統、Android系統再到iOS系統的移動設備系統發展歷程的80、90年代的“前賽博世代”,可能是對蘋果公司和喬布斯本人始終倡導的閉源理念最為敏感的一群人。當他們第一次接觸蘋果iOS系統的時候,不可能不對系統裡沒有文件管理器、系統根目錄和文件夾清單而感到驚奇,不可能不對iTunes和iCloud高度“自動化”的,操作者無法掌控具體內容的“同步”過程感到訝異甚至恐懼——喬布斯當初遭遇到的反對、打壓和中傷,某種意義上是能被這一代人理解的:閉源理念從出現伊始,就向驚詫莫名的用戶們宣示了它的自大、“為你做主”、攻擊性和為我獨尊。“為什麼我都不能搞清楚我設備裡有什麼文件和它們的位置?”這個問題,影片裡的喬布斯冷漠地回應道:“你為什麼需要知道呢?”
對於當初將創始人喬布斯趕出去的蘋果董事會成員來說,閉源理念的恐怖之處在於它看起來是“反商業”的。當時僅僅作為一家普通公司,佔有市場份額一般的蘋果,開發和推出只兼容自身的操作系統和操作設備,將軟件開發的數據徹底封閉難道不是商業自殺嗎?站在開發者和商人角度,自然希望推出的設備能夠兼容一切系統、納入所有軟件,然而在喬布斯的“End to End”(終端到終端)的規劃裡,從一開始蘋果就將走上一條自我封閉、自成一派的隔絕之路,創造一批僅僅使用蘋果的開發者和用戶——當時只佔有不超過半數市場份額的蘋果,為何要有這樣的“獨占”思維和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實際上,現在認為開源和閉源只是一種選擇,是對“知識產權”和“知識財富”性質的不同理解,都是權衡利弊的商業行為的普遍共識,其實也完全是喬布斯親手塑造的。在喬布斯之前,數十年的互聯網和程序開發領域,沒有人認為閉源是一件符合商業邏輯的事情,它導致了太多的不方便,導致從開發者到用戶的全面自我設限和封閉,阻礙了軟硬件各層次的推廣與流行;更沒有人覺得閉源是一件道德的事情,從根本上閉源就違反了最初互聯網分享、共通、平等的大眾主義精神,人為地在本身自由的計算機世界設下一道疆界。
初看上去,“閉源”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意識,意味著一家公司所創造的數據、程序和操作系統都能夠受到保護的使用,最大程度地維護了開發者和廠商的利益,但對於互聯網開發和計算機產業來說,無法被廣泛運用、無法被納入到最普遍的開發者和使用者的視野中,則將是比自身開發者利益被損害更加嚴重的商業失敗。歸根到底,當初認為喬布斯瘋了的人並不是真的不想創造一個只有蘋果的計算機帝國,並不是真的不想讓全世界人只使用iOS系統,只是無法想像沒有強硬的外部逼迫和介入,作為一家普通商業公司的蘋果如何實現這一獨立壟斷帝國的構建。
在商言商,任何商業公司都期望自己走上從卡特爾、辛迪加、托拉斯最後到康采恩的壟斷集團道路,蘋果壟斷的閉源理念在商業上最終被證明不僅可行,而且大有可圖,但這一條早被馬克思主義者們闡明、在各大傳統行業內部被普遍警醒,並且從理論到實踐都被全面抗爭抵制的資本主義擴張之路,為何在新興的互聯網行業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勝利了呢?如果說壟斷所帶來的商業利益最終可以幫助喬布斯說服他的同僚,但是廣大的用戶和程序開發者為何心甘情願地接受了蘋果的壟斷和擴張,親手幫助喬布斯實現了他的閉源理念呢?是新興的互聯網和計算機產業缺乏對資本主義運轉邏輯和商業壟斷的警醒意識嗎?難道互聯網世界不是代表著最前沿的知識共享、信息自由和數據共產主義精神的嗎?
揭開因為蘋果無可爭辯的商業勝利導致的追隨者在理論上的塗脂抹粉,實際上開源和閉源之爭絕不僅僅是對於“知識財富”的理解問題,二者絕不僅僅是平等的理念差異。哪怕最為激進的開源支持者,哪怕最推崇分享和反商業的網絡“黑客”,也承認知識產權的存在是合理的,承認原創者的基本權益,任何信息自由和數據共產主義的邏輯本質上都只是試圖將產品所帶來的便利和利潤進行共有,而絕非要剝奪和侵犯創作者、開發者和用戶本身。然而閉源理念則是將知識產權的概念進行無限制地擴展,本質上是一種放大的亞當·斯密的“地租”邏輯——閉源理念意味著,不僅提供作為開發者的蘋果公司可以享受知識產權所帶來的基本商業權利和可無限延展的利潤,用戶和開發者只要使用,哪怕是“被迫”使用蘋果的系統和設備就同樣要為蘋果買單,開發者自身的知識產權因為蘋果系統的“地租”邏輯是要被侵犯一部分的,成為了“地主家的長工”,更不用說完全被當作數據來源和納稅居民的普通用戶了:古往今來,任何的商業壟斷集團都僅僅希望在物質上進行壟斷,通過物質需求來把控它的消費者和受眾,而在互聯網世界對知識產權和精神成果進行“閉源”壟斷的嘗試,則是更高階的“帝國”形式——它涉及到了對人精神和存在方式的權力介入和侵占,從外部介入政治轉向內部性質的生命政治領域。
問題在於:21世紀的我們為何至今依然積極看待、高度評價甚至沉迷於喬布斯的輝煌勝利?喬布斯和蘋果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方法讓原初最為提倡反壟斷和數據自由的互聯網產業,最終臣服於一個康采恩式的全球資本和知識壟斷帝國?
蘋果的美學建構:非政治、去罪化的萊尼·雷芬斯塔爾
蘋果的勝利是全方位的:它不僅僅是商業份額和利益壟斷的勝利,它更是一種意識形態和精神領域的勝利,是一種美學和身份價值認同的勝利。僅僅在數年之前,在以中國為首的廣大發展中國家的用戶之中,蘋果產品代表著品味,是一種無可爭議的身份象徵——“為買iPhone 4賣腎”不僅是一個網絡段子,更是某些地方真實發生過的殘忍現實。“1984”和“Think Different”兩條被載入史冊的經典廣告不僅向全世界宣告了蘋果的勝利,更從本質上塑造了蘋果獨一無二的美學地位,將蘋果產品納入了神聖的藝術殿堂——白色的優雅精緻和天才般的獨特桀驁的有機結合。經典廣告“Think Different”的旁白,其實就是喬布斯本人對“為什麼要做閉源系統”的回答:
向那些瘋狂的傢伙們致敬:他們特立獨行,他們桀驁不馴,他們惹是生非,他們格格不入,他們用與眾不同的眼光看待事物,他們不喜歡墨守成規,他們也不願安於現狀。
你可以讚美他們,引用他們,反對他們,質疑他們,頌揚或是詆毀他們,但唯獨不能漠視他們。因為他們改變了事物。
他們發明,他們想像,他們治愈,他們探索,他們創造,他們啟迪,他們推動人類向前發展。也許,他們必需要瘋狂。
你能盯著白紙,就看到美妙的畫作麼?你能靜靜坐著,就譜出動聽的歌曲麼?你能凝視火星,就想到神奇的太空輪麼?我們為這些傢伙製造良機。或許他們是別人眼裡的瘋子但他們卻是我們眼中的天才。
因為只有那些瘋狂到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的人,才能真正地改變世界。
拋開甚至有些煽情的、洋溢著對個人主觀能動性的狂熱和對個人天才的極致讚頌,我們可以讀出喬布斯獨裁者般肆意張揚的澎湃自我:為什麼要做他人無法染指的壟斷閉源系統?因為我是天才,我做的就是最好的,全世界人都應該使用。這實在是無比任性和瘋狂的回答,而且從理論上是反因果邏輯的——我們想獲得為什麼要使用閉源系統的答案,而喬布斯卡里斯馬式的回答是:因為所有人都在使用,所以你必須使用;不是因為閉源系統對我們有什麼直接益處,雖然它的便利和使用優勢的確存在,但在這個敘事裡,這些益處和優勢其實都是次要和附加的,根本上我們使用蘋果閉源系統的原因,是喬布斯說它是好的!喬布斯說的就是真理,蘋果是好的,所有人都聽從他的教誨使用蘋果;而正因為所有人都在使用蘋果,所以你沒有選擇,必須使用閉源系統,必須尊崇閉源理念——閉源理念沒有說服你同意,它只是作為一個無可辯駁的存在使你必須同意;就像你需要氧氣那樣。
蘋果的追隨者,當然也包括無數的計算機從業者肯定能夠分析出蘋果在技術開發層面的偉大創新,實際上觸屏這一劃時代理念的確從根本上改變了世界,蘋果設備的性能和相對便利不負它的壟斷地位,但從普通的使用者看來,蘋果的勝利首先必然是美學和意志的勝利。它擁有外觀最為精緻美麗的機器,軟件上開創了平面化視覺美學,追隨庫布里克《2001太空漫遊》的白色夢魘,繼承了包豪斯和現代幾何主義的衣缽,成為當代工業設計的典範;它擁有別的廠商都望塵莫及的理念精神,閉源理念的瘋狂徹骨地融入到這家公司的血液之中,使得他們不僅能在廣告中展現其桀驁不馴的創新精神,也的確能夠在技術開發上獨領風騷;而以上這兩個美學層次都不得不歸結於那個眾所周知的,政治美學的核心命題:領袖本人的卡里斯馬和對領袖本人的個人崇拜,對個人意志的永恆推崇和對追隨者精神的高度控制。
喬布斯本人的天才和藝術家氣質,創造了一個使得受眾放下警惕、去罪化而無害的領袖形象,在去政治化的基礎上這個“獨裁者”變得更加容易為人喜愛,直到發自內心地被其所震撼、激勵並衷心追隨。哪怕喬布斯已經去世十年,但他留下的影像幻影依然是永恆閃耀的“擬像”,是籠罩在蘋果公司和蘋果產品身上的神聖外衣。歷次蘋果發布會的山呼海嘯,與其說是技術開發者對新創意新技術的頂禮膜拜,不如說是宗教和神學性質上的對喬布斯這個上帝的日常禮拜。那熱淚盈眶、激動莫名,就像蘋果自己的《1984》廣告中呈現的那樣瘋狂的人群,和1936年柏林奧運會上被拍攝成《意志的勝利》的人潮洶湧別無二致——甚至,其中的刻畫和追捧,平心看來相較於當今喬布斯的光輝形像看來已經相形見絀。
同樣是獨裁者,喬布斯以其藝術獨裁的幻覺使我們放下警惕,讓我們誤認為他僅僅是一個美學和藝術上無害的獨裁者,而忘記了他其實是一個商業世界的獨裁者,並進一步運用當代技術的發展和壟斷,改造、介入和統治了我們的生活,更是一個生命政治的獨裁者。蘋果的勝利更是21世紀的後現代勝利:從前的政治領袖依靠建立在對美好生活和對豐富物質的許諾基礎上的理念來凝聚支持,而當代的領袖僅僅依靠非物質的美學理念和純粹的精神滿足,就可以創造改變世界的無上奇蹟。
我們是否應該更加警惕於美學理念性質的勝利?從20世紀開始的現代主義和後現代思想潮流中蘊含的一條思維主線,即是對“美善合一”的根本反叛。我們逐漸接受並認同了美作為一種獨立範疇的非道德性可能,美學上的巔峰造極不再必須和極致的善所同一,康德的美學實踐道德建構早被推翻。可是,這一切必須建立在美學和藝術本身的“無害”上:當喬布斯和蘋果借助美學的勝利走向商業和政治上的勝利的時候,我們還能夠等閒視之嗎?這甚至都不再是20世紀對陷入納粹魔爪的未來主義文學和現象學美學進行“道德”批判的維度,因為蘋果的美學勝利已經超越了對人類精神的影響,而是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的生存可能,通往一條去主體性的人機賽博共存之路,一種生命政治。
蘋果iOS 15系統
作為數據的我們,還能夠逃離數字資本主義嗎?
再次回到那個如果習慣於開源操作系統的“前賽博世代”面對iOS系統時必然會提出的問題:我為什麼不能完全掌控我自己擁有的設備裡的所有數據?當數據自動開始“同步”的時候,我為什麼除了等待外無所事事?我為什麼連只把我想要的數據輸入設備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喬布斯對此“你不需要”的回答是這一代人無法接受的,但令人警惕的事實是,從00後開始的“賽博世代”之所以能夠接受,是因為他們也許根本沒有想過和提出過這個問題,他們的確“不需要”:一生下來就明白屏幕是可以觸摸並操控的人類,已經是一種進化了的,與上一代有本質差異的新人類。
蘋果的閉源理念革命其實與計算機操作系統上一次偉大的革命:從DOS到Windows系統有部分相似之處:它們都是以“便利”和“所見即所得”為指導思想的一次面向更廣闊的普羅大眾的使用習慣改變。通過鼠標,比爾·蓋茨改變了必須通過輸入死記硬背的指令才能夠運行程序的固有邏輯,讓用戶通過“視窗”進行簡易的“點擊”操作就可以掌控個人電腦;同樣,喬布斯的蘋果閉源系統初看起來其實也立足於Windows系統的視窗架構(畢竟在智能手機的發展歷程中,從賽班到Android系統都是以Windows的“程序圖標”為指導思想的),蘋果產品給人的原初震撼,是首先推廣並將“觸屏”這一操作方式做到極致,融合了視覺和触覺兩大感官,讓當初用鼠標完成的“所見即所得”以更加具身化的觸覺形式加以實現——然而,就在觸覺和高速處理器所帶來的無上便利之下,閉源系統悄然在用戶的智能手機桌面上移除了一個圖標:文件管理器,或者以一個更為用戶熟悉的名字來稱呼:“我的電腦”。
雖然因為條件局限和用戶接受,蘋果的個人計算機iMac尚且還不能像智能移動設備那樣取消用戶的文件管理權限,只能以閉源的系統壟斷和程序獨占來延續蘋果的閉源理念,但是我們依然可以預見瘋狂的喬布斯所展現的那個數碼獨裁式的極權未來,和他一直秉持的精英主義觀念:做為用戶,你不需要知道為什麼,你只需要知道怎麼做!做為用戶,我們只需要讓廠商將我們需要的東西餵到嘴邊,享受技術發展所帶來的“所見即所得”的便利就好!做為用戶,你不需要知道這背後的運轉和操作邏輯,你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推而廣之,難道只有蘋果理解了這一理念並取得成功了嗎?恐怖的事實是,儘管在蘋果之前,沒有人相信這個瘋狂的理念能夠成功,但在蘋果這個始作俑者之後,我們看到整個互聯網行業都開始追隨蘋果的腳步,這可能再次宣示了蘋果和喬布斯令人恐懼的偉大和“崇高”:我們開始習慣使用音樂APP,使用在線歌單和線上購買;我們開始習慣用視頻網站直接觀看版權視頻,電驢,p2p共享和字幕組已經走向沒落;我們不再主動去尋找新聞和搜索信息,只需要等待每天定時的推送;我們的照片、視頻和操作信息每時每刻被上傳到iCloud和各大網盤,無數眼睛穿過屏幕觀看和檢測我們的所作所為,可我們卻覺得“同步”和“備份”是一種天然賦予我們的便利,我們的信息從此再也不用擔心丟失……
的確,隨著喬布斯的逝去,接任的各位CEO的平庸以及在技術前沿領域逐漸的江河日下,蘋果這個前所未有的計算機帝國在不久的將來可能會有顛覆倒下的一天,但是蘋果開創的閉源理念之路已經扶搖直上,登堂入室,徹底顛覆並摧毀了最初以共享和自由為圭臬的互聯網精神根基:數據和信息不再為我們帶來自由。當數據侵入我們,數據成為我們的時候,數據和互聯網將成為禁錮我們的永恆囚牢。
“賽博朋克”早已不再是一種預言,而是一種現實:我們的日常生活習慣和生存方式,已經被智能手機和互聯網深刻地改變。走上這條道路的我們沒有回頭可言,只能擁抱進一步的全面數據化,乃至精神數據上傳,“機械飛升”為賽博格和機器人的人機共存未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意識到當代“數字資本主義”的全新形態,意識到資本和生產資料在幾十年來已經轉化為信息和數據的形式存在,意識到資本主義以更加“無害化”的面貌介入並影響人類的日常生活,從精神本質而非物質上進一步實現對人類的異化和控制,以更加潛移默化的權力運作方式實現生命政治的根本目的——已經被數據化的我們,將徹底無法逃脫社會的異化現實:單純用思想是無法控制思想的,但如果能夠控制肉體的技能,就必然能夠控制思想;再往前走一步的答案是,當取消肉體和主體,將人徹底轉化為數據的時候,思想本身也就不再獨立和自由,也將不再成為一個可供討論的客觀實在。
進化,蛻變,新人類,後人類,或者不再成為人類。
到那個時候,我們的“哲人王”還會是史蒂夫·喬布斯這樣至少在美學上登峰造極的藝術家氣質的領袖嗎?一個更可能的事實是,從Facebook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到飛向火星的艾隆·馬斯克,再到如今在公共場合從不懼怕大放厥詞的諸位中文互聯網巨鱷,哪怕是期待一個“哲人王”的卡里斯馬,我們的期待和願望恐怕都是在緩慢下沉的。
互聯網世界曾經為我們講述了一個信息自由、共享共治和數據共產主義的光明未來,然後這一未來最終被異化為賽博朋克式的數字資本主義圖景,這彷彿是人類數千年來歷史發展的又一次重新上演的鬧劇:對此我們能做的事情,可能只有將這一切寫作和展現出來,雖然這麼做的作用微小如塵——就像我們只有徹底理解資本主義,才能夠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只有主動去掌握技術的奧秘,只有去知道那些有的人不想讓我們知道的,只有對“閉源理念”懷抱永恆的質疑和不信任,人類也許才有逃脫技術統治的微弱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