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罵邊追的網絡電影,為什麼越活越滋潤?
“前幾年小成本(網絡大電影)上一部罵一部,被瞧不起;現在,捶著捶著反而成了平台(優愛騰)搶奪的優質資源,有熱度、有錢賺,地位不一樣了,所以罵的人少了,研究的人多了。”導演張闖(化名)覺得,如今網絡電影已經成為優愛騰搶奪會員的重要籌碼(網絡自製劇、網絡電影、網絡綜藝)之一。
虎嗅機動資訊組作品
作者| 黃青春
或許,愛奇藝在2014年提出“網大”概念時,不會想到其會迅速崛起為媲美院線電影的新業態;更不會想到,如今偷偷發育的網絡電影猶如毛細血管,正源源不斷為各大視頻平台會員服務泵血。
網絡電影越來越值錢了
5685萬(截止4月30日數據)——這是《鬼吹燈之湘西密藏》騰訊視頻獨播獲得的票房分賬成績,緊隨其後的《倩女幽魂:人間情》亦在騰訊視頻獨播斬獲5077萬的分賬票房。
左:《鬼吹燈之湘西密藏》海報右:《倩女幽魂:人間情》海報
“擱以前,獨播分賬超千萬都是不錯的項目了,現在單平台分賬票房一下冒出兩部5000多萬,還是挺意外的。而且,今年上半年騰訊獨播的《興安嶺獵人傳說》兩個月分賬就飆到4000多萬,大家特別興奮,我手裡現在就有兩個項目準備上騰訊試試。”一名製片人對虎嗅感慨道。
不止如此,虎嗅了解到,去年全網分賬超1000萬的網絡電影共70部,今年僅騰訊視頻千萬分賬項目已新增至26部;至於分賬總金額,2021上半年優愛騰TOP10總票房超12億元,僅4月三家總分賬票房就達到了4.117億(第三方平台最新統計數據截至4月30日)。
尤其院線表現不佳的奇幻類型,卻在網端崛起勢頭明顯——《2020年中國網絡電影行業年度報告》顯示,去年分賬票房TOP20的網絡電影裡,奇幻類型占比高達60%。
很大程度上,得益於製片人對網絡電影越來越膨脹的投資信心。
雲合數據發布的《2020年中國網絡電影行業年度報告》顯示,網絡電影基本告別“低成本”時代——2020年投資成本300萬以下影片由51%縮減至40%,投資成本600萬以上的影片佔比攀升至34%,1000萬以上的影片佔比也躍升至12%。
對此,兔子洞文化運營負責人程潤國接受虎嗅專訪時坦言,“並不意外”。
他認為,爆發的底層邏輯在於網絡電影受眾明顯更龐大和泛化,“第一,院線屏幕擴張速度相對有限,無法像網絡電影迅速起量;其次,院線電影觀看門檻高,追求儀式感,觀眾花兩小時只能呆在電影院;最後,院線電影這兩年票價漲價趨勢下,很大一部分觀眾流向了網絡電影。”
作為2021年首部行業爆款《興安嶺獵人傳說》的出品方,兔子洞文化攬下了4346.7萬(截止6月11日)的分賬票房,所以程潤國自信地表示,“現在很多頭部網絡電影故事原創,劇情在線,製作精良,口碑直追院線電影。”
左:《興安嶺獵人傳說》海報右:《狄仁傑之飛頭羅剎》海報
導演黃河也持這樣的觀點,“網絡電影經過這幾年的發展,至少頭部作品在向精品化努力,不乏一些口碑、票房雙豐收的作品,這說明即便是網絡電影,好題材配好團隊就能出好作品。”優酷2020年票房冠軍《狄仁傑之飛頭羅剎》正是他的代表作,該項目分賬票房高達3023.4萬。
也就是說,網絡電影的商業化能力正加速被市場擁抱。
“壞孩子”也能被管好
事實上,“網大”誕生之初卻是另一番景象。
時間拉回2014年3月18日,愛奇藝第一次提出“網絡大電影”的概念,在此之前它們以微電影的形式散落在互聯網的角角落落;在此之後,魚貫而入的掘金者極大提升了“網大”的產量——2014年“網大”上線數量不過450部,兩年後(2016年)這一數字攀升至2500部。
不過,早期“網大”渾身充滿槽點。
首先,大多數作品披著殭屍、仙俠、神怪、軟色情的外衣——究其原因,網絡綜藝偏娛樂向,自製劇CP、IP粉基數大,而“網大”初期用戶畫像是小鎮青年(僅以2020騰訊視頻網絡電影大盤用戶畫像參照),受眾人群極大限制了製作方向,所以當時黑幫、殭屍及軟色情元素反而成了播放量保障。
畢竟,過去二十多年,此類題材在院線不是無法過審就是難有敘事新意,“網大”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這部分市場需求,大部分用戶就圖刷個新鮮感或“殺時間”。
其次,製作粗糙、模仿痕跡重。對於“網大”的製作週期,一名電影產業研究人士對虎嗅表示,“18年那會,很多’網大’劇組在橫大影視城開機時間也就10天左右,現在快的30天完事,腰部項目週期也就三個月。”
至於故事內容,老秋(化名,自稱不知名編劇)則對虎嗅吐槽,“看過幾部分賬票房算不錯的片子,劇情前一段還是老港片的影子,後面就仙俠了,怪物元素也塞進來,最終拼拼湊湊在講一個拯救蒼生的爛俗故事。”
最後,國內視頻平台強依賴貼片廣告賺錢,網絡電影收益與點擊率、播放量直接掛鉤,“付費點播模式”反而將其改造成一們賺快錢的“生意”。
“雖然網絡電影勉強能和院線電影一樣算藝術範疇,但在商業化這塊,’網大’明顯更適合被改造成一門高回報的’生意’。”一名投資者對虎嗅感慨道。
鑑於此,2017年以前“片名、海報、前6分鐘(平台按照前6分鐘播放數據分賬)”成為“網大”與院線電影區分的顯著特點。
早期“網大”作品:《玩的就是艷遇》海報
對此,《人民日報》亦曾發布名為《網絡大電影為何佳作欠奉》的文章,點名批評網絡大電影存在“內容低俗”、“從業者專業性差”、“受眾文化水平較低”等問題,並明確表示,“如果網絡大電影不改變追求短期內容變現的商業模式,很難提升其文化層次。”
如今回看,“網大”蛻變的關鍵節點恰恰始於戴上“緊箍咒”。
2017年《電影產業促進法》全面實施後,“網大”與院線電影統一了審查標準,全年上線項目從上一年(2016年)的2500部降至1973部。
這一階段,平台門檻開始提高,比如愛奇藝相繼推出“網絡大電影2.0”、“大師監製計劃”,並與攜手索尼合拍頭部作品、和北京電影學院達成戰略合作;其次,創作環境競爭越發激烈,同年華誼兄弟、歡瑞世紀、大地電影、索尼影視、光線傳媒、山影集團、China 3D、華策影視等傳統電影公司紛紛入局。
2019年2月,廣電總局“重點網絡影視劇信息備案系統”啟用;同年10月,網絡電影界發起去“大”宣言,網絡電影迎來一波洗牌,全年上線項目從上一年( 2018年)的1526部驟降至789部。
此後,網絡電影正式從“追量”階段邁入“提質”階段,網絡電影的商業化能力也發生了質的飛躍——投資過千萬的項目越來越多,分賬票房也屢創新高。
一方面,網絡電影無需承擔過多的內容成本,平台根據播放量進行結算,規則透明、收益可監控;另一方面,視頻平台正通過各種手段把控網絡電影的質量,比如根據市場熱門類型對新項目打分,包括劇情、主角配置、故事元素等,最終再根據分數投資高分項目。
對此,程潤國對虎嗅分析,“前幾年大家不知道拍什麼賺錢,所以市場上出現一個成功IP就會扎堆備案同題材,這是行業粗放增長必然經歷的階段,現在監管到位了,平台要求也更高,這種大環境下資源和票房開始向優秀作品聚攏,大家開始比製作、比故事。”
所以,網絡電影的商業化能力能迅速駛入快車道,主要源於兩大推動力:
第一,視頻平台規則日益完善。
首先,投的更準了。優愛騰和出品方在積累一定影片數據和分析能力後,自然會通過各種模型去預判觀眾的“口味”。比如基於大數據,分析什麼題材好做、好賣,什麼CP受歡迎,什麼元素流行,從而理性預判觀眾的需求和喜好,再去投資、立項甚至不惜為此開發新題材。
其次,利益捆綁更緊了。優愛騰三家會將項目大致分為S+、S、A+、A、B、C級,對應匹配的流量、資源完全不同。以S級項目《倩女幽魂:人間情》為例,騰訊視頻除提供首頁推薦、滾動推薦、廣告植入推薦等流量資源外,幾乎包圓了全線平台產品營銷資源,比如朋友圈廣告、騰訊廣點通投放、騰訊新聞、QQ看點等。
最重要的是,院線向觀眾售賣的仍然限於電影作品,而網絡電影可以向觀眾售賣更純粹的娛樂和廣告,片方與平台也能從觀眾身上攫取更多的收益。
以騰訊視頻最新分賬政策為例,總分賬金額=(會員收入+廣告收入)x分賬比例+補貼+保底。況且,網絡電影的基本盤是小鎮青年,而下沉市場又是當下公認的待開發掘金池。
第二,片方的策劃、運營更專業、精細化(以程潤國在雲尚影視製片沙龍對《興安嶺獵人傳說》的全案例分享為例)。
首先,選“準”賽道——即利用大數據分析,從基本盤中找出增量盤。
程潤國表示,“雖然玄幻、喜劇、盜墓、軍事、動作、懸疑、東北類型都很熱,但我們沒有先發優勢時,於是決定跳出圈子去看院線電影有什麼題材網絡電影還沒怎麼做過;然後,基於用戶消費喜好對上千部院線電影和網絡電影做標籤處理之後,最終發現了民間傳說故事題材。”
其次,針對項目的上線平台、賣點、團隊做詳細測算。
首先是選平台,要分析優愛騰的優劣勢,測算三家的票房下限基礎;其次做產品對標測算,就像盜寶類型會對標《鬼吹燈》,古裝玄幻會對標《倩女幽魂》 ;然後針對性選導演、編劇、演員等。至於選檔期,“能早上就早上”、“也要看同檔期對手是誰”。
最後,極致營銷,放大賣點。
比如《興安嶺獵人傳說》六版海報都有精準指向性,有主打品質的人物海報、有猴頭山概念海報、鬼新娘海報還有上線後的怪獸海報。此外,程潤國還補充稱,“團隊短視頻營銷也在做,比如讓《山村老屍》導演做聯名推薦,以觸達更多垂類人群;另外,還同步進行了八場線上直播。”
《興安嶺獵人傳說》海報
可見,網絡電影走向良性競爭,一方面源於監管落地、市場淘汰了一部分落後產能,不再止步於滿足需求的初級階段;另一方面,優愛騰提高門檻、市場良性競爭,一定程度上倒逼出品方甘心為項目砸更多的錢、投入更多的精力。
對此,院線經理張磊(化名)接受虎嗅採訪時坦言:
“在院線呆了快二十年,最近幾年聊網絡電影越來越頻繁,焦慮在於,網絡電影極大豐富了用戶原本觀影需求並能即時滿足,這導致院線很被動——第一,很多潛在影院需求對對沖;第二,網絡電影頻繁改編大IP,會透支院線同IP商業價值;第三,網絡電影週期快、回報確定性高,項目落地更容易。”
藝術是藝術,生意是生意
聊完了網絡電影從哪來、網絡電影是“誰”,自然要聊聊網絡電影到哪去的問題。
儘管同被稱為電影,但院線電影和網絡電影在本質上其實是兩種產品:院線電影生產週期長,前期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巨大;反觀網絡電影,租幾台設備,改編一個知名IP,就能完成一部作品——兩者生產模式的差異,勢必導致其“商品”屬性不同,受眾消費習慣、消費場景也有不可彌合的差異。
首先,院線電影會通過兩小時講好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有清晰的故事走向及人物關係,而網絡電影則普遍劇情倉促、人物臉譜化、缺乏內容張力。
對此,編劇王柏(化名)對虎嗅形容稱,“網絡電影就像說明書的作用,該有的電影元素、情節都會呈現,只不過它就是一個’空架子’。”
針對這個問題,程潤國覺得,院線電影和網絡電影講故事能力的差距,除了受藝人、宣發、特效、故事影響外,還有兩個關鍵因素:
“第一個核心影響因素是客單價問題——院線電影一張票30~80不等,但是網絡電影只要有視頻平台會員就可以一直看,片方只能賺幾塊錢的點播費,即便如此部分觀眾依舊不接受單片付費的消費習慣;
其次,承載終端不同導致兩者受眾消費場景的差異——觀眾去院線必然付出時間、金錢成本,所以有耐心集中精力欣賞熒幕上娓娓道來的故事;反觀網絡電影,觀看場景多是辦公室、地鐵這樣隨機的場所,所以強依賴衝擊力強的內容吸引觀眾,不同的消費場景對內容的專注度要求不同。”
導演黃河也贊同程潤國的說法,“項目屬性決定網絡電影先要符合網絡觀影節奏、敘事方法,而不是像拍院線電影那樣娓娓道來,即便會為此犧牲一些視聽體驗,比如沉浸感。”
況且,現在人們普遍生活在一個節奏快、壓力大的環境下,急切需要一種更短暫便捷的娛樂方式。比如,抖音、快手是短視頻領域殺時間的利器;而長視頻領域,網絡電影一定程度也能扮演這一角色。
不過,網絡電影的商業化能力天然帶著“蹭IP”的原罪——往往院線或優愛騰某個IP火了之後,同題材項目會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扎堆上線。
反面案例當屬《道士出山》——其14天寫劇本、8天拍攝、後期特效外包大學生,最終卻以28萬成本博得2600萬分賬票房。導演張濤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片名原本是《茅山怪談》,但陳凱歌的《道士下山》剛上映,名字就改成了《道士出山》。
《道士出山》劇照
其實這也能理解,首先,一部網絡電影立項先要解決大眾認知的問題,而“蹭IP”無疑最快;其次,即便IP改編後故事邏輯存在BUG,用戶跳出概率也比純原創低的多,畢竟大IP被市場驗證過,是票房保障。
不過,南派泛娛股份有限公司製作總監劉微認為,同質化嚴重自然會導致IP題材紅利的衰減。“起初網絡電影剛出來是一個新事物,需要和IP一起才容易被看見,但隨著行業的發展,觀眾的成長,大家對內容和品質越來越挑剔,題材紅利的加持已經在減小,所以現在優秀的中腰部項目成本也要大幾百萬、上千萬,而且優質IP消耗殆儘後一定會有新的原生IP跑出來。”
雖然,南派還是一家年輕公司,但其今年3月出品的《重啟之蛇骨佛蛻》在優酷獨播大獲成功,至今已斬獲2895萬分賬票房。劉微坦言,這與獨播平台的選擇有很大關係,“一方面,《蛇骨》屬於網劇《重啟之極海聽雷》的翻外篇,後者在優酷數據非常好,積累了一定的觀眾基礎;另一方面,主要考慮到《蛇骨》在題材上偏向冒險怪物片類型,而優愛騰三家之中優酷有自己的怪物片廠牌,受眾基數大,IP匹配度最高。 ”
對此,黃河也表示,院線端排片受非常多因素影響,比如題材、IP、藝人、宣發、特效等,而網絡電影受這些影響有限,內容和品質才是關鍵。“碎片化時間觀影,故事一定要通俗易懂、製造爽點,在強懸念/強戲劇衝突下表現觀影體驗較慢的戲份,因為沒有較強的故事粘性,用戶會跑神,甚至為此跳出。”
這與張磊(化名,此前曾負責某平台內容合作)的觀點不謀而合,“網絡電影分賬票房與用戶付費意願正相關,大家就想看好故事,一旦用戶養成單片付費習慣,頭部網絡電影的收益肯定比現在多很多。”
至於網劇、網綜比網絡電影更容易破圈、話題性更強的說法,劉微接受虎嗅專訪時糾正道,“破圈背後是營銷,點播劇、網綜覆蓋大多是女性觀眾、垂類人群或IP粉,而網絡電影基本盤是男性觀眾,雖然討論度少,但後台拉會員、轉化數據都不錯,說明男性更願意默默支持,看完不會去網上發聲,自然給大家熱度不高的錯覺。”
左:《少林寺之得寶傳奇》海報右:《發財日記》海報
尤其今年,宋小寶、沙溢、張一山、馬麗出演的《發財日記》,王寶強、倪大紅、劉昊然、吳孟達等出演的《少林寺之得寶傳奇》扎堆網絡電影春節檔;papi醬主演的《明天會好的》、《毛騙》原班人馬打造的《非常保鏢》相繼上線,一時間網絡電影圈星光熠熠,網絡電影與院線電影從演員、導演到編劇、服化道甚至整個生產鏈條上的邊界越來越小,似乎有融合的趨勢。
對此,劉微表示,“確實會有一些優秀的網絡電影導演、編劇、演員靠作品轉型院線,但這不會影響網絡電影自身生態,況且院線人也在拍網絡電影;其次,院線電影比網絡電影在商業上承擔更多風險,所以兩者最終會走向雙向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