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北虎到亞洲象,這屆動物怎麼了
最近一段時間,“大象旅行團”幾乎“住”在了熱搜上。兩群大像從老家——雲南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勐養子保護區出發。一群北上500多公里,大搖大擺一度逛到了昆明境內;一群南下滯留在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威脅著科學家60餘年來收集的1300多種珍稀瀕危植物。
轉自中國科學報
作者|李晨陽
網上的聲音漸漸從驚奇、調侃變得趨於理性。前段時間還笑言“昆明歡迎你”的網友們,也開始擔憂“接下來該怎麼辦?”“它們還能回家嗎?”
“野生動物對人類、人類對野生動物,都有心理上和事實上的安全距離。”亞洲象研究學者、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立對《中國科學報》說,他最擔心的是,這種安全距離正在一次又一次被打破。
“一方面,中國的生態保護工作初見成效,亞洲像等野生動物的種群有所恢復;另一方面,棲息地的破壞和碎片化,卻難以在短期內得到改善。”張立說,“這是問題的根源。”
繁衍生息、“人丁”漸旺,卻發現已經找不到家了——這絕不是亞洲像一種動物面臨的煩惱。
大象和人,都想有個家
研究亞洲象20多年來,張立見證過太多人像衝突的悲劇,給他的研究生做飯的一位野象谷老闆娘,就是死在了大象的腳下。
“中國的農夫和大象無法共處。”在《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這本著作裡,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中國史教授伊懋可得出瞭如此結論。
早在數千年前,大像還遊蕩在今天的河北地界,即便後來環境變化,它們也能適應大半個中國的氣候。河南修水電站時,曾經挖掘出亞洲象的遺骸。河南的簡稱“豫”,字形裡就藏著一頭“象”。
然而,隨著人類活動的步步進逼,大像在中國大地上一路退卻,最後只剩下云南省的西雙版納、普洱、臨滄等零星棲息地,種群數量一度跌至150頭,可以說是“退無可退”。
近年來,隨著保護力度加強,國內亞洲象的數量緩慢回升到300頭左右,但依然處於瀕危狀態。但就是這麼少得可憐的亞洲象,依然能引發激烈的人像衝突。
2010年,保險公司估算了西雙版納100多頭大像給當地造成的經濟損失,大約是437萬;2017年又漲了近兩倍——1253萬元。
與此同時,大象傷人的事件也時有發生——僅2019年,就有14人因雲南野象肇事而死亡。
“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狀是,一方面,來自人類的干擾從未止息,新的耕地還在繼續嵌入亞洲象本已所剩無幾的棲息地;另一方面,大象苦於現有環境滿足不了它們的生存和種群發展需求,也在持續向外擴散。這些因素都會讓人和象的接觸越來越頻繁,進一步加劇人與大象的衝突。”張立說。
最近張立接受了很多采訪。每一次,他都會強調一個數據:近20年間,中國野生亞洲象的棲息地面積縮小了40%以上。“不管你分析大象遷移有哪些原因,都不能忽略這個最殘酷的事實!”
橡膠、茶葉等產業,是大象棲息地消失的最主要原因。但棘手的是,這些產業對當地人來講,無疑就是命根子。
當越來越多的原始森林被開發為橡膠園和茶園,餓著肚子的大象就不得不走出家門,奔向農民的果園和莊稼地。
而這一次,它們走得更遠了:一路“象”北500多公里,行程震驚全國。
國家公園能不能成為大像新家?
日前,在人們的圍堵和食誘下,象群開始向西南方向掉頭。
在此之前的5月31日,專家組第一次成功摸索出了引導象群的經驗。
他們選擇了青玉米、菠蘿、香蕉這些香氣濃郁的食物,佈置在預設道路上,同時對通向市區和鄉鎮的道路進行封堵,終於讓大象“走上正途”。
理想的前景是,隨著一線工作組的經驗積累,這樣的成功案例越來越多,象群能在人們的引導下,通過較為安全的道路,走到適宜棲居的地方。
但這又回到了老問題:適宜棲居的地方在哪裡?蒼茫大地,何處是家?
在近期的媒體報導中,多位專家都提到,應當專門為亞洲象建立“亞洲像國家公園”。
近年來,國內先後在12個省份開展了三江源、祁連山、神農架、武夷山、錢江源、南山、普達措、海南熱帶雨林等10處國家公園體制試點。
張立告訴《中國科學報》,早在2016年左右,雲南省林業部門就已經在規劃亞洲像國家公園,他本人擔任該國家公園的規劃評審專家組組長。
但他能明顯感到,人們擔心,建設這樣一個國家公園會給地方經濟民生帶來怎樣的影響。
“亞洲像生存的地方,人口非常密集。相比之下,祁連山、三江源等國家公園試點,人口要稀少很多,這是最大的區別。”
在曾研究亞洲象種群遺傳的《博物》雜誌編輯何長歡看來,要想實現亞洲像國家公園這個理想,還是橫亙著不少阻礙。
“建設國家公園,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怎麼把人遷走。這可不是件輕飄飄的事兒。”
在普洱市江城縣整董鎮,生活著一群特殊的老百姓。
他們是20年前從千里之外的昭通市大山包鄉搬遷來的,搬家的原因是那裡建立了黑頸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但從2011年起,野生亞洲像開始進駐江城縣,給當地居民造成了巨大損失,還曾出現人員傷亡。
“如果建立亞洲像國家公園,類似這樣的村鎮可能還面臨著搬遷。”何長歡說,“要避免’生態移民,一移再移’的情況,從一開始就要非常嚴謹地開展有預見性的長期規劃。”
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亞洲象研究中心、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昆明勘察設計院發表的論文《亞洲像國家公園探索與思考》中,理想中的亞洲像國家公園被描述為:各類自然保護地有機整合,片區之間的連通性得以增強;亞洲象棲息環境和社區居民生活條件得以改善,人像空間的重疊度逐步降低,通過資源合理利用反哺亞洲象保護;高效、協調的跨行政區域管理體制基本建立,跨境合作得到強化……
不管亞洲像國家公園的願景是否遙遠,有些問題的解決已經刻不容緩。
張立建議,由於近年來橡膠價格持續走低,已經不再是當地群眾的首要致富路徑,可以考慮通過林權流轉等途徑,實現一定程度的“退膠還像”,同時為老百姓找到更好的替代生計。
此外,一些區域雖然沒有大象居住,但卻是它們重要的遷徙廊道,接下來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通過生態修復,恢復保護地之間的連通,改變棲息地高度破碎化的現狀。
張立曾做過一個研究——生活在勐養子保護區裡的村民,希望在保護區裡的採伐集體林種上更有經濟價值的橡膠和茶葉。
雖然這部分保護區的面積只佔9.67%,但經他們測算,如果改種經濟作物,整個保護區的生態系統服務價值就會下降大約40%。
“這40%的生態系統服務價值,從村民的角度來說,可能是採集大紅菌、竹筍等優質林下農產品獲得的收入。但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就是熱帶雨林提供的巨大碳匯。如果未來全國的碳交易市場成型,就可以將這些保護區的生態價值變現,通過相應的生態補償機制反哺當地經濟。”張立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絕對不是一句空話!”
大象!不只是大象
據中國科學家在《生物保護》雜誌上發表的論文——《中國保護區生物多樣性保護現狀》顯示,2004~2014年,109種中國生物多樣性紅色名錄中受威脅哺乳動物的狀況有所改善。
藏羚羊的種群數量從20世紀90年代末的6萬~7萬隻恢復到2015年的20萬隻,受威脅等級由瀕危降為近危;大熊貓、中華斑羚和海南新毛猬等均從瀕危變成易危。
而包括亞洲像在內的一些物種,雖然受威脅等級沒有變化,但也初步扭轉了持續下降的態勢,種群規模穩中有升。
當我們為這些數字感到欣慰的同時,另一些新聞也頻頻觸動我們的神經。
雪豹襲擊家養牲畜;棕熊襲人並破壞房屋;野豬局部氾濫,糟蹋莊稼、反攻人類……
而從闖村咬人的東北虎“完達山1號”,到浩浩蕩盪“逛吃逛吃”的大象旅行團,今年一連串的野生動物事件顯然更加重磅,影響也更為深遠。
“今年的動物們是怎麼了?”不少人在網上發問。
“時間上或許是巧合,但我想這也折射了某種趨勢。”何長歡說,“根源還在棲息地上。”
“對許多物種來說,只要繁殖能力不是特別低下,數量也沒有跌破功能性滅絕的紅線,只要把盜獵等行為管住,數量就會慢慢多起來。”
中山大學博士後黃程對《中國科學報》說,他曾在普洱地區研究過5年亞洲象,“但棲息地的改變很多時候是不可逆的。人與動物的這種關係變化也是不可逆的。以大象為例,它們習慣了農田那樣大量集中、唾手可得的食物,要轉回去吃傳統的自然食物,也很難”。
黃程認為,從近期這些事件來看,國內依然缺乏野生動物管理的專業技術型人才,更缺乏應對野生動物突發事件的行業規範。
什麼情況下可以麻醉動物、轉運動物,什麼情況下最好引導動物回到原棲息地,什麼情況下必須啟動異地安置方案……都沒有明確規定——“動物已經’兵臨城下’了,我們還在摸著石頭過河。”
2019年,美國媒體報導,一度野外滅絕的墨西哥狼經過圈養繁殖和重新野放,回到了美國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恢復區。但由於這些狼不斷殺死農場主的牲畜,在野生動物管理者、環境保護主義者和村民之間引發了劇烈的衝突。
“這其實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黃程說。
而對那些經歷了數千年的漫長撤退,終於稍有喘息的動物們來說,“回家”之路也許比人們想像的更加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