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約車司機,比外賣騎手困得更深
網約車給出行帶來了巨大方便,但網約車司機的生存處境,卻比外賣騎手更加惡劣。根據滴滴出行4月21日公開發布的數據,僅滴滴平台,累計司機數量超過3100萬。其中超過21%的司機以滴滴平台收入作為家庭唯一收入來源。
2020年疫情期間,有超過16萬滴滴司機志願加入醫護車隊,他們在包括武漢在內的15個城市,為4萬名醫護人員提供了上百萬次的免費接送服務。他們和快遞騎手一樣,都是無名英雄。
筆者生活在北京,是網約車的重度用戶,接觸了很多滴滴司機。在北京,專職網約車司機大部分是外地人。本地司機多是兼職,賺點油費。而專職司機,要靠這唯一收入養家糊口。
北京的網約車司機來自五湖四海,大部分在35-50歲之間,男性佔比90%以上。這群人有個共同特點:上有老下有小,特別需要錢,也特別看重錢。
一個司機曾對筆者說,如果得了大病,家裡需要花十萬塊錢,他就不治了,把錢留給家人。
去年以來,外賣騎手的處境和平台壟斷引發媒體和社會輿論的強烈關注,美團和餓了麼也多次表態將傾聽、改進。人們同情風裡來雨裡去的外賣騎手,但網約車司機卻難以得到同等待遇。網約車價格動輒超過30元,司機沒有風吹雨淋,還有空調控溫。在大眾眼中,司機有時遲到,有時取消,有時繞路,有時停靠太遠,有時態度冷漠,有時會和乘客發生爭執,偶爾甚至發生惡性案件。
然而筆者長期接觸專職網約車司機,發現他們身陷困境,生存狀態比外賣騎手還糟。
在北京,網約車車費里,司機收入約佔1/3,平台收入約1/3,剩下的1/3是油費、折舊、保養、保險等支出。如果要淨入8000元,外賣騎手大約需要300小時,而滴滴平台的快車司機大約需要350小時。
騎手的送貨箱,可以容納10-15份外賣,每一份都是一單收入。網約車雖然也有拼車業務,表面看,拼車的總收入很多,但收到多少錢和司機無關,平台只按行駛路程和時間給司機付費。
目前找不到中國網約車司機收入的系統研究,筆者參考了美國學者Lawrence Mishel對Uber(優步)平台上美國網約車司機的相關研究。Mishel發現,當扣除平台費用、車輛成本、以及扣除可比的社保福利支出之後,優步司機的每小時收入,處於全社會最低的10%階層。(Uber and the labor market: Uber drivers’ compensation, wages, and the scale of Uber and the gig economy Report • By Lawrence Mishel • May 15, 2018)
在中國,網約車司機表面上比其他行業賺的稍多一點,其實是用時間和健康換來的。網約車司機和外賣騎手一樣,賺錢靠體力,還必須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差評和投訴會對他們的收入產生顯著影響。乘客毫無道理的投訴會帶來委屈,帶來情緒情感消耗。他們說,這種消耗遠比身體消耗更痛苦。
騎手的差評大多來自於超時。而網約車司機的工作環境更複雜,司機和乘客也更容易產生誤解和衝突。
乘客給一個本無惡意的四星評價,司機就可能被推到取消資格的邊緣。司機只能忍耐著,用幾十個五星好評去彌補。
網約車平台的規則不盡合理,而且朝令夕改,司機的心理健康問題已經不容忽視。如果司乘矛盾激化,心理抑鬱的司機有可能做出極端行為。
01
從來就沒有過輕鬆自由
網約車平台宣傳的輕鬆、自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趙師傅住在河北廊坊,他只跑夜車,有兩個原因。第一,陪伴孩子。下午五點接孩子放學,能給孩子做飯。第二,趙師傅身形高大,白天食慾旺盛,在北京吃不飽。跑夜車的辛苦無需多言,凌晨兩三點實在太困,就在車上瞇一會。高大的他在車裡伸不開腿,落下了頭疼病,頸椎病。後來發現了後備箱睡覺方法,情況稍稍改觀。
一位司機在休息 圖/劉建中(注:圖中並非趙師傅)
張師傅年近50,當初在“月入過萬”,“時間自由”等宣傳口號感召下,成為了滴滴司機。然後發現,補貼不斷下降,淨收入過萬非常難,時間更談不上自由。
張師傅開的是滴滴專車,座駕是一輛新買的帕薩特,花了24萬元。為了盡量多賺錢,張師傅平均每天在線15小時以上,3年開了33萬公里。在線15個小時,雖然不是開車15小時,但在狹小空間裡等單,完全談不上休息。“想想坐15個小時的火車,基本就是那種感覺。”而且張師傅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靜止時不容易接到單子。”
張師傅給自己定的目標是每天流水過千,每週只有限號那天才休息。3年的毛收入雖然高達90萬元,但張師傅算了一下,淨收入也就40萬元左右。
開了33萬公里後,帕薩特故障變多,耽誤事,賣了8萬元。這16萬元就是成本(24-8=16)。還有油費約24萬元,保養、保險、修車、罰款等約10萬元。總費用約50萬元。
36個月淨賺40萬,平均月入1.1萬。這個收入的代價是,每天在線15小時、每週休息一天、三餐不定時、家人難見面。
下面是一個滴滴專車小隊的數據。小隊當天25人不限號。數據顯示,還不到晚上9點,已經有6位司機在線14小時。
晚上8點43分的小隊隊員在線時長,來自張師傅的滴滴APP
根據筆者調查,北京專車司機算是網約車行業中的“貴族”。如果是快車司機,或者二三線城市的司機,想賺同樣的錢,就需要更長的時間。專職的滴滴快車司機,每天的成本超過300元。如果車不是自己的,每天在線15小時,快車司機月淨賺很難超過6000元。
滴滴司機幾乎不會準時吃飯。在飯點,單會比較多。肚子餓了,往往是麵包礦泉水。有時帶飯,趁著能停車的地方,匆匆吃幾口。吃的時候也要看著手機,生怕錯過了單子。
一位司機在吃中午飯 圖/劉建中
錢師傅是一位很有藝術氣質的司機,善於思考,喜歡表達,對美好生活充滿嚮往。他希望能爬山、攝影和朋友交流。四年前看到滴滴的宣傳:“受到尊重”,“能結交更多的朋友”。他動心了。
他說,作為專車司機,以前可以和乘客聊聊天,甚至還可以加電話和微信。隨著平台加強管理,司機除了規範服務話術,其他只能做回應,不能主動聊天。
他選擇這一行,原本是希望時間自由一點,入行後他發現自由是不可能的。平台規定,早高峰,晚高峰,夜高峰的在線時長,對於司機很重要。早高峰6-10點,夜高峰21-23點。早高峰和夜高峰賺錢速度相對較快。這導致司機一旦出車,基本全天在外。
“平台會不定期考核,如果不達分,會被降低活躍度,減少派單。其實這就是變相強制。即使沒有客人,想歇一會,APP必須開著,音量開到最大。其實無法安心休息,生怕單子進來,自己沒有聽到。”
錢師傅和張師傅一樣,只有限號那一天休息。雖然想陪家人出去玩玩,但到了休息日,他早已經累的爬不起來,就想補覺。錢師傅說對不起老婆,早就答應她去杭州玩一次,但兩年還沒有兌現。
孫師傅給我展示了他的體檢報告,尿紅細胞兩個加,尿蛋白一個加。醫生說,40剛出頭,這要注意了。原因是久坐,還有喝水少。因為多喝水就要多去廁所……有時順著導航找到了公廁,但周圍沒有停車的地方,只能搖搖頭繼續走。因為,上廁所的那一小會,就有可能被拍下來。”
這個脈動瓶子,是孫師傅的移動廁所。
脈動瓶變身移動廁所 圖/劉建中
李師傅原來是個黑車司機,受網約車衝擊,黑車不好乾了。他說更重要的是,黑車提心吊膽。他想加入平台,能正大光明地做個“白車”司機。
加入之後,他發現自己仍然是黑車。因為外地人,辦不下來北京市要求的證件。
罰款可以找滴滴報銷,但耽誤的時間太多,所以依然要躲避運管(北京交通執法總隊)。李師傅說,平台抽成越來越高,約束越來越多,還要說標準話術,真的有些煩了。
他懷念以前開黑車的日子,因為現在有四道枷鎖:乘客越來越沒耐心,取消訂單越來越難,接駕距離越來越長,自由時間越來越少。
他勸45歲以下的人不要開滴滴,很累很窩囊,每天的勞累會消磨鬥志。
想多賺錢,就要付出努力和辛苦,這似乎沒什麼值得抱怨。身體的勞累是自我選擇,但讓司機們更感到痛苦的,是每日遭遇的惡意差評等各種煩心事。
幾乎每天遇到糟心事,情緒消耗過度的司機們,普遍感到心理健康出了問題:焦慮、路怒、狂躁、抑鬱。
02
“感覺自己像狗一樣”
由於技術不成熟,平台會給司機帶來麻煩。張師傅說,有時系統提供的路線不是最優路線。對於不熟悉的路段,司機按照系統指示去接乘客,耽誤了時間。有些乘客會生氣,責問司機會不會開車?怎麼連路都不認識?
有時乘客上車後,系統提示右轉,但預留時間太短,來不及反應。這時司機只能繞個圈,有些乘客就理解為司機繞路,就開始冷臉相對、打差評。
有時,平台系統好像傻掉了,給司機派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比如下圖,8點54系統指派張師傅9點4分達到8公里外的上車點接乘客。而係統顯示需要13分鐘。實際上,由於擁堵,司機用了25分鐘才到達。
司機一路上非常緊張,不停和乘客交涉。因為在司機遲到的情況下,乘客取消訂單,司機負全責,大幅降低服務分。服務分低了,單子就會變少變差。
如果司機和客戶溝通,司機還沒有到達上車點,乘客取消了訂單。司機可能會遭受另一種降分原因:誘導客戶取消訂單。
一次必然超時的接駕安排,來自李師傅的滴滴APP
這種情況,很多司機都遇到過。下圖所示,司機7點36分接到指派單,需要7點50分到達乘客指定地點,中間有14分鐘。而係統顯示,這個路程需要21分鐘。這位司機後來告訴我,他被判定為有責任,降了服務分。而且,申訴改變不了結果。客服只會說:“我會幫您記錄反饋,請您耐心等待。”
又一次必然超時的接駕安排,來自李師傅的滴滴APP
乘客有時會犯糊塗,司機趕到之後,發現沒有乘客。原來定位錯了。然而,乘客不需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有時乘客說,你停的離我那麼遠幹嗎?近處就可以停車啊。其實私家車也許可以停,網約車就會被驅趕,被罰款。
還有時,乘客說,我就在路口左邊啊,穿黑衣服,你看不到嗎?但是一個十字路口,有四個方向,八個邊,司機哪裡能看清楚乘客在哪裡?
筆者打車時,也曾對司機堅稱在自己路南,其實在路北。
這些無心之失,司機都能理解,也都能忍受。真正難以忍受的是有些乘客傲慢的態度、不講理的要求、和惡劣的語言。
有些乘客定位在小區內,如果小區內部開車方便,這不是大問題。但有些小區進出都比較困難,有些小區很大很繞,司機開著導航也找不到準確的位置。
有些乘客覺得讓司機等一會兒沒關係。如果可以安心停車,等幾分鐘沒關係。但是孫師傅說,北京停車改革後,只要沒有畫停車位,所有路段都不可以停車。“我們司機上個廁所都怕被拍下來罰款。停下來等乘客風險很大,我們只能開著車來迴繞圈……有時乘客定位在狹窄處,我們會阻擋別車進出. …..有時還被保安驅趕,感覺自己像狗一樣……不只是身體的累,心理更累。”
孫師傅曾經想做一個統計,看看每天有多少乘客需要等3分鐘以上。他統計了幾天就放棄了,因為太多了。根據那幾天的記錄,50%以上的乘客需要等3分鐘以上。
北京的網約車司機給我講了很多糟心的事。
一位乘客沒有在約定地點出現。打第一次電話,他要求司機等一下。等了5分鐘,打了第二次電話,讓繼續等。10分鐘,打第三次電話,乘客就怒了,說,催什麼催,不是有遲到補償嗎?
其實遲到補償杯水車薪。乘客遲到10分鐘,司機只能收5分鐘的錢,按照標準,只有不到4元。來接的路上,3公里花費5分鐘,這樣算下來,如果算上油費,司機連人帶車15分鐘,賺了不到3元。
一位乘客,10多分鐘,打了三遍電話都不下來。一上車就要司機快點開,說自己要遲到了。司機說有限速,拒絕開快,乘客就威脅要給差評。
一位乘客要求司機開到小區樓下再打電話。打了幾次電話之後,乘客說有別的安排,取消了訂單。
李師傅說,有次開了2.5公里的距離去接。乘客定位於小區裡面,開到以後會堵別的車子,就來回挪車。平台要求到達之後等10分鐘才能取消,期間打了兩次電話。從接單算,那時肯定過了15分鐘了。李師傅又聯繫乘客,乘客說馬上了,他想已經折騰這麼長時間,就再等等吧。又過了6分鐘,乘客還是沒出現。打電話,乘客說我正在方便。那一刻,李師傅感覺自己很卑微。
李師傅還遇到過3個大人帶著3個孩子要一起上車,被拒絕之後大吵大鬧。
有些乘客無視交通規則,要求司機必須按照自己的指揮走。司機不願意,乘客就說司機繞路,要投訴,打差評。
有時,車子已經達到了下車地點,司機已經停止計費,乘客還要求開進小區,多走一會。
有時,因為堵車,乘客大發雷霆,說剛才走另一條路就不會堵車了。
有時,乘客要求快車司機幫忙搬運,快車司機其實沒有這個義務。
王師傅說,有些乘客真的不講道理。一位大姐打的拼車單,她上車後,死活不讓我去接下一位乘客。
有的小朋友穿著鞋踩在座位上,大人不說,司機也不敢說。有的乘客問司機:“我想抽煙,您介意嗎?”有的乘客把果皮、瓜子殼扔在地上,甚至用墊子擦鞋。“敢怒不敢言,只要乘客沒有打司機,發生任何問題,都是司機的責任。”
張師傅說,最怕遇到喝了酒的乘客。乘客會在車內留下酒味,還可能吐在車裡。喝酒過量的乘客,行為不受控制。曾經發生過多次醉酒乘客毆打司機的事情。
筆者有次坐飛機,起飛前聽到一位乘客和網約車司機溝通。估計司機是問乘客是否能準點到,西裝革履的乘客突然發飆:“你丫傻了吧(當時的真實話語更加難聽),飛機是我開的嗎?你願意等就等著,不願意等就取消。”
對於一般的預約單,司機到了約定時間,等15分鐘可以取消。而在機場,滴滴規定,必須等60分鐘。
除了親耳聽到司機師傅講述種種故事,各種無理顧客的視頻在網絡上也隨處可見。
一個司機驅車40公里,又在酒店樓下等了半個多小時,乘客才姍姍來遲,卻因為司機沒有主動幫她搬行李,就取消了訂單。在此期間,司機被酒店保安驅趕了三次。司機情緒失控,大罵乘客缺德。最終,該乘客只是被扣費21元。
杭州三個醉酒的女孩,上了車。到了約定地方,司機停車結束行程。女孩說我們不在這裡下車,讓司機繼續開,司機不同意。女孩就報警,說司機打她,並且摸了她朋友大腿。後來調取監控,發現都是子虛烏有。
司機們的心理負擔普遍很重。李師傅說,我們也是人,出賣勞動,不想出賣尊嚴。他說,北京乘客的素質普遍很高,以前不文明、不講道理的比較少。但最近,越來越多的乘客開始沒有耐心,開始理所當然地讓司機等待。
他遇到的委屈事越來越多。“有很多次,我都準備不干了,乘客太不講道理,平台永遠偏袒乘客,太生氣了……冷靜後,想想家人,又要忍著。” 李師傅覺得自己有點抑鬱了。“受了一天的氣,回家不想和老婆孩子說話,只想靜靜地發呆。”
孫師傅說,每個司機小組大約有30個人,這30人會有一個群。在群裡可以感受其他司機的喜怒哀樂。最近一段時間,群裡經常有司機情緒失控。群裡的對話讓他害怕。有人說,想帶把刀,捅死幾個混蛋乘客;有人說,想撞死幾個運管。
有時爭執的起源是網約車司機的錯誤。比如接乘客耽誤了時間;快車有異味、不夠整潔。這個時候,乘客如果不想包容,當然可以通過評價系統給出差評。
但關鍵問題在於,如果錯誤在於乘客,司機沒有抒發情緒、爭取公正的渠道。平台的客服好像受過某種指示,對於司機的冤屈都視而不見。
目前,網約車平台的規則不公平,明顯偏袒乘客,縱容乘客。短期看,這似乎符合乘客的利益。但長期看,不公的規則卻會釀成大禍。孫師傅說:“一些網約車司機就像定時炸彈,不知道哪天情緒失控,就爆炸了。”
如果真的發生惡性事件,平台能逃脫責任嗎?
03
平台規則不公,激發人性之惡
福利經濟學告訴我們,從長期看,公平的規則往往是社會發展的最優規則。不公的規則產生不公的行為,進而積累怨恨。怨恨爆發時,各方利益都會受到巨大損失。
筆者問司機:“為什麼乘坐網約車,沒素質的人會比平日里多?”司機們普遍認為是因為不公平的規則。例如:
第一,司機達到預約地點,要十分鐘以上才能無責取消。
隨著規則不斷向消費者傾斜,司機明顯感覺遲到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平日很有禮貌的人,也認為讓司機等待是理所應當。
開始,滴滴快車到達約定地點之後,需要無償等待5分鐘,然後有償等待2分鐘,司機可以無責取消訂單。後來改為,無償等5分鐘,有償等5分鐘。再後來改為,無償等待300秒,有償等待300秒。這乍一看,300秒和5分鐘沒有區別。其實,這次改動裡面藏有玄機。
以前等待了5+5分鐘之後,會有提示,司機就可以安心取消。而現在,提示不見了。很少有司機能夠精確地把握時間,擔心萬一時間不夠,取消要扣分。一般都會多等上2分鐘。
以前,專車的無補償派車距離是3公里,現在改成了4公里。規則的變化對司機越來越不利。早晨擁堵時期,司機開4公里到達目的地,要10分鐘,然後等待12分鐘才敢取消。這時已經消耗了22分鐘,收入幾乎為零。
如果在這時,乘客還繼續拖延,司機還被其他因素煩擾,比如來回挪車、保安驅趕,司機就容易情緒失控。
以上說的都是實時單,預約單的規則更讓司機難以理解。對於預約單,平台規定的等待時間是15分鐘。對於預約單,司機們都會提前幾分鐘到。而乘客既然預約了時間,為何還要遲到呢?
最讓司機痛恨的是“專車指派預約單”。這種預約單對於司機,非常不合適。往往要花一個多小時完成一個訂單,又賺不了多少錢,所以沒人接單。這時,平台就會強行指派司機,司機無權拒絕。這種單子的無補償派車距離是8公里。在高峰時期,司機為了接這種單,要花30分鐘才能到達地點,這期間很容易遇到意料不到的擁堵,乘客一般趕時間,也很容易取消訂單。
為了保護司機利益,緩和司乘關係,平台應該縮短無償等待時間,或者調高等待費用。做到公平之後,乘客如果願意讓司機等待,那就是市場經濟的等價交換,而不是平台為了討好乘客的肆意壓榨司機。
第二,乘客可以給司機打分,而司機無法給乘客打分。
成立初期的滴滴平台上,司機可以給乘客打分。據說,司機還可以選擇不服務低分用戶。平台出於所謂的服務理念,把這些功能取消了。現在系統中,只有乘客對司機的單向評價。
顧客是金主,平台規則想要討好顧客。平台追逐利益最大化,把風險留給了最弱勢的司機。但是,簡單邏輯指導的行為,在產生短期利益的同時,會產生長期的代價。規則不該過份欺負無力還手的一方,這是文明社會和叢林社會的區別。
社會裡有素質低下的人,但絕大多數都是兼具善惡兩面的普通人。平台規則對乘客的縱容,無疑會激發人性中的惡。當作惡沒有代價,社會就開始變得不穩定。
某些乘客,明明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問題,但容不得司機提醒或製止。稍有不順意,就給司機差評。筆者遇到過這樣的乘客:給了司機差評之後,自己又後悔了。這個乘客說:“我知道自己不對,但當時在氣頭上,沒了理智。”
無數心理學、社會學實驗告訴我們,不要去試探人性的惡。如果作惡沒有成本,很多人都會去試試。
網約車平台應該建立司機和乘客的雙向評價機制。當乘客知道自己會被司機評價,其行為就會更文明。
第三,乘客投訴司機容易,司機申述卻很難成功。
網上有個讓人動容的視頻:一個網約車司機吃著水泡飯,配菜只有鹹菜。司機說拉了一個乘客,有高速費,那個人不給高速費,還投訴,搞得司機封號。司機哭泣著說自己怎麼那麼慘。
乘客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投訴網約車司機,司機輕則被降低服務分,重則被封號。乘客說謊的代價幾乎為零。而司機申訴卻很難成功。
如果不公的規則長期存在,司機的怨氣得不到疏解,有些司機會出現心理問題。
滴滴平台設立了專門的司機心理建設輔導。但有司機說,這種洗腦方式的心理建設只會增加怨氣。輔導員只會說:“服務業就是這樣!受點氣正常”,“錢不是賺到了嗎?那還生什麼氣呢?”
如果餐廳老闆制定了不公平的規則,員工可以選擇另一家餐廳。但滴滴平台在很多城市處於壟斷地位,滴滴平台製定了這些規則,司機能怎麼辦呢?
司機們知道自己處於弱勢,和滴滴沒有商量的餘地。司機說:“平台不擔心沒司機,你不干,總有人幹。”
有些司機沒有別的技能,必須靠滴滴養家,也就必須選擇忍氣吞聲。可以說,滴滴平台不公正的利用了它的壟斷地位。
2021年1月20日,重慶市江津區一份起訴書顯示,網約車司機楊某某在製止兩位乘客抽煙時,被乘客毆打。楊隨即拿出匕首刺乘客,造成一死一傷。
3月14日凌晨,福州長樂區發生一起滴滴網約車司機衝撞乘客致其死亡案件。一名網約車司機與乘客因訂單問題,發生了爭執。乘客多次用語言辱罵司機。司機情緒失控,採取了過激的行為,開車連續3次撞擊這名乘客,最終導致乘客死亡。涉案司機有19年的駕齡,此前沒有犯罪前科。應該是心理健康出現了問題。
今年的這些事件應該引發思考:如果平台的機制公平,也許這些慘劇就不會發生。
04
全職網約車司機不是僱員,沒有社保
在身體疲勞和心理壓力之下,專職網約車司機的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不容忽視。然而他們沒有五險一金,因為平台不承認僱傭關係。
大多數專職滴滴司機只購買了平台要求的“車主保障計劃”,也就是每跑一單,扣一毛錢。此保險的廣告說:“輕鬆解決司機的後顧之憂。”
然而,大多數司機的保額非常低。比如趙師傅,4年時間裡已經跑了2萬多單,保額只有13萬。在醫療費用高企的今日,13萬遠不能“輕鬆解決後顧之憂”。
平台往往通過第三方的租賃公司或勞務公司來管理司機,通過否認與司機之間的僱傭關係來降低用工成本和用工風險。而租賃公司和勞務公司也都不給司機上社保。但是,根據原勞動與社會保障部的認定標準,對於全職司機,滴滴等平台應該擔負起勞動僱傭責任。
在勞動與社會保障部出台的《關於確立勞動關係有關事項的通知》中,對於勞動關係的認定主要參考以下三個標準:
1、用人單位和勞動者符合法律、法規規定的主體資格;
2、用人單位依法制定的各項勞動規章制度適用於勞動者,勞動者受用人單位的勞動管理,從事用人單位安排的有報酬的勞動;
3、勞動者提供的勞動是用人單位業務的組成部分。
在滴滴出行平台與專職網約車司機的案例裡,目前的爭議只在第二個標準。
事實上,滴滴通過平台發佈各項勞動規章制度都適用於司機,司機不同意只能離開。同時,滴滴通過各種方式管理司機。司機要接受駕駛員管理員的領導,要參加例會、培訓、考試。由此看,第二個標準完全符合。
在美國和英國的類似判定裡,網約車平台和全職司機之間,已經被認定為勞動關係。中國的網約車平台也不應繼續借“共享經濟”外衣來逃避責任。
作者為《財經》產業研究中心研究員,編輯:馬克文|劉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