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為出來無弱雞他和芯片死磕到底
大概三年前,2018 年11 月,楚慶做了一個決定。他離開華為海思—中國自研芯片的龍頭企業,“跳槽”到了紫光展銳(以下簡稱展銳)。“後悔也來不及了”,現在的他,可以笑著說出這句話。公眾對國產芯片的關注,也是從2018 年開始的。先是中興,後是華為,再漸漸地,似乎整個國產芯片的生產鏈條,尤其是設計與製造環節,全部遭遇“卡脖子”。
人們這才發現,以芯片為典型的中國部分高精尖行業,本質是如此虛胖。
從那時候起,芯片的“國產化”,在各個意義上被拔上高度。
展銳,同是一家自研芯片的企業。從前的它,歷經過野蠻生長,是那時期的一個縮影,這讓它貌似強大。比如說,在2/3/4G的通訊技術迭代中,雖然技術落後,但是沒有掉隊。於是,它成為中國為數不多的、在通訊行業有著歷史積累的公司。另一家是華為的海思。
然而另一方面,是它的“大而不強”,過去的展銳,只是集成別人的技術,沒有自己的知識,於是,它只能蜷縮於中低端產品線,是一個被動的跟隨者,“2G時代,我們落後一線競爭對手15年。3G時代,落後別人大概8 年。到4G時代,落後了將近10年,幾乎將4G整體錯過”,楚慶說道。
這是一個科技企業轉型的故事,又或者,用楚慶的說法,是一家企業“死裡逃生”的故事。或許它可以啟發在長久形成的困境中“創新無能”的高科技企業們,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公司死完了”
楚慶身上,一股明顯的“創業家”氣質。採訪開始前,他歪靠在皮沙發上,看起來是疲憊,他自己也笑說:“一天裡沒有沒事做的時間。”但隨著問題拋出,他直起腰板,身子前傾,話是一套一套地湧出,很難被打斷了。
尤其是,在談到技術時,這位技術出身的展銳CEO,話頭源源不斷,完全看不出疲態來。
技術的證明就是產品。
2019年2月,楚慶到展銳三四個月後,展銳發布了5G通信技術平台馬卡魯,還有首款5G基帶芯片V510,但展銳的首款5G手機芯片投入商用,還要等到2020年5月。
不過,這對展銳來說,有著非凡意義,它意味著,過往落後於一線競爭對手的時間從15年、8年、10年,縮短到了6個月。
展銳首款5G基帶芯片V510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一線競爭對手”,是指華為海思的“麒麟990”,它在2019年12月商用上市。
楚慶記得,搭載展銳T7510芯片的5G手機,量產開售的時間是2020年5月15日。“T7510向業界喊了一嗓子:我們的通信技術趕上來了。在過去,我們一直處於嚴重的落後狀態,但是要赶超上來,確實可以這麼快。”
放到全球的行業背景下,展銳此舉的意義更加明顯。目前,能夠提供5G手機芯片的廠商,全球只有5家,它們是高通、華為海思、聯發科、三星和展銳。“我們進入了全球的第一梯隊”,楚慶說。
如果是2019年以前的展銳,實現這個成就,無異於癡人說夢。
“過去我都不敢提,現在,我敢說了”,這時,楚慶含笑的神情十分複雜,他說,“我給你講個小笑話吧,在剛來那會兒,了解了詳細情況之後,我自己在家休息了3 天,沒來上班”。
展銳不同於海思,海思的芯片自研自用,不會對外發售。而展銳是獨立的第三方芯片供應商,在類型上,與高通、聯發科的模式一致。當初,就是看好這個模式,楚慶決定“跳槽”過來。
“表面”之下的真實情況,卻讓他大跌眼鏡。
紫光展銳公司
展銳在那時通身弊病,最明顯的,是“混亂、極其混亂”。楚慶的描述中,展銳像是曾經的那個被巨量市場遮蔽的、名曰高科技實為勞動密集型工廠的、野蠻生長的負面典型。
他舉例子說明,“作為一家科技公司,那時的展銳竟然沒有文檔,我2018年底來的時候,整個公司做了次審計,文檔的完備率不到7%,93%都沒有,都是空的。”
在科技公司,文檔是承載知識、技術的形式,“沒文檔,技術如何存在?”更不要說架構了。
楚慶打了個比方說,就像搭一個房子,要搭一個鋼筋骨架,然後我們要在上頭堆積資料,填入玻璃、地板、紅磚牆等等。可是,名為科技公司的展銳,卻沒有最基本的架構。
這就導致了,“軟件的開發,寫到哪兒算哪兒,出了問題就打補丁完事”,楚慶坦誠地說,如此開發的產品,毫無競爭力。僅僅在2018年上半年,僅僅在一家客戶那兒,就有3 起索賠,索賠額甚至超過了交易額。
“2018 年7 月份以後沒有開過新的客戶案子了,新的Design In 數量是零,甚至供應採購都停止了,客戶拋棄了我們!有的是堆積如山的質量事故,和質量賠償,產品質量死亡了,客戶體系死亡了”,現在的楚慶笑言,實際上在他接手的時候,這家公司已經“死完了”。
紫光展銳公司
在家“怠工”了3天后,楚慶回到展銳,他回憶那時的心境,“後悔也來不及了,沒辦法,騎虎難下”。當時,外界對這位前華為副總、海思高管的轉型密切關注,芯片行業的風波也在風口浪尖。
他毫不掩飾地說:“當時不敢講這些(負面),因為講了之後,公司、包括投資人可能全都沒有信心,可能瞬間就倒了,現在可以講了,因為這些驚濤駭浪都過去了。 ”
展銳經歷了一次“摧毀式”的重建。
整個體系的變革,或許一套書才能寫盡,但有“兩件事”尤其值得記下。
技術方面,楚慶介紹說,第一件事:展銳宣布了“火鳳凰計劃”,向原來的代碼開刀。他的目標很明確,對核心的代碼,花兩年時間全部取代。
計劃從2019年4月開始籌備,“展銳集中了100多個、我們認為最好的程序員組織在一起,形成火鳳凰團隊,把核心代碼全部重構,文檔全部重寫”,楚慶解釋說,展銳的快速赶超,就是建立在“破而後立”上。據他說,計劃的效果很快顯現,在2018年上半年惹了大禍的9832e,到2019年底拿了客戶的質量冠軍。
2020年,紫光展銳發布了全球集成度最高的新一代LTE芯片平台—SC9832E,該平檯面向全球主流市場,擁有更高的集成度、更強的性能以及更低的功耗,是4G普及型智能手機的首選方案
這是奇蹟,不是“神蹟”,它是靠著科學管理體制、團隊的“死戰”才實現的。
展銳在它的研發大樓中,打通了一個樓層,全部提供給“火鳳凰團隊”。楚慶說,人是環境的產品,於是展銳給了他們一個封閉的環境。“中間是研發格子間,周圍全是作戰室,地上到處是睡墊,你在裡面集中辦公,可以不管晝夜。”
值得記下的第二件事,是楚慶強調的重中之重:建立質量基線,大規模建立質量體系,重塑了展銳的管理流程。
為此,楚慶找了親密夥伴陳雨風,履職展銳的首席運營官。早在創立海思時,兩人就很熟悉,陳雨風也是海思的第一任質量管理部負責人。後從海思出來創立了管理諮詢公司。同時,楚慶還邀請了許多前海思的人員。在當時,外界普遍猜測,楚慶將華為海思的狀態“複製”到了展銳來。
但楚慶否認,他強調海思和展銳是兩家內生邏輯完全的不同的公司。引進新團隊的背後,是引入業界先進的流程規範實踐,而這也只是管理變革的第一步。
是非先不計較,楚慶的做法,效果確實是顯著的。
推行IPD流程,建立CMM質量體系,展銳這個有著5000多名員工的公司,實現了科學的工作和項目管理。
“兩件事”代表的,是破而後立的“立”。在這之前,展銳“破”也決絕,楚慶介紹說,過去展銳的管理團隊,被全部替換,整個公司砸碎重來。
“我說一件事,你不要覺得奇怪,就是前展銳的某位高管,曾經講過一句話,說的是,展銳是一家農民公司,不要去管那些流程,那些流程都是大公司用來騙人的,是降低效率的罪魁禍首”,楚慶說,這是原話。
然而,固守老一套體系,撐著混亂、鬆散、官僚的組織,正是“名曰高科技實為勞動密集工廠”的禍源。他們沒有行業的自覺,勁風一來,猢猻四散。
技術與互聯網
或許用一組數據,更能描繪展銳的改變。楚慶出任CEO 以來,展銳集中人員攻關5G 相關的主業,該業務占到全部研發人員的60%,同時,砍掉了展銳90% 的在研項目,“立項完全無序,沒有任何控制,一個10 個人的項目經理就可以決定產品立項,到處都在亂花錢”。
人員方面,楚慶介紹說,展銳近兩年實行嚴格的“末位淘汰”,每半年淘汰7.5%。
具體而言,展銳第一年(2019 年)淘汰了600多人,第二年又淘汰600多人。同時,展銳引入新人,大規模招募應屆生,第一年招了1100 多人,沒有招滿名額。楚慶認為,原因是“那時的展銳,社會聲譽太差”。
到了2020年,情形明顯變了。楚慶介紹說,1200人的校招名額全部招滿,其中985、211等重點目標院校的佔比達到了93%。
以上的數據,楚慶在說起時毫不停頓。或許是技術人員的出身,讓他對數字特別敏感。
另一組數據,同時被他脫口而出,“過去得罪的大客戶,我們恢復了合作,整個公司的營收,在2019年實現了第一次真實的增長。去年(2020年),我們拿下了全球所有主流二線品牌,曾經,這個數字是0。目前,我們正在接觸一線品牌。”
以5G 手機芯片為例,所謂獨立的芯片供應商,如高通、聯發科和展銳,是指利用自己手中的技術,做出商品,即設計出5G 手機芯片,再通過對芯片的性能、功耗、製程和性價比的爭取,與手機廠商們談判、合作,最終搭載在手機上,推向市場。
紫光展銳的全球首款量產6nm 5G芯片
很顯然,一家公司掌握的技術,是談判中最關鍵的籌碼。技術本身,就是高新科技公司的“保命符”。那麼,問題來了——千呼萬喚的技術和創新,源自於哪兒?
曾經有一種說法,“創造力來自寬鬆和自由的環境”,這種觀點舉的是海外的科技公司,例如Google。據說,Google最早打破傳統辦公室,取消了曾經的格子間,替代以沙龍式的辦公環境等。
楚慶表示,他不認可這樣的觀點。
“寬鬆和自由”是表面上的東西,近乎一種文化上的宣傳,楚慶說:“講這句話的人,沒有接觸到別人真正的核心”。
楚慶舉例說,目前世界級的大企業,如蘋果、亞馬遜、英特爾、微軟,在核心處,是有科學而嚴密的研發流程管理的。更不必說,展銳正在學習使用的IPD流程、CMMI流程等,在本質上,是大家比較公認的、在信息產業領域行之有效的、源自實踐的一套管理體系,本身就是在國外總結而來。
另一方面,信息技術的發展,進入到高度複雜的時代。技術的出現,創新的誕生,早就不是“寬鬆和自由”中靈光一現的產物。
仍以例子說明,楚慶介紹,5G帶來的新代碼量是2000萬行,新的R16又將新增超過1000萬行代碼。又或者,以5G手機為例,“我們一台5G的智能機,上面承載的軟件量超過1億行代碼”。
1億行代碼,是什麼概念?楚慶表示,過去學校裡教軟件工程都要舉例,UNIX——這是經典的複雜軟件,它有40萬行代碼。今天來看,應該說它“只”有40萬行代碼了。
“40萬行相對1億行,相距250倍。從復雜度來講,還要給它做一個平方,複雜度就這麼高”,楚慶表示,今天的技術,今天的創新,離不開團隊“作戰”和先進的質量管理體系,這無可爭議。
關於“土壤”
在根本上,Google的“寬鬆和自由”,就不應該是一個例子。
“它真正的身份,是全球最大的服務器硬件製造商,是行業第一,像我們知道的刀片服務器、服務器機房的管理模式,基本上都是谷歌的發明,其它公司都是跟進、學習。 ”
所以,看上去的“寬鬆和自由”,只是Google表面的“皮”。只是著眼於此,那就忽略了它深層的強健“筋骨”,丟了西瓜,也撿不到芝麻。
將這個問題拆解清楚,或許可以發現,問題真正的分歧是,技術和“互聯網”,並不是一回事,創新也就不是一回事。
互聯網公司的創新,是一種模式創新。區別在於,“它並不生產新知識”,楚慶表示,真正的技術型企業,是生產知識的企業。在他看來,改革後的展銳,就是如此。一個顯著的特徵是,展銳中90%的人員,都是技術研發人員。
“所以有人問我,是不是複制了華為模式到展銳,這個問題就不成立。它們,根本不是一個類型的企業”,楚慶再次表示。
一家技術型企業,沒有故事可以講,追逐資本也無意義。“我們有的,就是這些人、這些技術,此外一無所有,展銳除了員工團隊,沒有可以依賴的任何資產;知識員工的首要任務就是創新。”
2021年3月18日,上海,紫光展銳的實驗室內,技術人員正在檢查芯片的運行情況
技術的從無到有,楚慶再清楚不過。
他經常提到,“我從一出校門,就參加了中國的移動通信產業”。那是1996 年,讀完碩士的楚慶,加入了華為的無線產品團隊。團隊很小,只有7個人。“剛進來的時候,我以為帶著我們的這些人,他們知道基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才發現,其實他們也不明白。”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在中國第一個“吃螃蟹”的團隊,他們研製發布了中國自主的最早的基站。1998年開局以後,楚慶聽到了軟件無線電這個詞,覺得很酷,被迷惑住了,隨即,1999年帶領一幫年輕人,“團隊的90%是應屆畢業的碩士生”,設計出全球第一個寬帶軟件無線電基站樣機,“一個充滿未來感的基站,軍用軟件無線電確實是他人的作品,但是民用的首個是我們搞出來的”。在技術層面上,華為基站進入世界的先進基站俱樂部。
不同於躺在功勞簿上睡覺的大佬,現在的楚慶,依然著迷於新技術、新知識的開發。他所在的芯片行業,機遇與挑戰並存,湧入的資本自然是必備的“彈藥”,但熱錢也助推了環境的無序,造成人員和技術資源的緊張,“現在挖人現像比較嚴重,很多做5G的人,被挖去做什麼藍牙,焚琴煮鶴,資本猖獗啊”,楚慶說。
可以預見的是,環境仍將一變再變。但對楚慶來說,“我過去接手的事,基本上都是憑空創造的事,我不太喜歡風平浪靜的生活”,這一點不變。
作者|南風窗高級記者向治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