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社區團購盯上的菜市場:營業額降至冰點攤位費不降反增
在互聯網巨頭的不設限“燒錢”投入下,社區團購迅速侵占了現代人的餐桌。原本從菜市場新鮮採購的蔬菜肉類,被人們放進了手機App的購物車裡:下單購買,送貨上門。代表傳統生活方式的菜市場在呼救。“3塊兩份,3塊兩份,今天賣完收工!”5點半,下班高峰期剛開始,廣州東山肉菜市場攤主羅姐就開始降價促銷了。
攤位後的丈夫打著配合,從擺放整齊的菜心堆裡抓起一把,放入台秤裡稱量,重量差不多了,便按份擺放在檯面。“這肯定虧本。”羅姐說,一份菜心差不多有7兩至1斤重,原價就得4塊。不止菜心,還有“貴價菜”油麥菜、菠菜,一律“3塊兩份”。
留給羅姐去存貨的時間不多。2020年春節前夕以來,菜市場一到下午6點半就要下閘關門。要是賣不掉,蔬菜的新鮮減半,貨物損失也就相應增加。
生意慘淡的不止羅姐,還有廣州620餘家菜市場。
上半年,受“宅經濟”影響,菜市場客流減少;下半年,社區團購補貼大戰打響,對本就艱難經營的菜市場來說猶如雪上加霜。“市場不像是以前的單一選擇了。”廣州肉菜市場協會相關工作人員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社區團購大熱前,廣州菜市場就面臨來自餐飲外賣、社區生鮮等多重競爭的挑戰。近3年來,廣州菜市場以平均每年5家左右的趨勢消失。
偏愛新鮮的老廣捨不得。菜市場曾經是他們追求新鮮極致的唯一去處。如今,在這座崇尚飲食文化的城市裡,菜市場衰落論、消失論日益突出。
營業額降至冰點
和往常一樣,68歲的廣州人黎姨拉著小推車來到東山肉菜市場買菜。自跟隨丈夫在越秀區東山口安家以來,20餘年光陰,黎姨的身份從媽媽變為奶奶,始終掌勺著一家人的三餐,菜市場也成了她每天必逛的地方。
理由很簡單。“吃的東西一定要親力親為,自己看著,特別是買魚買肉,一定要親自去挑。”黎姨就像是菜市場的“死忠粉”,即便兒子勸她去生鮮電商平台上買菜,她也不為所動,篤信“最重要的是,新鮮”。
黎姨對菜市場的執著,代表著相當一部分老廣。他們對新鮮的講究,無形中維持著菜市場的正常運轉。
堅持有堅持的理由,離開也有離開的理由。
“問10個老顧客,9個都說在網上買菜。”在番禺番山市場開檔8年有餘的李勤(化名)苦笑道,面對平台給出的優惠與折扣,顧客很難招架得住。“別說他們,我們自己都會貪點小便宜,自己都在平台裡買東西,’平台新人’第一次買東西送一包米、一瓶油,就買了。”
究竟有多少人被社區團購“挖走”,檔主們說不清,但銳減的收入不會騙人。
劉叔總是愁眉苦臉望著菜市場門口。即便是在下午5點半前做好一切準備,將紅色番茄對半切開,萵筍提前去皮露出鮮嫩的綠色,用來吸引來往顧客,他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空望。
“一天500塊都沒有!”劉叔用力打開小抽屜,拿出一疊薄薄的現金。他計算著,加上手機支付收到的三四百塊,開工14小時,營業額只有800塊左右。開檔足有15年的他說,生意越來越難做,“比起往年2000塊左右的營業額,足足少了一大半,生意還不如上半年”。
在東山肉菜市場擺攤不易。今年,菜市場租金就比去年提高了8%。劉叔的檔口位於過道拐角,不到3平方米的攤位月租7000塊,一天下來基本開銷就要230塊。“每斤菜毛利也就30%,一天也就賺200來塊,租金都補不回來!”劉叔無奈地說。
菜市場周邊的士多、洗衣店,悄悄分走了“劉叔們”的毛利。以東山肉菜市場為定位,某互聯網平台上顯示方圓1公里內有20個社區團購自提點。以番山市場為定位,則顯示方圓1公里內有79個社區團購自提點。
劉叔賣的本地番茄,1斤3.5元。在某平台的限時補貼優惠活動裡,1斤番茄只需1.39元。這麼一比,劉叔的價格毫無優勢可言。
不公平競爭被擺在檯面上。
2020年12月,關於社區團購低價傾銷擠壓就業等問題被廣泛討論,官方出台多項政策限制低價傾銷。2020年12月22日,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聯合商務部約談6家互聯網平台企業,明確要求企業遵守“九不得”新規,包括不得通過低價傾銷、哄抬價格、價格欺詐等方式濫用自主定價權。
檔主並未因此放鬆心情,客流未見提升。馬上進入寒假,人們相繼返鄉,春節前後客流量可能達到最低點。李勤已經有兩年沒有回家鄉廣西柳州,儘管明白春節就算開檔也掙不了多少錢,但他還是選擇留下來守著檔口。“一家四口,高鐵來回都要兩三千塊,哪裡有錢回去。”
“一年比一年難做”
檔主們記起過去的熱鬧,“人潮湧湧”。
東山肉菜市場位於東山口街區的中心位置,距離繁盛一時的東山百貨大樓僅200多米遠,是幾代人的共同回憶。廣州肉菜市場協會向時代周報記者提供的資料顯示,東山肉菜市場建於1954年6月,前身是規模相對較小的龜崗市場。在街坊們看來,兩個市場是一體的,只有里外的區別。
陽光正好,80歲高齡的老兵劉伯穿著厚實棉衣,坐在菜市場馬路對面的台階上看人來人往,遇到善意搭話的路人,很容易說起往事。從入伍上戰場到回鄉工作、退休,東山肉菜市場始終是劉伯心中的家鄉地標。年事已高,即便腿腳不便,但在家附近逛逛,到菜市場裡買買菜,累了在台階上歇會兒,已是劉伯以及居住在附近的老人多年的習慣。
愛逛菜市場,似乎是廣州人的獨特秉性。20世紀80年代,日本人來廣州拍攝《中國之食文化》紀錄片時,看著人流密集的菜市場,也不得發出感嘆,“好像每個人都是以美食作為人生的幸福目標”。
老廣人對新鮮食材的獨特偏好,一度讓廣州菜市場的經營權很搶手。2007年,為實現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越秀區5家老字號肉菜市場進行拍賣,擬轉讓物業經營。其中,東山肉菜市場就以2580萬元高價拍出,成為熱議話題。劉叔還記得,2008年菜市場擴建,增加10多個檔口,本來自己靠近市場大門的菜檔一下子轉移到中間。“檔口還沒建好,就已經有租客了。”
2010年,珠江新城獵德肉菜市場競標檔口,塘魚檔拍出21萬元天價,豬肉檔最高入場費18萬元,活雞檔最高拍出15萬元。
客流是攤販生意最好的保障。八九年前,街坊拉著小車“瘋狂”購物的場景,經營水果檔的林姐記得很清楚:“那會賣馬蹄,隨便擺在角落,一天都能賣出百來斤。”
菜市場,這一新鮮的代名詞在2014年受到挑戰。
2014年5月,廣州在越秀區全區、荔灣區、番禺區與天河區部分片區的菜市場試點銷售冰鮮雞,禁止活禽交易。2017年,禁止交易範圍進一步擴大。以“看得見的新鮮”為優勢的菜市場,失去了“新鮮”利器。當時,檔主擔憂,廣州街坊講究,向來不喜歡吃超市的冰鮮雞,只賣冰鮮雞的檔口還能開下去嗎?
時間證明,只賣冰鮮雞的菜市場做得下去。只是社會生活方式的快速變動,讓菜市場面對的挑戰越來越多,檔主普遍感受,“一年比一年難做”。
2016年開始,劉叔察覺到來逛菜市場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但搶市場的對手越來越多:外賣市場競爭白熱化,迅速培養了年輕人吃外賣的習慣;2017年,比菜市場更靠近街坊的社區生鮮品牌數量達到高峰,超一半品牌配備線上銷售業務。
也是在那一年,番山市場迎來3年一次的簽約期。只不過,蔬菜檔口無需繳納投標費用,因為沒人競爭。然而,租金每月還是要提升500元。
3年一過,番山市場全面取消投標費,租金每月再漲500元。“收入撐不起租金,走了一大半檔口。”讓李勤痛心的是,檔口一空,市場就徹底冷清了,“來買菜的客人只會越來越少。”他算了一下,上午9―10點,只賣出了10單。
自救
傳統的菜市場在自救。
外部環境劇烈變化,推著菜市場進行環境升級改造。昔日佈局雜亂、污水橫流的菜市場變得敞亮、整潔。
菜市場還有網絡配送服務。下午,東山肉菜市場客流量減少,檔主有了更多的閒暇時間。90後廣東茂名人華仔依然忙碌,奔波於各個檔口採購。三年前,為了分擔媽媽在菜市場擺攤的壓力,他加入了某電商買菜平台。前兩年,一周才接寥寥幾單,到了2020年,接單量直線上升,月售1000餘單。
“10個雞蛋!”“1斤紅薯!”華仔匆忙經過檔口,喊一聲就當是下單。檔主隨即按照要求稱重、裝袋、記賬,包裝好的食材放在顯眼位置,等華仔來取。一放一取,雙方不需要過多交流。
作為新的銷售渠道,檔主會開出比市面低的價格與華仔合作,譬如利潤為1塊,就讓利5毛。上架到平台的菜品價格將提高約40%,差價由華仔和平台各分一半。
“不做電商,我就不會來守攤了。”華仔坦言,市場大門因為裝修越開越小,攤位到了下午幾乎無人問津,但租金貴得離譜,根本賺不到錢。
網店作用始終有限。華仔發現,即便熬過了貼錢打口碑的階段,收入仍算不上樂觀。“店鋪每天都要上線各種秒殺活動,時不時還會遇到菜品臨時漲價,虧本風險難以把控,也就只能賺個吃飯錢”。
電商時代,菜市場早就變了。
2017年11月,廣州越秀區啟動轄區內肉菜市場再升級改造,推廣送貨到家服務。2020年,受“宅經濟”影響,被視為樣板市場的珠江新城獵德新街市與平台公司合作設立配送服務。
不變的是,十年如一日的情感在菜市場傳遞。
李勤看到熟悉的面孔就會打招呼。“這市場20多年了,有些街坊懷舊,搬走了都會回來買。即使樓下有超市,對市場有感情的也會來這裡買。”
“雖然網上買菜很便宜,但還是喜歡面對面,到信任的檔口買。“黎姨就是每天都要去一趟菜市場的街坊。
“菜市場的轉型與升級,需要找到差異化與服務性,挖掘文化底蘊。”暨南大學經濟與社會研究院教授劉詩濛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廣州菜市場有文化底蘊和歷史沉澱。但菜市場只是發揮簡單的買菜功能,隨著科技的發展,必定會被淘汰。“為什麼說一定要在線下才能得到更好的服務體驗呢,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菜市場才具有不可替代性。”
暨南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武文傑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線上銷售平台契合年輕消費者的需求。他建議,菜市場可以社區或街道為單元建立線上平台,組織團購活動等形式吸引年輕消費者參與。另一方面,進一步優化菜市場的經營環境,結合具有當地特色的文化元素,將其融入菜市場的改造過程中,打造既有文化創意、又具有商業價值的新型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