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人們對幸福的追求會存在缺陷?
傑出的美德倫理學家瑪莎·努斯鮑姆稱,現代社會將幸福視為:“一種滿足或者愉悅的感覺,將幸福視為最高至善的感受,依據定義,該觀點賦予心理狀態最高價值。”勵志書籍和積極健康的心理學,將幫助人們開啟幸福鑰匙,使人們擁有健康快樂的心情。但哲學家往往對這種幸福觀持懷疑態度,因為我們的情緒是短暫的,其原因也不確定,相反,他們問了一個相關性更強、更普遍的問題:什麼是美好生活?
一個答案是人們一輩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給自己帶來快樂,在某些方面,體驗快樂才是美好的生活。
將痛苦降低到最小化真的是幸福本質嗎?
但最大化快樂並不是唯一的選擇,每個人的生活,即使是最幸運的人,也充滿了痛苦,痛苦地失去,痛苦地失望,受傷或者疾病帶來身體上的痛苦,以及忍受無聊、孤獨或者悲傷帶來的精神上的痛苦,痛苦是人們活著必然遭受的結果。
對於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公元前341-270年)而言,美好的生活是將痛苦降到最低,持續的無痛苦給予我們心靈的平靜,或者說是心神安寧。這個概念與我們現代對幸福的理解有一些共同點,“與自己和平相處”意味著將幸福的人與不幸福的人區分開來,沒有人會想像充滿痛苦的生活也會是美好的生活,但將痛苦降低到最小化真的是幸福本質嗎?
有愛的生活被證明與幸福息息相關,但它也會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痛苦。
如果生活得很好會增加我們經歷的痛苦呢?研究表明,愛情依戀與幸福有關,但我們從經驗中知道,愛也是痛苦的原因。如果疼痛是必要的,甚至是滿足需要的呢?父母、孩子、伴侶或者朋友的痛苦死亡可以終止關愛他們,或者從你的生活中完全切除與他們的聯繫。但是沒有關愛依附的生活在許多方面是不完整的,即使它可能使我們從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事實上,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少不了痛苦,例如:熬夜寫小說、拼命地跑馬拉松、忍受巨大痛苦的分娩過程,這都是為了追求最終獲得歡樂而伴隨出現的痛苦。
伊比鳩魯的幸福觀:擁有善良德行和靈魂的安寧,將痛苦最小化。
伊比鳩魯是古希臘傑出唯物主義和無神論者,痛苦的不可避免,實際上從內心上更加平靜地面對痛苦,接受不可避免的事情,同時盡量減少它帶來的危害,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你也可以將痛苦最小化作為行動指南,如果寫小說的過程帶給你的痛苦大於完成它所帶來的快樂,那就別寫了,但是如果現在承受一點痛苦就可以防止以後遭受更大的痛苦,例如:為了避免癌症而選擇戒菸的苦惱,那麼未來遭受更多的痛苦可能是一種因果關係。
伊比鳩魯的幸福觀是成為一個優秀的“會計師”,能以最有效的方式將痛苦最小化。但在現實生活中,會計師對幸福的觀點認知是片面簡單的,無法映射現實生活中幸福與痛苦的真實關係。弗里德里希·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一書中指出,我們並非僅僅將忍受痛苦作為獲得更大快樂的手段,因為人類並不否認痛苦自身,他們渴望體驗痛苦,甚至尋找它,只要能夠展示痛苦的真實意義,呈現人們受苦的目的是什麼!依據尼采的觀點,痛苦不是通過快樂來減輕的,而是通過認知痛苦的意義而減輕的,他懷疑人們能否找到痛苦的真實意義,讓人們體驗的痛苦更有意義,但他認為伊比鳩魯對美好生活的觀點是存在缺陷的。
有意義的痛苦生活可能比一個毫無意義的快樂生活更有價值。要想弄清楚什麼是幸福,我們現在需要明白什麼是有意義的生活。
但如果我們將這個棘手問題放在一邊,我們仍然可以看到現代觀點認為,幸福是至善至美的,或者其價值高於所有其他商品價值,實際上這是錯誤的。
美國哲學家羅伯特·諾齊克提出一個思維實驗來驗證這一點,諾齊克讓我們想像一個“可以給人們任何想要的體驗的機器”,機器會讓你體驗到滿足每一個願望的幸福。你可以成為一位偉大的詩人,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家,乘坐自己設計的宇宙飛船遨游太空,或者成為當地餐館受人推崇的廚師,但在現實中,你會在生命維持艙中失去意識,因為該機器讓你相信模擬是真實的,你的選擇是不可更改的。
你要獲得這樣的機器嗎?諾齊克稱,大多數人不會選擇能夠滿足願望的機器,因為我們想做特定的事,並成為特定的人群,而不僅僅是獲得愉悅的體驗,這種假設情形可能看起來很輕率,但是如果我們願意為了真實的幸福意義,而犧牲無限的快樂,那麼幸福就不是至高的善與美。但如果諾齊克是正確的,那麼81%選擇快樂而不是偉大成就的美國受調者就是錯誤的,研究表明,大多數人不會選擇體驗這種機器。
諾齊克的體驗機器旨在反駁功利主義的基本主張,1826年,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穆勒寫下一段典型語錄:“幸福是值得渴求的,也是唯一作為目的值得渴求的東西。”他在自傳中描述稱,我們現在處於抑鬱性興趣缺失,我們處於一種神經遲鈍的狀態,每個人偶爾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例如:對於享樂或者刺激興奮的事物感到麻木,當你遇到令你情緒愉悅的事情時,卻感到平淡和冷漠。
穆勒無法從生活中獲取快樂,這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是件壞事,但對穆勒而言,它指向了更令人擔憂的事情。他從一出生起就被教導,生命的最終目標是最大化人類的快樂,最小化人類的痛苦。穆勒的父親是古典功利主義哲學家傑里米·邊沁的追隨者,並遵循著邊沁的觀點教育培養穆勒。
邊沁比伊比鳩魯對幸福的理解更深遠,他將幸福作為個人生活的終極訴求和道德和終極訴求,對邊沁而言,所有的道德、政治和個人問題都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原則來解決——“為大多數人帶來最大的幸福”,但是如果這是生活的唯一原則,那麼穆勒又如何為自己的生活辯解,他的生活缺少幸福嗎?
與快樂不同,幸福是通過生活習慣和行為活動來實現的,而不僅僅通過精神狀態表達出來。
幸福是通過生活習慣和行為活動來實現的,而不僅僅通過精神狀態表達出來。
通過自己表現出來的情緒沮喪,穆勒意識到自己深受邊沁功利主義觀點的影響,功利主義觀點是將快樂提升到至上的善,是一種“貪婪的哲學理論”,事實證明,不滿、不快樂和痛苦是人類處境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因此依據穆勒的說法——“做一個不滿意的人,勝過做一隻滿意的豬。”他仍然堅信幸福是至關重要的,但他也逐漸發現以幸福為目標的生活,很少會幸福。
相反,穆勒認為,人們應該以其他事物為追求目標,而幸福可能是某些追求目標的副產物,這也表明,美好的生活也可能是不開心快樂的生活,他所認識到的正是亞里士多德兩千多年前提出的觀點——相對於過上美好的生活,或者達到所謂的“終極幸福”,轉瞬即逝的快樂是次要的。
希臘語“Eudaimonia”很難轉換為人類當代詞語概念,一些學者(例如哲學家朱莉婭·安納斯)直接將其翻譯為“幸福”,而另一些學家更傾向解釋為“人類興旺發展”,無論最終翻譯成什麼意思,它都與我們現代對幸福的理解形成了鮮明對比。
亞里士多德關於人類興旺發展的觀點是複雜難懂的,因為它包含了個人滿足、道德品行、優秀、機遇和政治參與度等,與伊比鳩魯對痛苦的“會計觀”或者邊沁對快樂的“貪婪哲學理論”不同,亞里士多德對人類興旺發展的觀點就像他描述人類一樣亂七八糟。
就像現代人類的幸福觀一樣,希臘語“Eudaimonia”的意思是生活的最終目標,但與幸福不同的是,“Eudaimonia”是通過習慣和行動實現的,而不是通過精神狀態,而幸福不是你經歷或者獲得的東西,而是你正在做的事情。
亞里士多德在他編著的《尼各馬可倫理學》中寫道:“正如不是一隻燕子或者一個晴天形成了美麗的春天,人們的幸福也不是一天或者短時間內實現的。 ”換句話說,人類興旺發展是聚集畢生的努力,這是人們必須每天通過行動來培養和努力的結果,與功利主義者一樣,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和美德是密不可分的。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美德是一種在兩個極端之間達到中庸地位的一種特徵,例如:在懦弱和蠻勇這兩個極端表現之間有勇敢,在守財奴和揮金如土兩個極端之間有慷慨大方。在兩種極端行為之間保持平衡是一種美德,但當功利主義者將道德歸結為幸福時,亞里士多德認為美德是人們獲得幸福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我不能以無德方式肆意妄為地生活,但有德也不是通往生活最終目標的捷徑,事實上,道德行為自身就是幸福的一部分。
亞里士多德認為,什麼因素使一個人快樂,讓某人成為好人,這兩個問題是無法分離的。哲學家朱莉婭·安納斯稱,高尚道德和美好生活之間的關係是古代哲學的決定性問題,這仍然是我們今天需要探索的問題。
幸福與其說是一種情緒狀態,不如說是我們與他人建立的良好關係。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類之所以成為高等智慧生物,並成為地球上的主宰物種,是因為我們運用了人類特有的思考和推理能力,但思考和推理既是社會活動,也是個人活動,人不是孤立的個體,隱士無法完全體現人類的優良美德,如果社會興旺發展需要具備多種因素,那麼幸福也需要他人幫助才能實現。幸福與其說是一種情緒狀態,不如說是我們與他人建立的良好關係。
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完全保證社會興旺發展,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的幸福與命運息息相關,任何個人都無法控制一些事件的發生,例如:戰爭、暗戀、貧窮和全球流行病等,這些事件往往會使隨之而來的幸福成為不可能。
這種道德運氣的觀點並不會破壞人們對幸福的追求,即使這種追求會讓人們感到沮喪,幸福不是一種可以永久獲得的精神狀態,而是一種我們在不完美環境中磨練出現的實踐。
認識到這一點並不能保證人們擁有美好的生活,但它將驅散永恆滿足的虛幻希望,由於誤解了幸福,現代觀念增加了失望的可能性,任何有價值的生活都不應該以享樂主義或功利主義幸福觀所設定的標準作為參照,因此一些現代享樂主義和功利主義者註定會因生活的缺陷而幸福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