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消費貸裡的年輕人:生活中越失落,消費上越失控?
在這個“觸手可貸”的時代,借貸方設計陷阱、暴力催收,貸款人以貸養貸、惡意逃債,亂象叢生,個中風險不只存在於金融機構,更逡巡於每個家庭周圍2020年的最後一個月,26歲的小穎最終搞清楚了自己的所有債務:22萬元。
“我是一名外企職員,月收入稅後8000多元,在外人看來,生活過得還是很不錯的。可是,沒人知道我負債22萬。”通過微信好友後,小穎給記者發來這段自我介紹。她匯總了將近20個平台的貸款信息,大吃一驚:“我以為只欠了十來萬。”
這是一筆糊塗賬。小穎始終算不明白,自己沒有明顯的大額消費,為何會欠下這麼多錢?2020年12月以來她停止了還貸,各處貸款陸續逾期,隨之而來的是每天不少於20個電話的轟炸。對她的一個小時採訪,接連4次被討債電話打斷。“再不還錢,我就只能去找你家人了”,一家名為“玖富萬卡”的貸款平台衝小穎說。
小穎的遭遇,是年輕人借貸消費的一個縮影。如果說70後、80後的壓力來自房貸和車貸,90後乃至00後年輕人背負的則是消費貸。“消費對中國經濟增長的作用越來越凸顯。目前90後、00後約佔總人口的24%,他們將主導未來5~10年中國乃至全球的消費格局”。尼爾森於2019年發布的《中國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提到,在18~29歲的年輕人中,信貸產品的滲透率為86.6%,其中佔比最高的是消費類信貸。另據央行發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6月30日,全國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飆升至854億元,是10年前的10倍多;這些逾期借款人中,90後佔比幾近一半。
過去幾年,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在快速變化,無論校園貸、租金貸、培訓貸、美容貸,抑或網上購物、遊戲充值、直播打賞,幾乎所有生活場景都衍生出相應的借貸消費模式。“借助於新金融科技,消費信貸發展非常快,有一些是過分誘導年輕一代提前消費、借貸消費。這不僅是一種經濟現象、金融現象,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現象、人口現象,可能會帶來重要的影響”。在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周小川看來,年輕人靠借債過度消費、奢侈消費的現狀令人擔憂。
在這個“觸手可貸”的時代,借貸方設計陷阱、暴力催收,貸款人以貸養貸、惡意逃債,亂象叢生。個中風險不只存在於金融機構,更逡巡於每個家庭周圍。
“精緻窮”的一代
“90年代互聯網在中國興起,成為多數年輕人自幼共同成長的工具與娛樂生活方式。因此,年輕人對於各種形式的觸網行為接受度極高,同時具備了前衛、新潮、追求新鮮感的消費意識”。《中國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提到,年輕人中信貸產品的滲透率為86.6%,其中實質負債人群在整體年輕人中的佔比達44.5%。
2017年畢業前夕,小穎首次接觸到信用貸。那時候校園貸風行,不少網貸公司僱學生在校發宣傳單。“有次分期樂做活動,註冊送水果,我沖水果去的,結果他們當場就給了我1萬元額度”。這個額度很快派上用場。她聽說很多白領會去健身,於是畢業後第一件事,便是辦一張健身卡。當時她月薪不過2000元出頭,但想辦的健身卡要5000多元,於是想到了分期樂。“借了5000,分36期,總共要還六七千元”。
在電商普及、支付方式革新以及網貸寬鬆的大環境下,小穎的購物慾望迅速膨脹。她第一個月的工資還完貸後,剩下的被用來買化妝品和包包,而分期樂剩餘額度也很快被兌換成一個個購物訂單。畢業後的第一個春節,小穎的收支平衡被打破。“覺得自己是社會人了,在家張羅請客吃飯,大手大腳,其實手裡沒多少錢”。畢業第二年,小穎的負債累積到14萬元,已經沒錢買票回家過年。“機票600多元我都嫌貴,火車要坐一天一夜,400多元,還是刷的信用卡”。
“生活中越失落,消費上越失控。越陷越深,就像一場末日前的狂歡”。比小穎小一歲的李歧遠是一名北漂,電話中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如此總結自己過去幾年的消費狀態——“是一個無產者,卻養成了中產階級的消費習慣。”
過去幾年,李歧遠獨自一人逛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場。“國貿、三里屯、SKP、合生匯……我經常在別人上班時間出去逛,去了總是被店員們簇擁著。一旦用顧客的心態去看,會覺得這個世界對你很好。”李歧遠的消費從模仿起步,他根據自己關注的網紅發布的照片動態,去分析他們的衣食住行,進而“用同樣的消費滿足自己”。“潮鞋一雙六七百元以上,T卹單件四五百元,買一千塊以下的衣服不會心疼。”李歧遠說。他還酷愛美食探店,“比如我聽說SKP的’遊園驚夢’是北京最好的淮揚菜館,就專程去那消費。金陵燒鴨、素燒鵝、一碟紅燒肉、一碗水果湯圓,我一人花了200多元。”
最大頭的消費是在一家美容院。2019年元旦剛過不久,李歧遠逛商場時收到一張按摩體驗券。在工作人員的話術影響下,當天他便花1280元購買了一張體驗卡。此後半年,他在這家店沉迷於按摩、面護等項目不能自拔,狂擲2萬元。
美好生活背後卻是虧空。2013年李歧遠從北京某高校輟學,此後輾轉南昌、成都、重慶、北京多地,幹過炸雞店店員、順豐日結工、醫院試藥者、垃圾處理廠保安、賓館服務員,上一份工作是民宿管家。如今已失業快一年的他,負債近10萬元,在支付寶花唄和借唄、京東白條和金條、美團生活費、微博借錢、百度有錢花,以及浦發、招商、興業、光大等多家銀行均有欠款。
“為什麼人們不顧自己的償還能力,也要從信貸公司借貸,或是用信用卡購物呢?這絕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虛榮心在作怪,而是出於一種人們在苦悶中試圖證明自己的心理,證明自己能夠融入這個社會,證明自己沒有落後,證明自己不低人一等”。日本作家齋藤茂男的《飽食窮民》一書,將那些在泡沫經濟時代不再為溫飽發愁,然而依然陷入窮忙和債務纏身狀態的日本人,形容為“飽食窮民”。
“日常生活平平無奇,有時間就想去消費。借貸的錢又來得太容易,花錢就變得肆無忌憚。”李歧遠很難算清楚,自己一個月究竟花了多少錢。相比之下,他說父母“完全不會花錢”:“他們一天賺100多元,早上三點多去批發市場進貨,晚上五六點回家,幾十年日復一日。小時候我常跟著他們,但內心其實非常厭惡這種生活。”
區別於長輩的精打細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推崇“精緻窮”的消費理念。“一種是有多少錢買多少東西,一種是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這是根本的代際差異。”網友柳相認為。他對豆瓣小組“負債者聯盟”2020年11月的1105篇發帖做了統計分析,發現“超前消費”“網貸”是其中最高頻的詞彙。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金融法研究所所長黃震則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新的消費群體主要在年輕人,而年輕一代多是獨生子女,缺乏獨立自主的品格,養成了對家庭的較大依賴,當缺乏資金時,很容易轉向短時內即可獲得的消費貸。
偶爾李歧遠也會感到厭倦。《奇葩說》選手詹青雲的一段話曾令他困擾:“我們表面上過著自己喜歡的光鮮亮麗的生活,靠透支未來借貸消費分期付款的方式,維繫著表面上的精緻。可是我們每一天早上醒來,頭腦中帶著一串串的數字焦慮地醒來,我們真的有感覺到開心嗎?”
套路貸盯上年輕人
對於年輕人而言,無論在校求學、培訓還是畢業後求職、租房,不同消費場景交織成一張大網。不少商家或平台主動設置借貸消費陷阱,稍有不慎就容易踩坑。
大二學生小美喜歡動漫,2019年11月,她在B站看到一則原畫課程廣告,許諾學成後給學員提供平台接單賺錢。小美為之吸引,貸款萬元報名,不久之後陷入維權困局。
課程提供者為湖南潭州教育。各大社交平台很容易看到他們的廣告——“一個小白的風光攝影修行,學配音、用你的聲音做副業,或者零基礎教學繪畫、播音、配音”。“這幾年二次元文化興起,他們抓住的就是那些喜歡動畫、對配音好奇的年輕人。”一位潭州教育維權群的管理員向《中國新聞周刊》總結了她所了解的課程套路:前期虛假宣傳,承諾高薪兼職;當學生因資金不足而猶豫不決時,以優惠名額有限為由,誘導學員貸款繳費。課程價格大多過萬元,而貸款利率普遍在10%以上;一旦課程受到質疑,機構將設置重重障礙,阻止學員退款。
“原價9000多元,現在報名減2000元,名額有限,只限前五。”聽完公開課的第二天,小美在潭州教育工作人員引導下開通了京東白條。“收入填7000元~8000元,學歷在學信網上註冊一個賬號,然後截圖上傳就行。”工作人員告訴她,“填資料時多包裝下自己,可以申請到更高的額度。”
2020年大學剛畢業的李旦,則掉入了蛋殼公寓的“租金貸陷阱”。蛋殼採用長租公寓“高收低租”的模式——高價從房東處收房,再低價出租給租客,出租時利用租金貸獲取現金流。與租客簽合同的時候,蛋殼會向租客提供較為便宜的年付價格;倘若租客囊中羞澀,則可以選擇與蛋殼合作的金融機構,申請每月分期付款。
李旦在北京市海淀區北沙灘租了一間26平方米的主臥。“租房時本來說好了押一付一,最後簽合同才得知要貸款。我不了解租金貸,只是聽說容易出問題,所以不大願意接受。”蛋殼公寓管家向他解釋,租金貸是公司對畢業生首推的方式,價格更加優惠,並提供了他人的借貸合同供參考。當時李旦已從借住的同學那搬離,倉促之下同意了租金貸方案——將2萬多元租金分成12期,按月給微眾銀行還款。
後面的故事眾所周知,2020年11月蛋殼公寓暴雷了,全國各地租客都面臨被房東掃地出門的困境,李旦也不例外。11月21日,李旦的房東貼條要求他限期搬離,11月29日,李旦去蛋殼總部維權未果,第二天上班時臥室門鎖被房東換掉。各地租客的維權,在一起意外事件後,出現了轉折點。12月3日,廣州一名租客墜樓身亡,次日微眾銀行發布新方案稱,蛋殼租金貸客戶退租後不繼續還貸,可結清貸款。12月12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李旦已申請剩餘貸款免息延期,不過他和房東的對抗仍在繼續。
維權難是掉入借貸消費陷阱者面臨的共同困境。有律師提到,無論租金貸還是培訓貸,流程上通常沒有問題,難以通過法律維權。2020年9月,剛上大學的小媛瞞著家里辦理了潭州教育的課程貸款。簽約幾個小時後,她在黑貓投訴平台檢索,意外發現針對潭州教育的投訴逾5000條,於是當天便提出解約退款申請。此後,她和潭州教育談判三個月未果,無奈之下發微博求助。12月2日,央視財經採訪了她並曝光了潭州教育前述問題,潭州教育這才同意全額退款。
潭州教育的問題並非個案。“高額的培訓費用下,為了讓消費者掏腰包,培訓機構往往誘導學員用分期交費來降低報名門檻,並混淆概念,掩蓋貸款實質”。中國消費者協會發布的《2020年第三季度全國消協組織受理投訴情況分析》提到,近期韋博英語、巨石達陣、優勝教育等校外教育培訓機構陸續出現因經營不善而停業關門情況,涉及消費者眾多,類似情況有愈演愈烈之勢。
如果說潭州教育、蛋殼公寓等是基於真實消費場景的過度誘導,而有些虛構消費場景、以騙貸為意圖的借貸,則滑入套路貸的違法境地。
“招聘總經理助理,月薪八萬。想得到這份工作,得先去做整容。來到指定的醫美診所,求職者需要申請幾萬不等的貸款。手術後,求職者發現不僅入職變成一句空談,整容貸款也需要自己承擔”。據中新社報導,2020年8月,北京警方抓捕了十餘個“招工美容貸”詐騙團伙,並對9個涉案醫療美容機構進行查抄。作案過程中,招工團伙和美容醫院相互配合,在招工、整容、貸款等環節層層設套,形成完整的犯罪鏈條。醫美診所標價近10萬元的綜合整形手術,實際成本僅4000餘元。
招工美容貸通過延長犯罪鏈條轉嫁風險,但並非新手段,而是傳統美容貸的變種。美容貸市場開啟於2014年,與整容行業相伴相生。據中國整形美容協會統計,2014年剛起步的中國整容手術業市場規模大約4000億元,到2019年擴大至達8000億元,成為世界第三大整容市場。高昂的整形費用下,美容貸於是應運而生。高峰時期,全國提供美容貸的平台多達上千家。
“所謂美容貸,借款平台是直接把錢打到醫院而非我的賬戶上的。醫院收手術費,中介拿提成,放貸平台賺利息。”剛上大學的李夢溪因為割雙眼皮和做隆鼻手術,負債6.4萬元。和其他消費場景類似,她在美容院也遇到了誘導貸款環節。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為了成功貸到款,工作人員讓她隱瞞學生身份,填寫了虛假的工作和收入信息。手術費4.6萬元,李夢溪分24期貸款,本息一共6.4萬元,年利率18%左右。
據《中國青年報》報導,不少美容貸通過去頭息、故意逾期等方式,設下連環套,一些女孩由此落入債務陷阱,甚至淪為套路貸團伙長期賺錢的工具;利益驅動下,套路貸團伙採取非法催收手段,並不擔心逾期和壞賬。
各地因為套路貸釀成的慘案屢見不鮮。2020年12月公安部披露的全國首例純線上套路貸涉黑案中,以王某燾為首的犯罪組織通過“借新還舊”“以貸還貸”惡意壘高債務,在不到10個月的時間裡,以近2億元的投入獲利28億餘元,尚有未收回的非法債務約98億餘元。為了提升回款率,該團伙先後與24家催收公司簽訂合同,將部分逾期債務外包,採用電話侮辱、威脅,發送PS裸照等手段進行催收。47.5萬名受害者中,四川成都吳某因無力償還,與丈夫二人燒炭自殺;青海西寧江某蕊因不堪輪番催收的精神折磨,懸樑自盡。
深淵凝視
不久前,京東金融因為一則藉貸廣告視頻被罵上熱搜。廣告中,一位農民工打扮人士因為母親暈機要求換座,空姐向其推薦升艙服務。後排的男士替他解圍,方法是幫他申請15萬元的京東金條借款額度。
這類廣告並非京東金融首創。“微博借錢”廣告中,一對中年男女去酒店開房,男人付款時發現餘額不足,靈機一動開通了微博備用金。“360借條”廣告中,一位衣衫襤褸、身材矮小的男子提著五花肉稱,會讓空姐過上好日子;空姐表示懷疑,讓男子當場開通360借條,見其獲批15萬元額度後欣然應允。“趁年輕,想花就花,大不了分期還嘛。”在螞蟻花唄的系列廣告中,情侶借錢買家具,“社畜”借錢請吃飯,學生借錢環球旅行……
中央財經大學教授黃震認為,此類廣告呈現的價值觀扭曲,容易造成較大的社會危害。“我們總在提倡普惠金融,但是普惠到一定程度後,變成了誘導過度消費,也是一個問題”。黃震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資金供給方嘗試提供更多的金融服務,適應了普惠金融發展的趨勢,服務了更多的人群,是一個積極的進步;然而資金供給並非簡單的商業行為,還需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這一方面相關平台考慮不足。
消費貸,通常指剔除房貸、車貸的銀行消費貸,再加上消費金融公司以及各類互聯網金融公司提供的現金貸和消費分期業務。公開資料顯示,中國消費信貸市場自2012年逐步啟動,2015年起呈現爆發式增長。中國人民銀行數據顯示,我國個人整體信貸消費餘額從2015年的18.95萬億升至2019年的43.97萬億,年復合增速達23.42%。
過去幾年,從商業銀行、持牌消費金融公司到互聯網消費金融平台,消費貸和現金貸業務遍地開花。年輕人無論資質如何,均可輕鬆借到高額貸款。“一旦你開始關注網貸,會發現隨便打開一個App,都在催你借錢。”21歲的樂蘇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上大一時她的一個室友因還不上網貸被“爆通訊錄”,迫於壓力退學。“當時就覺得,網貸好可怕,跟自己說千萬不要這樣子。”然而如今即將畢業的樂蘇因為超前消費和追星,已負債近2萬元。
根據柳相對豆瓣小組“負債者聯盟”11月發帖的統計,有362人提及負債原因和金額,總負債1.3454億元。其中佔比最大的,是因超前消費和遊戲氪金而負債者,一共158人,總負債2718萬元,平均每人負債近17萬元。“各平台大水漫灌式地把錢借出去,最後再暴力催收回來。對於沒有做好信用消費準備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災難。”柳相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許多年輕人圖一時之快,殊不知借錢只是開始而非完成,會有無窮後患”。據黃震了解,目前網貸平台在經營推廣上普遍存在一些潛規則:一是捆綁銷售或場景嵌入式銷售,讓消費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借貸;二是掠奪性貸款,在低利息宣傳下,利用信用評估費、服務費、手續費等名目虛增費用,並收取較高的違約罰息和滯納金。“在強監管背景下,持牌金融機構有所收斂,然而沒有牌照的小貸公司仍然有合規管理上的問題。”黃震指出。
一名“你我貸”平台前僱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小額貸款公司的資金成本和經營成本比商業銀行更高,而選擇向小貸公司借貸的人往往資質也不夠好;在此背景下,小貸公司往往需要通過高利率來覆蓋高成本和高風險。
“這是一個凝視著你的深淵”,“負債者聯盟”的一個組員撰文稱。按照規則,只要用戶按時還款,系統會鼓勵其借更多的錢。如果無法一次性還款,系統還會貼心地提供分期還款服務。這種分期還款會進一步麻痺借款者的判斷,誤以為還款輕鬆。然而手續費、分期服務費以及變相利滾利的層層加碼,很容易將缺乏自製力的借貸者拖向深淵。
以貸養貸和負債互為因果,是一個無法走出的迷宮。“以前信用卡有免息期,以貸養貸或許還能轉得過來。現在各種消費貸沒有免息期,窟窿會越來越大,肯定轉不下去,甚至走向崩潰。”黃震說。
湯隆今年28歲,因為過度消費,最高時欠貸逾8萬元,曾持續多年深陷網貸泥潭。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了以貸養貸的操作邏輯:“一個平台還款後會恢復一定額度,比如還了1000元,扣除利息,再返你800元額度,你再用這800額度去還其他平台。如此進行下去,總額度不斷下降,需要你不斷開拓新的平台。”
“規則很複雜,借貸很方便,讓你覺得很無害。”湯隆說,“倒貸款”的過程中他形成一種錯覺:“好不容易拿到錢以後,會以為是自己辛苦所得,不用還了一樣。有了錢,為什麼還要去上班?”
剛畢業那年,小穎在分期樂的1萬元額度很快用完。為免逾期,她陸續辦理了幾張銀行卡,額度累加到3萬元,並開始以貸養貸。小穎接觸的借貸平台一度累積到二十餘個,其中不少如今已倒閉。“到後期慌不擇路,就不會去計較利息高低了,哪個平台放款就貸哪個。”最危急的時候,她發現連300多元也還不上了,著急之下以1000元的價格轉賣了手機,並冒險借了“714高炮”。
“高炮”是負債者的行話,意指期限為7天或14天、包含高額“砍頭息”和逾期費用的網貸。“比如借2000,實際到手1500,七天后需還2500。逾期一個月,逾期費用有可能高達5000。”同樣碰過“高炮”的湯隆說。到這一步,負債者已接近山窮水盡,無款可貸。
2019年2月,西安一名21歲的女演員從17樓跳下。她的父親收拾遺物時看到賬單,才知道女兒獨自還了三年網貸,死前仍欠十幾萬元貸款。2019年8月,南京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同樣選擇跳樓自盡。此前的一年時間裡,他在10家持牌金融機構貸款36次,累計獲得貸款7.2萬餘元。在其去世後的數天時間裡,家人仍不斷收到催收電話。“我們希望他是最後一個因為校園貸死亡的孩子。”他的爺爺向媒體哭訴。2020年10月,一對大學生情侶在南京實習期間燒炭自殺,警方調查發現,二人均出自甘肅白銀貧困家庭,生前牽涉網貸糾紛……檢索發現,年輕人因為過度舉債而輕生的悲劇,近年來不斷在各地上演。
高利貸、套路貸、校園貸、“高炮”、砍頭息、暴力催收……過去幾年暴露出的種種亂象,讓網貸的行業形象和口碑一落千丈。受訪的你我貸前僱員並未否認前述亂象,不過他認為這些問題不能完全歸咎於貸款公司:“供需兩端不是完全割裂的。在需求端,就有一批專門’擼口子’的人。他們多是信用黑戶,一個人可能會藉幾十上百家,專門研究如何能夠不還平台貸款,這直接導致了暴力催收和平台壞賬率的高升。”
上岸有多難
“對我來說,花錢是孤獨的,還錢也是孤獨的,有一種深深的空虛感。”李歧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次面臨逾期危機,他四處籌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然後一旦危機暫時解除,他又會恢復平日的消費習慣。如今面臨貸款全面逾期,遭遇“社會性死亡”的他反倒釋然,坦言自己暫時放棄了還款。
同樣放棄還貸的許守成,經歷和李歧遠極為相似。2015年大學畢業至今,他斷續幹過8份工作,月薪3000元左右,累計失業時間長達三年。“我沒網賭,沒做過投資,純個人超前消費。”加微信後,許守成不等提問便開始自言自語:“住的自如房子,月租1500元。每天點外賣,從不看價格,什麼吃著爽吃哪個,每餐三四十,一天兩餐,經常吃夜宵。算下來,一個月吃住5000元左右,三年下來就是18萬元。”經年累月,如今許守成負債金額高達41萬元。
許守成說自己目前處於“溺水”狀態——經歷以貸養貸的亂局後,開始憑著本能行事。負債者們習慣將還清貸款形容為“上岸”。對許守成等溺水者而言,利息持續滾動,上岸遙遙無期。有媒體報導稱,90後從“網貸”的泥潭成功上岸,主要有兩種路徑:或者在自己穩定工作基礎上做財務規劃,把所有網貸一次還清;或者靠父母“扶一把” ,之後強制與網貸一刀兩斷。
2018年,因為一筆逾期貸款,催收人員把電話打給了小穎媽媽。“我媽也沒有錢,給了我兩萬多,以為我周轉開了。”小穎並未坦白真實負債金額。為了還債,隔年7月,她辭職從老家大連來到上海。在上海,小穎白天上班,晚上接單熬夜代寫論文,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收入所得幾乎都用來還貸。2019年末,小穎接近收支平衡,未料家庭突生變故。“我媽因為幫我還錢,收支亂了,也去貸了款。我把不多的積蓄一股腦兒給她,還是不夠,於是重新借貸。”母女二人於是陷入循環借貸的怪圈。
小穎提到,在豆瓣小組“負債者聯盟”,有不少充當“債務擺渡人”的詐騙者。“只要有人伸出手,負債者很容易病急亂投醫,從一個深淵墜入另一個深淵。”小穎說。“負債者聯盟”置頂了一則舉報帖,裡面總結了幾種常見的詐騙負債者的套路:曬收入“釣魚”,私信借錢,提供協商還貸、幫養徵信、通訊錄防爆等有償服務。一名知乎網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小額負債後慌不擇路,誤入刷單賺錢騙局,從網貸平台借出20萬元“補單”,最終血本無歸,如今同時干著三份工作還債。
目睹了組內前述種種亂象,柳相強調上岸沒有捷徑可走,上岸其實不難,關鍵在於戒斷“花錢的癮”,抵擋住來自網貸平台的種種誘惑。
難以克制的遊戲癮,將海瑩的男友一次次拽回債務泥潭。“我們剛在一起的一年多,他往’夢幻西遊’裡充值了二十萬元左右,一直是用信用卡和網貸。後來他爸媽幫他還了十萬元左右,半年以後,有一次偶然登上他的支付寶,發現他仍在持續不斷往裡充錢,陸續又充了二三十萬元。”海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男友其實生活很節省,唯獨痴迷於在遊戲世界稱霸一方的快感。後來在她要求下,男友以兩萬多元的價格將游戲賬號轉賣。
為了打破負債怪圈,2020年10月,小穎母親來到上海,和女兒分享了自己的還貸經驗——停止以貸養貸,轉而採取“攢夠一家還一家”的方式。“現在她還在還款,但她的精神狀態很好”。在母親鼓勵下,小穎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債務,並從12月起暫停所有網貸還款,全力以赴還信用卡。“我現在月薪8000多元,每個月拿出6000多元還債,留2000元來生活。這樣算下來,還清所有債務差不多要3年。”為了斷癮,她解綁了所有網購平台的銀行卡,要求自己從此只花現金。
對於每個月生活費只有1500元的大學生李夢溪來說,6.4萬元的美容貸是一筆巨款,分成24期後,每月還款金額為2600多元。她需要做家教兼職,週末還有不定時的課程,疲於奔命。李夢溪小心翼翼地克制著自己的消費慾望,化妝品只用眉筆、口紅、隔離霜和定妝粉,洗面奶換成3元多一瓶的美膚寶,買衣服只上拼多多,“今年冬天就買了兩條褲子,十幾塊錢一條”。
她將自己的負債經歷寫在網上,有網友被她打動,私信表示願意幫忙還款,然而她謝絕了。半年過去,李夢溪已還14837元,還差5萬多元,她打算趁寒假出去打工。“我還是想走那條看起來最辛苦、其實是最踏實的路,一點點攢錢。”
(應採訪對像要求,文中負債者均為化名)
本刊記者/黃孝光發於2021.1.11總第980期《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