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訪直播間低價黑幕:特質次品專供直播間價值上千翡翠進價僅30元
“家人們,福利來了!”“寶寶們,最後一天,最實惠的價格!”直播帶貨的風口下,守在屏幕前搶購“特價商品”已經成為很多人的習慣。數據顯示,2020年前11個月,電商直播已超過2000萬場。而狂歡的背後,頭部主播屢屢“翻車”,虛假宣傳、問題產品的投訴不斷。
近日,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部分直播帶貨套路滿滿,演戲砍價、哄抬價值。還有主播低價售賣三無日化產品,一些衛生用品生產商,甚至專門生產劣質濕巾,專供直播帶貨。
一名業內人士透露,“便宜貨”已經成了直播間引流手段,而消費者買回家的廉價商品可能過不了“質量關”。
直播間裡的“表演”
2020年12月24日,新京報記者以供貨商的名義,參加了一場直播帶貨。這位名為“秋風在行動”(下稱秋風)的主播,在5個多小時直播裡,推銷了幾十種貨物,衣服、玉石、日化用品等應有盡有。
秋風的直播間裡,擺著待銷售的樣品。新京報記者韓福濤攝
當晚數據顯示,這場直播3萬多人觀看,賣出上千件商品。
主播秋風是黑龍江人,粉絲量近150萬。在短視頻中,他是經常幫助陌生人的“正能量使者”;直播帶貨中,他是“為粉絲謀福利的虧本主播”。
直播時,秋風會穿上筆挺的米色西裝和高領毛衣,頭髮用髮蠟固定,對著屏幕親切地喊著“家人們”,“家人們今天想要什麼,秋風給你們先送一撥。”
新京報記者在現場注意到,除了秋風,房間內還有5名工作人員。挨著秋風的兩位,一個負責在直播間上架商品,一個給主播遞上展示商品。還有一位則窩在房間角落,盯著直播頁面,在適當的時候配合秋風“演戲”。
幾乎每件商品,秋風都宣稱是為了給粉絲送福利“虧本銷售”。在直播中,配合演戲的工作人員,會適時出來勸阻,“不能虧本賣貨!”有時甚至製造衝突,故意和主播吵起來,“你這不行,供貨商不同意。我雖然是你的員工,但也不能看到你這麼虧本。”這位工作人員並不出鏡,但觀眾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
在銷售一款翡翠山水吊牌時,秋風宣稱該山水吊牌“價值上千元”,為了回饋粉絲,只賣99元。為了激髮粉絲的搶購慾望,秋風宣稱只准備了5塊吊牌,還特意叮囑工作人員不能搶購,“你們不准搶,總共就5個,你搶了別人還買不買了?”
一番展示後,這款山水吊牌的銷量迅速飆到19單。但戲劇的是,這遠遠超出了主播宣稱的“5個庫存”。見狀,秋風趕忙解釋:“怎麼搶到十幾個,不好意思設置錯了。”上架的工作人員也趕忙表示是自己疏忽寫錯了庫存量。
這時有粉絲為了不讓“秋風”虧本,主動提出退貨。秋風表情尷尬,勉強擠出笑臉,說會聯繫粉絲辦理退款。
事後,一名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這個環節是他們故意安排的,“庫存遠不止5塊。”當晚,翡翠最終賣出了14塊,主播也都一一發貨。
“價值上千”的翡翠進價30元
秋風在直播間售賣的翡翠山水吊牌,包裝盒上印有“CCTV展播品牌週九福珠寶”的字樣。新京報記者梳理髮現,“週九福珠寶”雖然與週六福珠寶品牌相像,但兩者並無關係。週六福珠寶曾發起商標維權,分別對“週五福”、“周八福”、“週九福”商標提起訴訟,請求宣告傍名牌商標無效。
秋風在直播間叫賣劣質玉石,並在展示商品時進行“砍價表演”。視頻截圖
這款翡翠也並非秋風宣稱的“價值上千元”。新京報記者從供貨商處了解到,這款玉石的出貨價僅20多元,配上一個成本三塊二的緞麵包裝盒後,看起來會高檔不少。
一位業內人士看了這款玉石的圖片後,當即判斷該吊牌價值低廉。“紋路、工藝都比較粗糙,肯定是機器刻的,雕刻一個工費就幾塊錢。從成色看,也是比較低等的材料。”
這款“虧本銷售”、價格打了一折的翡翠,算上快遞費,也能給秋風帶來每件63元的利潤。
當晚,秋風還賣了一款“新疆金絲玉平安扣”,售價19.9元。一名從事珠寶鑑定的行業人士告訴記者,金絲玉通俗的叫法就是鵝卵石,價值低廉。但在各種套路助力下,這款產品賣出了110件。
事實上,在直播平台上,賣玉的生意非常火爆。公開資料顯示,僅在雲南瑞麗,就有近4萬人從事珠寶玉石直播銷售工作,2020年1至5月,瑞麗全市直播銷售額高達36.6億元。此外廣東、河南等地也有大量主播在直播賣玉。
不容忽視的是,這股熱潮背後,虛假宣傳、質量差,甚至遇騙的投訴也居高不下。
據媒體報導,2018年7月,福建寧德破獲一起利用翡翠直播進行電信詐騙的騙局,主播高價兜售廢石,不僅“演戲”,連視頻中的市場都是在租賃房內搭起來的。2020年5月12日,瑞麗市公安局摧毀一個詐騙團伙,他們在直播間誘導消費者買玉石原料,購買金額較大時,則以原石被切垮為由將資金吞沒。
一位業內人士透露,玉石直播的套路難辨真假,直播中的美玉常常與實物的落差很大。直播間會以強光燈照射展台,透過鏡頭,玉質的白度被提升了幾個檔次,但同時玉質的瑕疵很難展現出來。
2元一瓶的“三無”洗手液
直播中,秋風還售賣了一款居能牌小蘇打抑菌洗手液。9.9元兩瓶,每瓶500毫升。新京報記者從供貨商處了解到,進貨價僅為2元每瓶。
秋風在直播間叫賣劣質洗手液,並在展示商品時進行“砍價表演”。視頻截圖
而在直播時,這款洗手液標價59元,主播表示為粉絲送福利,“9.9元拍一發二,只有50單!”很快,在主播推銷下一個商品前,粉絲已經搶購了46單。
新京報記者在小商品市場走訪發現,品牌的洗手液進貨價普遍在10元左右,2元一瓶的廉價洗手液也能買到,但都是當地小工廠生產。
甚至有批發商報價“每瓶1.6元”。商販坦言,這樣的廉價洗手液在市場上也不少見,因為價格低頗受帶貨主播青睞。“這些低廉的洗手液質量很差,包裝瓶成本都要幾毛錢,洗手液還能值什麼錢?”
記者註意到,這款居能牌小蘇打抑菌洗手液外包裝顯示,其生產廠家為廣州萊香日用品有限公司,地址在廣州市天河區黃村廟元東大街5號238房。但經實地查看,該地址並沒有這家日用品公司,該公司在工商註冊信息登記的固定電話也顯示為空號,工商登記信息上的另一個公司地址也不存在。
事實上,秋風賣的這款洗手液並非購自廠家,而是由一家供應鏈公司提供,除了日化用品外,這家公司還向主播提供各類化妝品、食品、服裝等,幾乎相當於一個小型超市。
他們從廠家進貨,而後再加價賣給主播。供應鏈公司非常常見,很多主播也樂於從供應鏈公司“選品”。主播只需要賣貨,發貨和售後問題都交給這些公司負責。
中國商業聯合會洗染專業委員會副主任郭繼東向新京報記者介紹,有抑菌功能的洗手液屬於消毒產品範疇,生產消毒產品需要將產品送檢,經過一系列嚴格的安全性和消毒效果檢驗,並在取得相關消毒產品衛生許可證的生產企業生產,備案後才能銷售。而沒有抑菌功能的普通洗手液,需要取得《化妝品生產許可證》。如果這兩個許可證都沒有,是不允許生產相關洗手液的。
北京市浩東律師事務所張曉玲律師告訴記者,這種沒有許可證的洗手液,屬於“三無產品”。
新京報記者從供貨商處得知,這款洗手液並非在廣州生產,而是產自本地。在供貨商的介紹下,新京報記者在臨沂一處城中村的倉庫見到了“廠家負責人”,對方坦言這款洗手液確實沒有化妝品生產許可證,也沒有消毒產品的衛生許可證,生產廠家就在附近的鎮上。面對記者“參觀車間”的請求,對方也以各種理由婉拒。
中國法學會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研究會副秘書長陳音江告訴記者,疫情期間消費者普遍偏愛這類帶有抑菌功能的洗手液,2020年年初銷售非常火爆。沒有取得衛生行政許可,就意味著生產廠家的衛生情況得不到保障,這樣的產品不僅起不到消毒殺菌的作用,消費者使用後,反而會造成細菌二次污染。
廠家特製次品濕巾,6毛一包專供主播
2020年12月中旬,新京報記者走訪發現,這類“三無”日化用品在當地市場上十分常見。在一家日化品批發門市裡,店員給記者推薦了一款抑菌洗手液,同樣沒有衛生許可證,進貨價格也不足兩元。
隨後店員又給記者推薦了一款小蘇打洗潔精,1.3千克一桶,進貨價僅為3.5元。店員稱,這款洗潔精因為價格實惠,很多帶貨主播都來此進貨,銷量也很好。然而當記者聯繫標籤上的廠家時,一名負責人明確表示,他們公司沒有生產過洗潔精。
除了日用品,濕巾也是很多直播間的熱銷品。
臨沂靚倩衛生用品有限公司,是一家專門生產嬰幼兒濕巾和卸妝濕巾的濕巾企業,為了打開銷路,該公司通過代理商向大大小小的各級主播供貨。
2020年12月底,新京報記者以進貨的名義前往該公司,一名負責人提議,“如果是直播賣貨的話,建議你買進價便宜的濕巾。一分錢一分貨,品質高的價格高,但是在直播間賣不動。”
這位負責人向記者推薦了一款“專門面向直播帶貨”的嬰幼兒手口濕巾。“這種濕巾就是專供帶貨主播的,賣得非常好,一包80片只要6毛5,一箱十包。”他給記者算了筆賬,即使打著送福利的名義,一箱濕巾賣9.9元,主播依然還有利潤。
“我們一個月能賣出10萬箱,都是通過主播帶貨賣出去的。”記者現場打開一包樣品發現,這種濕巾的材質較差,輕易就能扯爛,比正常濕巾也窄了很多。
這名負責人透露,這是廠家專門針對直播帶貨開發的產品,價格比正常濕巾低了一半,所以品質也是濕巾裡最差的。“在網購平台或實體店沒法賣,只有通過直播帶貨才賣得動。”
一家公司生產的廉價濕巾,專供直播帶貨。新京報記者韓福濤攝
為直播帶貨定制次品,這家公司不是特例。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另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也有這個“套路”。該公司市場負責人透露,他們公司生產的濕巾裡,也有一款嬰幼兒濕巾,“是專門面向直播帶貨渠道的,出廠價也是所有產品中最低的,一包僅需6毛7。 ”
專家:應加大直播售假處罰力度
上述負責人還告訴記者,為了在直播間打開銷路,公司特意在“天貓商城”開設了廠家直營旗艦店,“故意把旗艦店裡的商品價格標高,以此凸顯主播帶貨的價格優勢。”
對方以一款羽絨服清潔濕巾為例介紹,在天貓旗艦店上售價為19.9元,廠家實際出貨價4.9元,主播帶貨的話一般會賣14.9元。
一名直播行業人士透露,目前主播帶貨的產品多為小品牌,利潤高、空間大。“便宜貨”是直播間吸引消費者的最大誘惑,儘管多數主播都宣稱虧本甩賣,實際上的利潤率卻維持在20%-40%。“即使是一元秒殺的商品,主播也不虧錢,有些虧本商品,不過是為了配合刷單公司刷單而設的。”
張強(化名)經營內衣批發生意多年,後來轉型直播賣貨。他提供貨源,邀請主播到店直播。他稱,一些主播賣的品牌服裝其實品質也很一般,有些甚至是貼牌產品。他在直播間賣出的內衣,雖然吊牌寫著知名品牌,但其實是貼牌產品,“只需要花3塊錢從廠家買個吊牌,小廠貨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品牌貨,售價也能跟著提高,在直播間也很受歡迎。”
事實上,隨著直播帶貨的風行,引發的消費糾紛也居高不下,甚至不少明星直播間的產品也頻頻爆出質量問題。
2020年11月6日,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發布了《關於加強網絡直播營銷活動監管的指導意見》,指出“售賣假冒偽劣產品”、“在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擅自刪除消費者評價”和“發布虛假違法廣告”等都屬於網絡直播營銷中的違法行為。
2020年11月13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了《互聯網直播營銷信息內容服務管理規定(徵求意見稿)》,其中第十二條第三款指出,直播營銷平台應當建立黑名單制度,將嚴重違法違規的直播營銷人員及因違法犯罪或破壞公序良俗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人員列入黑名單。
對此,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表示,直播帶貨行業魚龍混雜,處於信息劣勢地位的消費者往往在“全網最低價”、“限量秒殺”等言語引導下衝動消費。還有一些演戲砍價的行為,也違反商業倫理,甚至涉嫌銷售欺詐。他覺得,從監管上來看,應加大對直播售假行為的懲罰力度。除了建立黑名單制度外,還需要跨部門監管,對直播營銷行業進行全面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