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蛋殼敲碎了百萬“打工人”的租房路
天色陰沉,一對老夫婦緩步走進上海寶山區綠地科技中心。一陣風吹過,大伯哆嗦一陣,將霧霾藍色的衛衣帽套在頭上。他將一個橙色袋子遞給老伴,囑咐看緊點。袋子裡是兩份合同。他們想問清楚,拖欠了5個月的房租,蛋殼什麼時候能給?現在他們能不能將租客趕走?現場沒人告訴他們答案。
近日,上海虹口區殷高西路蛋殼接待點擠滿了維權租客,圖源:IT時報
30秒快讀
1 百億資金缺口、百萬“打工人”和房東被捲入“破碎”的蛋殼。
2 租客的租金貸、房東的房租、員工的工資,都沒有著落。一句“沒錢了”,蛋殼這樣的長租公寓平台就能全身而退嗎?
3 深究蛋殼爆雷根源,應是將長租公寓業務當成一場“P2P遊戲”。
此時,蛋殼業主事宜對接辦公室一樓已圍滿20多位業主,嘈雜聲中,有對拖欠房租憤怒的質疑,也有房東間的相互嘆息。
一位剛從浦東蛋殼業主對接辦公室趕來的房東告訴《IT時報》記者,上午,那裡湧入多位租客,並與在場工作人員發生衝突,中午,這個位於中環濱江大廈的辦公室便被關閉了。
相同的故事,發生在蛋殼租客對接辦公室裡,不同的是更多的租客、更吵鬧的聲音和更波動的情緒。
蛋殼爆雷了。這家在美上市的國內第二大長租公寓平台,終於沒有躲過這個冬天。
本月初開始,全國各地便陸續傳來蛋殼“資金鍊斷裂”的傳聞,房東被拖欠房租,租客的租金貸還在償還,卻被房東要求搬離。
《IT時報》記者分頭奔赴蛋殼不同辦公室獲得的消息是,蛋殼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房東和租客分別與平台解約,但房客是否能取消貸款、房東能否順利收回出租房,都沒有明確回复。
“平台很可能想要撇清關係。”一位現場房東認為,房客則在糾結要不要退租,如果此後蛋殼不管不顧,不僅房財兩空,如果不繼續還租金貸,甚至明年可能上徵信黑名單。
一個平台爆雷,數百萬租客、房東難眠。每個人都陷入焦慮的旋渦,但能否從中掙脫,並不樂觀。
曾在兩年前曝光長租公寓租金貸風險的我愛我家前高管胡景暉預測:“加上拖欠的工資和供應商的款項,蛋殼公寓的資金缺口至少有100億。”
IT時報記者實地探訪蛋殼上海辦公室,一處人去樓空,兩處被焦急維權的租客和房東圍得水洩不通。
01
租客:3萬元續租第一天,房東來趕人了!
圖源:蛋殼公寓官網
“住在蛋殼公寓,用科技讓生活變得簡單和快樂”,這條曾經在地鐵站到處可見的廣告語令不少“打工人”心動,然而,相信它的代價是,生活變得更加殘酷了。
11月13日,是上海白領小鄭在蛋殼公寓續租的第一天。一個多月前,她接到多通蛋殼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建議她在11月到期後續租。在將下一年3萬多元的房租辦理信用卡分期後,小鄭原本準備安心地繼續在這裡住下去,但房東的一則微信讓她傻了眼。
房東通知她,蛋殼已經逾期半個月沒有支付租金,按照合同約定,房東有權單方面解除與蛋殼的合同,週末收房。
本月初,蛋殼頻頻傳出資金緊張的消息。據《中國新聞周刊》報導,11月9日,蛋殼公寓北京總部聚集數百人維權,包含租戶、供應商、保洁、維修人員,現場發生肢體衝突。而據《IT時報》記者了解,蛋殼上海公司的大部分工作人員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工資。
房子剛續租幾天,3萬多元便打了水漂,小鄭不甘心。她曾先後到蛋殼公寓位於殷高西路和七莘路兩個辦公地點找說法,但都沒有得到實質性解決。
“蛋殼公寓的人說我這個情況比較極端,建議我退租。我問退款什麼時候能打給我,他們以一句’沒錢了’就把我打發了。但如果我辦理退租,意味著我與蛋殼公寓的合約中止,再被房東趕出來,那不是合同沒了,住的地方沒了,錢也沒了。”小鄭說。
圖源:IT時報
11月23日上午,記者來到位於上海尚景天地大廈的蛋殼辦公室,門口幾十位租客將辦公室圍得水洩不通。
圖源:IT時報
一位自稱是蛋殼公寓區域負責人的工作人員建議租客退租,如果租客使用了現金貸,可以在“微眾銀行租住消費貸款”微信公眾號中申請個人徵信保護,保護期到2021年3月31日。
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內搬離的租客可以不用還租金貸,而且不會影響徵信,但過了保護期怎麼辦?這位工作人員沒有回答。
然而,這是個“無理”的要求。租客退租後,理論上應該退還已經提前預付的租金和押金,而不是償還自己原本不該承擔的租金貸。
那麼,何時能退款呢?上述工作人員表示,要等“接盤俠”出現。他以今年6月同樣爆雷的青客公寓為例,稱最終由“中國建設銀行”接手,“你們的賬也會由政府買單的,只是時間問題”。但據《IT時報》記者了解,事實是青客公寓只有部分租客解決了租金貸問題,還有很多房東和租客的問題至今沒有解決。
小鄭不是個例。財報顯示,截至今年一季度,蛋殼公寓擁有41.9萬套公寓,如果每套公寓平均居住2-3人,大概有百萬租戶受到波及。
圖源:蛋殼公寓招股書
多位租客表示,房子未到期,房東已來趕人,自己無處可去,有的甚至已被迫斷網、停水、停電,但與之對接的蛋殼公寓管家已經失聯。房客維權群裡,有人發出一張截圖,幾名房東在商量,是不是要買些無毒的蛇、老鼠、刺激性氣味的化學品、污穢之物以及惡犬,來驅逐房客。
小鄭不寒而栗。“房東這週要來趕我,可我沒有更多的錢再租一個新房子。現在每天都在擔心和害怕中度過,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很焦慮。
一面房東要求退房,一面蛋殼不管不問,還有信用卡費要還,蛋殼爆雷,壓垮了“打工人”的奮鬥夢想。
02
房東:踩過ofo、P2P的坑,
如今躺著收租也出問題了!
ofo北京討債、P2P爆雷,圖源:網絡
平台爆雷,卻讓同為“受害者”的房東和租客成了對頭,而在調查中,記者發現,身為責任方的平台,卻在默許、甚至鼓勵房東“趕客”。
一位蛋殼工作人員建議房東與平台解約,解約後的15個工作日里,平台會給租客安排臨時安置點,但“你們也可以直接聯繫租客,要求他們搬出房子,斷水、斷電、換鎖都可以。”他建議道。
另一名蛋殼工作人員則給房東支招,“你家50平方米的房子,住了兩對夫婦,可以報警稱房子是群租房,讓警方幫你趕人”。
多位房東告訴《IT時報》記者,10月份後就沒有收到過平台支付的房租,現在趕走租客是及時止損,“這本是我的房子”。
也有房東表示,租客可以繼續住下去,但必須和她重新簽約,每月按時交房租。
“解約也好,如果平台能夠安排租客搬離,12月底房子就能騰出來。”平台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如果房東現在登記,12月7日就可以解約成功,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位大伯對蛋殼拖欠的5個月房租已不抱希望。
但更多房東對平台的做法表示不解。如果與平台解約,萬一到時候,平台沒能將租客另外安置怎麼辦?租客會自行離開嗎?會有“接盤俠”嗎?
“如果你們現在不相信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談了。”對於房東的困惑,現場工作人員不願過多解釋。
這樣的說辭,李欣(化名)似曾相識。短短兩年間,她失去了199元的ofo押金、幾萬元的P2P借款,在這些項目爆雷前期,平台都曾這麼“安慰”過她。然而,就沒有然後了。
位於上海閔行區七莘路的蛋殼租客對接點辦公室已人去樓空,一片狼藉。圖源:蛋殼維權群
“本想躺著收租,沒想到又踩坑了。”李欣和蛋殼簽了5年長約,還有3年多才到期。
03
連環“陷阱”
置身事外的平台被迫對立的房東與租客
李欣的擔心沒有錯。
今年10月底,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披露了一起侵權責任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
長租公寓樂伽爆雷後,房東因為沒有從平台收到租金,更換房屋門鎖不允許租客入住。法院二次庭審,均要求房東賠償租客未能入住房屋期間的租金損失。
蛋殼跟樂伽一樣,是典型的長租公寓模式。
北京德和衡(上海)律師事務所律師孫萬松解釋,在平台、房東、租客三者的連環合同中,平台與房東簽訂的是委託代理協議,意味著蛋殼經房東授權與租客簽訂租賃合同,即租賃合同的出租方即為房東,並非蛋殼,房東與平台解除委託合同,並不代表租賃合同可以一併解除。
租賃合同是有效的,而租客由於已將租金繳納給平台,擁有繼續租住的權利,房東只能要求蛋殼返還已經代收的租金。
上述判例結果,在浙江澤鼎律師事務所律師夏謹言看來,正是因為房東以非常規手段逼走租客,侵犯了租客對房屋的佔有使用權,應承擔侵權責任。
那麼,房東該如何維權呢?
《IT時報》記者拿到了一份蛋殼和房東簽訂的獨家委託代理合約,其中有條款約定,如果平台延遲交付租金滿15個工作日便構成單方面解約,另有條款約定,合同中止之後,乙方(平台)要將房屋交回。
但這樣的條款並不具有實際法律意義。現實情況中,即使房東與平台解約,平台如果不履行交回房屋的義務,房東雖然也可以要求蛋殼交付代收的租金並支付違約金,但如果蛋殼“兩手一攤”,無錢可付,房東只能自擔損失,或者通過協商或法院訴訟等方式,要求租客騰退。
可見,法律關係上,一旦平台破產,房東是最大受損者,但“無辜”的租客卻在租賃市場中天然處於弱勢,最後,既背上“租金貸”,又被趕出住所的,往往是年輕的“打工人”。
洗衣機搬走、空調搬走、木地板摳走、床拆了、門卸了……維權群裡,租客們你一言我一語,但說著說著,再沒人搭腔了。
延伸閱讀
迷失的長租公寓:
蛋殼公寓的資金缺口至少100億!
蛋殼也曾有高光時刻。
今年1月,蛋殼在美國紐交所上市,只是開盤即破發,收盤前最後一分鐘勉強守住發行價每股13.5美元。
此後股價一路走低,下行至11月23日收盤價每股3.72美元。
或許資本市場是敏感的,2017年起,三年間蛋殼累計巨虧51億,儘管受到CMC資本、高榕資本、螞蟻金服等多輪融資,蛋殼仍未獲得美股投資人的青睞。
據報導,從2019年起,已有包括青客在內的40多家長租公寓相繼爆雷。如今,蛋殼重蹈覆轍。
在胡景暉看來,長租公寓頻頻爆雷是因為高進低出、長收短付、短錢長投的商業模式,存在天然缺陷。
據了解,2017-2018年,很多長租公寓以高出市場價20%-40%的租金從業主手裡收取房源,為爭搶租客又降低租金出租。
由於公寓與業主是月付或季付,對租客是半年付/年付,支付的時間差形成資金沉澱。在租金貸的加持下,很多長租公寓運營商要求租客年付租金,甚至更長,一次可沉澱至少13個月的資金。而提供資金貸的貸款公司通常並非正規銀行,這放大了風險。
“將一年內要付出的房租,用於企業的滾動發展、裝修裝配等,這類投資在財務處理上通常至少需要36個月進行攤銷、折舊,也就是將一年要付出去的錢做三年周期的投資,注定要變成龐氏騙局。一旦沒有新的投資人提供資金,現金流就會斷裂,進而出現爆倉、跑路等問題。”胡景暉說道。
胡景暉推測,蛋殼公寓近50萬間在管房源,平均一間應該至少有半年的房租無法剛性兌付。如果以3000元月租推測,一間房源半年資金便需要1.8萬元,50萬間對應90億元的資金缺口。“再加上拖欠的工資和供應商的款項,蛋殼公寓的資金缺口至少有100億。”
儘管市面上傳出我愛我家接盤蛋殼業務的傳聞,但截至目前,我愛我家仍未披露相關公告,並對上述傳聞予以否認。
“坑太深,誰也不敢當接盤俠,我猜測最終還是房東、租客、租金貸提供商分攤損失。”胡景暉說。
記者手記:
從P2P到長租公寓
如何將“創新”裝在籠子裡?
“我們也是受害者!”一位上海蛋殼工作人員表示。兩個月沒發工資,已讓他生活困難,“如果再不發工資,我沒有義務幫公司免費打工。”
不少蛋殼的工作人員都有著這樣的心態。在蛋殼辦公室裡,記者加入了租客維權微信群,至第二天凌晨,微信群人數已達200多人,但原本在群裡的工作人員卻悄悄退出了群聊,再搜索其微信號碼,顯示“查無此人”。
雖然蛋殼官方表示平台沒有破產,也不會出現跑路情況,但近期媒體相繼報導南京、成都的蛋殼公寓辦公室已經人去樓控。面對一地雞毛,租客和房東很有可能維權無門。
受害者間矛盾激發,平台卻能全身而退。這或許是平台同時要求房東和租客解約的邏輯。
深究蛋殼爆雷根源,應是將長租公寓業務當成一場“P2P遊戲”。
以委託代理身份與房東、租客分別簽訂合同,表面上是撮合交易的中介,但一邊是租客一次性付清的租金貸,另一邊是按月支付的房租,中間的時間差使蛋殼擁有了一個巨大的“資金池”。而在此前對P2P的監管中,設立資金池是明確的紅線。
今年6月,長租公寓連番爆雷,9月份住建部發布《住房租賃條例(徵求意見稿)》,要求租賃企業、房產中介不得違規提供金融產品和服務,但目前只是徵求意見,還未實質落地。
圖源:中國政府網
以所謂“互聯網+房產+金融”創新模式起家的蛋殼,始終游離在監管之外,最終卻可能和ofo、P2P一樣,淪為一場鬧劇。
在這場風波中,記者只看到房東與租客在“鬥智斗勇”,而引發這場風波的平台,卻置身事外。
以“創新”為名的互聯網泡沫,我們經歷得還少嗎?但因此承擔責任的平台,有幾多?
“創新與監管必須兩條腿走路,如果犧牲監管來鼓勵創新,代價將非常沉重。” 胡景暉說。
是的,歷史總是重複的,但我們不希望悲劇重現。
今年以來,針對金融創新,政府出台多項規定,但細節把控、防控監管,依舊需要落實到位。我們需要的不只是法律和規則,還有對弱者保護和更強有力的執行。
11月23日下午4點,那對老夫婦離開了蛋殼辦公室。陰鬱的天氣,橙色袋子愈發鮮豔。大伯的手依舊緊緊攥著合同。他們知道,租金很有可能要不回來,但又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作者/IT時報記者孫鵬飛李丹琦
編輯/挨踢妹
排版/黃建
圖片/IT時報、蛋殼公寓、網絡
來源/《IT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