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RA還在但沒有人想學它了
再遲鈍的人也能感知到,身邊的快時尚門店正在減少。在零售業,開店與閉店都屬於“日常工作”,但快時尚大撤退成為了中國商業地產行業近年來的共識:2017年起,Forever 21、New Look、Old Navy、Esprit、Earth Music & Ecology等品牌先後宣布退出中國市場。
ZARA的母集團Inditex在今年6月宣布全球閉店1200家,更是被外界視為全球快時尚品牌沒落的最有力佐證——最大的快時尚品牌尚且如此,遑論第二三四五名。
在宣布閉店前,Inditex集團在全球擁有超過7400家門店,旗下品牌的所有門店都是標準式的:風格統一、燈光明亮,當季新品密密地擠在一家店裡,按照慣例,衣架上的衣服會根據銷售數據不斷調換。
但與此同時,ZARA依舊在開店、開大店。
10月15日,ZARA全新亞洲旗艦店於北京王府井大街開業。和往常開在購物中心裡的門店不同,這家旗艦店是獨棟建築,擁有4層樓面、佔地超3500平方米。原先開在這裡的是中國男裝品牌海瀾之家的旗艦店。
新旗艦店有幾個鮮明的特徵:綠植鮮花元素遍布,大型LED曲線屏幕足足有8塊,男女裝與鞋包等產品均有獨立的體驗區,收銀台也做了全新設計。在這個四層樓的大店裡,每層都有快速付款區,還有幾台人臉收費設備,讓顧客的付款流程變得更快——總之,和從前的門店完全不一樣。
大型旗艦店往往是一個品牌“秀肌肉”的表現,同時也是希望用新的元素,再次打動消費者。但ZARA面對的是一個變化更劇烈的中國市場:
- 消費者的需求變得越來越個性化、垂直化。以往購物中心位於一樓黃金點位的ZARA、H&M們,在租約到期後被運動潮牌、輕奢品牌取代;
- 疫情的到來強力催化了新銷售渠道崛起:電商直播,這種渠道的改變則反向影響了製造端、供應鏈,乃至公司的運營模式;
- 供應鏈側,數字化轉型正在持續進行,從面輔料到成衣製造,再到完整的柔性快反供應鏈,都有大量企業想要分一杯羹。
我們難以論定ZARA在中國市場的未來,究竟是逐漸淡出還是絕地翻盤,但可以明確的是,在劇烈變幻的市場中,中國的快時尚領域很難再出現一個壟斷霸主型的、擁有絕對話語權與議價能力的品牌。
對於很多曾經試圖模仿ZARA的品牌來說,這不是個好消息。昔日被稱作“中國版ZARA”的拉夏貝爾從2018年起就在持續擴大虧損:2020年上半年,實現營收14.3億元,同比下降63.80%;淨虧損為7.07億元,較上年同期擴大41.97%。據統計,今年以來,拉夏貝爾先後63次成為被執行人,僅在10月成為被執行人的次數就高達18次。
也許,不會再有“中國版ZARA”出現了。
ZARA已經不夠快了
ZARA等快時尚品牌征服全球的秘訣有兩個:
一是快時尚模式本身的魔力,速度快、選擇多、並且時髦,時裝周秀場上的新款兩週後就能出現在快時尚門店中。這種速度的代價可能是不夠好的質量和設計感,但它價格親民、能給消費者提供“時尚民主化”的感覺;
二是快時尚品牌與購物中心的互相成就:在快時尚品牌進入中國時,購物中心就非常熱衷於用快時尚來引流,ZARA、H&M乃至優衣庫都是新商場在招商時最優先考慮的品牌,在一個購物中心裡,快時尚品牌常常密集扎堆。
但到了2020年,速度本身已不再是ZARA等快時尚品牌的優勢——淘寶上的女裝店鋪,能做到比ZARA出貨還快的比比皆是。
以目前淘系女裝的頭部品牌集團宸帆為例,根據宸帆方面提供的數據,公司在2019年的GMV為33億,在淘系(天貓+淘寶)女裝GMV排名中位居第三,排在綾致集團和優衣庫後面。宸帆目前的業務主要有兩條:自主品牌與MCN,除了雪梨這樣的知名頭部紅人外,旗下簽約孵化的紅人在200位以上。
淘系品牌能夠和快時尚巨頭抗衡的底氣,是不遜色的供應鏈能力。宸帆聯合創始人錢夫人(錢昱帆)在接受虎嗅採訪時表示,目前宸帆在供應鏈端累計擁有超過1000家合作工廠,並且極其細分:有專做針織的工廠、專做梭織的工廠等等。從下訂單到出貨,整個生產的周期非常短,像T卹這種品類,可能只需要4~7天,涉及到特殊面料(如雙面呢大衣等)的品類工期才會長一些。
除了生產過程本身的“快”,相比傳統快時尚品牌,淘寶網紅女裝店和消費者的關係是更近更密切的——這多虧了“紅人店”的特殊屬性,讓淘系店鋪們能更精準地預估訂單、降低庫存。
比如,上新前,雪梨會通過微博發布“種草預告”,預告常配的文案是“喜歡哪款評論點贊告訴我”,然後再上架淘寶鏈接、開始售賣。整個流程高度數據化:社交媒體的互動數據、淘系平台上的點贊和收藏比,都能幫助品牌預估不同款式的首單量,這樣以來備的貨就“風險比較小”,不至於造成嚴重庫存,剩下返單的部分便是“以銷定產”。目前,宸帆女裝的平均存貨周轉天數只有53天。
錢夫人認為,在供應鏈這端,宸帆的能力不僅僅是統籌訂單的能力,還能將自己消費者的需求定制出來、設計出來,反向提供給供應鏈;在流量這端,旗下的紅人矩陣擁有多個與消費者溝通的渠道(微博、小紅書等等),進而能跟消費者進行雙向溝通——不僅能及時感知到他們的需求,還能用紅人自身的審美意見來影響粉絲的消費選擇。
“小批量、多款式、多批次”的“小單快反”模式,由此而來。在這種模式下,消費者信息匯總出來的潮流新動向,會首先被電商渠道“截流”,並迅速投放商品測試市場反應,不行再換一批。
這種更快節奏的“市場試錯”,也打亂了高度依賴線下門店的ZARA們的更新節奏。更別說,在如今的商業地產環境中,標準化的、長久不變的門店形態正逐漸失去吸引力。
一位商業地產資深從業人士告訴虎嗅,傳統的快時尚線下門店提供的消費體驗較為靜態,而如今購物中心裡最紅的店都是更加個性化的體驗型業態,比如概念快閃店、數字化程度更高的新零售門店等。
商業總是喜新厭舊,當昔日低價提供給ZARA、H&M們的最佳位置已無法產生更高的商業效率,換上新品牌就是必然的事情。
ZARA則在嘗試順著潮水的方向轉變:
- 線下門店方面,新開的亞洲旗艦店提供了與傳統ZARA門店完全不同的購物體驗,衣服不再密密麻麻擠在一起,體驗與展示空間變得更大,自助結賬、互動大屏等科技元素變多;
ZARA新亞洲旗艦店內
- 線上銷售方面,Inditex集團於今年6月宣布將投入10億歐元擴張線上電商業務、投入17億歐元升級線下門店,希望在2022年達成線上銷售額佔總營收25%的目標——這個數字在去年是14%。
優化線下門店、向線上電商業務傾注資源,ZARA如今的轉型可能稍顯遲緩,但好在力度足夠大。時尚商業顧問、專欄作家冷芸認為,ZARA的厲害之處在於,保持速度的同時,還能保持極寬的SKU寬度(每年上架2萬款以上的新品),以及商品的深度,即每個SKU每年都要銷售幾萬至十幾萬件,同時保證高售罄度。這意味著ZARA的商品效率是非常高的。
此外,ZARA在數字化方面的努力並非始於今日。冷芸向虎嗅表示,在“前電商時代”,ZARA在IT系統、數據庫建設、軟硬件投入等方面下的功夫是遠超過絕大部分服裝企業的。
時至今日,它也依舊是全球範圍內最成功的服裝零售企業之一——只是,為什麼這個樣板難以在中國複製?
更難滿足的消費者
與其說ZARA在沒落,不如說它的龐大時尚帝國正在被一個一個更小的品牌蠶食。
中國服裝消費市場處於劇烈變化階段,或許女孩子們曾經青睞ZARA的時髦與快速,如今卻已轉向追求更獨特、更能表達自我的小眾品牌。
在虎嗅的採訪過程中,“性價比”和“多元化”是多個採訪對像不約而同提及的詞語。
服裝IP孵化器、服裝供應鏈平台輕鏈的聯合創始人周棟認為,如果說改革開放後中國人購買服飾選擇少、看重的是“功能性”(保暖、親膚等),那麼大概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進入了“服飾消費2.0時代”,人們開始買品牌、買LOGO,NIKE、Adidas再到後來的Supreme都可被劃入此類。
“現在,則是3.0時代了,大家都是表達化消費,注重品質和性價比,”周棟表示,“現在的新趨勢是:去品牌化。”
冷芸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一個可以肯定的趨勢就是’多元化’,品牌風格終究會更加多元化,壟斷型、霸主型品牌會減少,小眾品牌數量會更多。”
服裝是一個高頻、非標準化的消費市場。“不是到換季的時候,女孩子才需要買新衣服的,”錢昱帆認為,“由於這樣的消費心理存在,所以你甚至不知道消費者的飽和點在哪裡,她可能會無止境地需要更美的穿搭。”
“ZARA的競爭對手太多了,”一位ZARA忠實粉絲告訴虎嗅,她從上大學起開始購買ZARA,到現在畢業了四五年依然保持著一月一次的購買頻率。她仍舊喜歡ZARA的方便快捷——逛街的時候隨時可買,價格不“肉疼”,但ZARA最初提供給她的那種時尚感,越來越容易被取代,“我也買幾十塊的淘寶店,也買幾千塊的買手店,以前買的ZARA的衣服大部分已經淘汰了,少部分現在仍舊能搭配著穿。”
錢夫人也認為,和護膚品消費不同,服裝品類(尤其是女裝)的消費特性決定了品牌之間的競爭往往是跨越價格的。
消費者對護膚品品牌的選擇,往往鎖定在一個比較固定的價格帶:習慣了用幾千塊的貴婦品牌,就很難再選擇非常便宜的開架品。但購買一兩百塊衣服的消費者,卻有充分可能購買五六千塊的衣服,服裝品牌很難說清自己的競對究竟是哪幾家,因為“處處都是競爭”。
在服裝業,小眾和個性化未必意味著少量,畢竟這裡是全球最大的單一服裝市場。根據管理諮詢公司Oliver Wyman的調查,受疫情影響,2020年中國服裝市場規模將下降15%、蒸發約4000億人民幣——即,服裝市場的整體規模將達到2.3萬億。在一塊如此巨大的蛋糕上,不管怎麼切都能切出足夠的分量來。錢夫人認為,哪怕是一些看起來小眾的服裝類目,比如大碼女裝,依然可以做到很大的體量。
至於中國人對“性價比”的追求,可以從近年來在中國賣得如火如荼的優衣庫身上得到印證。
根據優衣庫母公司迅銷集團發布的財報,優衣庫在中國市場直營門店數量(767家)在今年8月首次超過日本(764家)。和5年前相比,優衣庫中國門店數量基本翻倍。從2015年起,優衣庫已經連續5年拿下天貓“雙十一”女裝品類的銷售冠軍。
周棟認為,和ZARA不同,優衣庫的服裝更為大眾化、受眾面更廣,但同時也在用UT系列與各大IP(KAWS、奧特曼、火影忍者等等)聯名的方法做文化輸出, “它是一個更適合中國國情的品牌,大家對於高品質和性價比的追求,其實遠比我們想像中要大。”
機會藏在更碎片的市場裡
消費者需求的改變,反向推動著供應鏈端進行改變。
此前虎嗅Pro文章《這件阿里還沒干成的事,價值萬億》中提及,目前服裝業已慢慢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是大品牌+高效整合供應鏈陣營,另一個是中小品牌+鬆散供應鏈陣營。
ZARA正是前者的典范代表,但在如今的中國服裝行業裡,新機會更多地出現在中小品牌+鬆散的、社會化產能的供應鏈陣營中。
在風口難尋的2020年,服裝供應鏈非常難得地成為了一個發生多起早期融資的資金蓄水池:
- 2月,服裝供應鏈管理方案提供商秒優科技宣布完成5000萬元Pre-A輪融資,投資方為綠洲資本,源碼資本追投;
- 2月,童裝供應鏈平台快衣宣布完成千萬元人民幣天使輪融資,投資方為浙江大奔投資管理有限公司;
- 6月,服裝供應鏈B2B電商平台“一手”宣布完成4000萬美元C輪融資,由CMC資本領投,老股東華興新經濟基金跟投;
- 8月,服裝供應鏈服務平台“衫數科技”宣布完成A輪融資,金額超1億元人民幣,祥峰投資領投,弘道資本、大河創投、英諾天使基金、嘉實資本跟投。
- ……
到了今年9月,阿里巴巴醞釀了三年的業務犀牛智造正式上線,在服裝製造業投下一枚攻擊力十足的炸彈。
這個瞄準了服裝製造業雲端化改造的樣板工廠,承託了阿里對改造製造業的野心。阿里方面表示,在跑通從後端到前端的整套流程,將犀牛作為開源平台、對外開放。
但服裝生產過程是非常長的,大致包含以下幾個環節:
布輔料生產——布輔料批發——服裝(成衣)加工——品牌端/成衣批發端——零售端。
從目前能觀察到的犀牛工廠的業務情況來看,犀牛的主要業務仍舊集中在成衣製造環節——也就是生產,而較少涉及到更上游的設計、面料、輔料等環節。由於是淘系的頭部品牌,宸帆在犀牛的籌備期就與其開展了合作。宸帆方面告訴虎嗅,宸帆與犀牛智造的合作從2019年開始,雖然犀牛的主要業務是成衣製造,但也擁有面料協同的能力。
也就是說,拳頭有力如阿里,現階段仍舊只能從一個較小的切口切入服裝供應鏈,再持續地向上下游發展。
冷芸則認為,除了成衣製造,在做衣服的整個流程裡,還有太多太多需要被改變的部分。她表示,目前供應鏈端的數字化轉型基本都融入了面料部分的數字化轉型,但服裝的輔料是個非常瑣碎的非標品,以一粒鈕扣舉例,它可能有不同的尺寸、材質、顏色,而這些要素每個季度都會有變化。根據不同款式服裝的設計,除了常規輔料以外,還有很多非常規的輔料。
“從生產的角度來說,哪怕只少了縫線,或者少了根拉鍊,整個大貨生產週期都會停滯,”冷芸說,因此,目前還沒有針對輔料的較為成熟的數字化轉型方案出現。
在一粒鈕扣或一條拉鍊都非常重要的服裝生產過程中,“速度”早已不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標了——該怎麼做得更精細、顆粒度更小?
“消費者的要求肯定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好,越來越有性價比,這個一個非常自然的趨勢,”錢夫人說。但當速度到了一定水平後,每每想要再加速,都變得更加困難一些。
周棟指出,大部分社會化產能的供應鏈廠家,想要在7天裡做出貨來,品質一定是不可控的,“你的面料從哪裡來?你的面料一定是現貨,現貨就沒有好貨、且不穩定,還不能保證性價比,因為所有現貨都是經過全程加價的。”
所以,服裝產業鏈端的核心矛盾就在於:高品質、性價比、柔性快反,幾乎構成一個“不可能三角”——想要三者全部實現,是供應鏈端的長期目標,也是非常難的事情。
如前文所言,這是一個足夠大的市場,因為消費者需求的不斷變化,難以再出現一個像ZARA般同時具有品牌力和供應鏈能力的、提供大而全解決方案的大型企業,未來的更多機會藏在更碎片的市場中。
這樣的市場仍舊值得期待。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將這個蛋糕切下一塊,都能獲得足夠豐盛的美味。需要思考的是,在品牌側,更獨特、更個性化的中小品牌崛起,供應鏈端又該提供什麼樣的能力、如何服務好這些中小品牌?